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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垣消寂

第六章

殘垣消寂 遙亦岑 10007 2020-04-22 14:16:41

  “阿姐!”蘇澄正在院子里練著他那一手奇怪的劍法,轉(zhuǎn)身一瞥看到了蘇湄從緩緩?fù)O碌鸟R車上下來,身后還跟著那個——被他一劍刺成重傷的人。

  蘇澄看著陌謙一步一步走近,臉上的神情不太自然,他有點后悔,阿姐和他產(chǎn)生分歧,他就不該插手,如今阿姐與他重歸于好,他必然免不了被報一劍之仇,真是失策呀失策。

  不過,蘇澄這個人呢,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屈能伸,說話游刃有余,決然不同于蘇家其余三個性格秉直的人。

  只見他上前一步,露出早上剛刷好的還帶著香味的白白的牙齒,沖著陌謙憨厚一笑,似是初見,陌生而又好說話的緊。

  “阿澄,過得好嗎?”蘇湄看著比她又高了不少的弟弟,心中不免生出欣慰。

  “還是老樣子,阿姐你知道的,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看我們了呢!”他憶起阿姐離開的那一天痛哭流涕,求死不能地怪罪著母親,他得見姐姐一面有如登天之難,今日歸于重逢,豈能不多加珍惜?

  “怎么會呢?你是我弟弟啊,我怎么會——不回家呢?”蘇澄一臉委屈,看得蘇湄心中一陣酸楚,她知曉全家人只有幼弟對她百般上心,可也不想讓他牽扯進這無窮無盡的爭斗當(dāng)中。

  “陌大哥,你也來了。”蘇澄許是求生心切,看見陌謙全然沒有了仇恨的眼神,反倒是眼底一片春和景明,替他牽過馬的韁繩,不敢直視陌謙的眼睛。

  “你莫要想糊弄過去,我是個記仇的人,那一劍,我還是要報的?!蹦爸t卻忽然直直地盯著蘇澄的眼睛,對著他低頭認(rèn)錯的態(tài)度全然,認(rèn)真地立下宣言。

  蘇澄聽見此言又想起了當(dāng)日離開京都時途遇戰(zhàn)場見到陌謙的驚鴻一瞥,俗話說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大概就是這樣的身姿了吧。又念起自己那雖不也不差但卻極其凌亂的劍法,慌亂之下,脫口而出:“不是吧,姐夫?”

  陌謙聽見此言,一時沒有忍住,再次看蘇澄的時候,嘴角的笑容還掛在臉上。蘇澄正想討好了陌謙,或許可以免些皮肉之苦,卻不曾想自己的耳朵被人狠狠地揪了起來,擰得都快要斷了,他心下不服,大聲嚷著:“云曦,你好歹也先看看,這沒由來地揪人耳朵可不是什么好習(xí)慣,萬一哪一天把我耳朵揪下來你得不償失?。 ?p>  “哼,你倒是能說會道,我看你還能瞎掰扯到什么時候?”蘇湄手上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加重,痛得蘇澄哇哇叫。

  “姐,姐,我錯了,你什么時候和云曦學(xué)的啊,這真不是什么好習(xí)慣!”蘇澄舉起雙手投降,看見陌謙在一旁偷笑,也不替自己求情,心想這一句真是吃了大虧。

  “好了,阿彥,你看他耳朵都紅了?!蹦爸t咳了一聲,有氣無力地勸道。

  “實話告訴你,這還是云曦姑娘教我的呢!像你這油嘴滑舌,最好是有個辦法來治治!你不是想讓我回來嗎?我回來可不像爹娘那樣慣著你!”蘇湄終于放開了,眉眼間一片溫存。

  “這么說,你要向蘇家提親?”蘇湄看著自己父親瞇起來的眼睛,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陌謙,本以為他怎么也得婉轉(zhuǎn)迂回一些,沒想到,這人兩手空空,一進門看見蘇墀就直說了提親一事,實在是讓人大跌眼鏡。

  蘇墀上下打量著陌謙,從外看到里,再從下看到上,悠悠地來了一句:“公子你是何方人士啊,我也好查查家譜?!?p>  “晚輩名叫陌謙,家父是前朝宰相——陌青冉?!睂τ谧约旱墓俾?,他只字未提。

  “這么說,你就是眾人口中相傳的那個輔佐新帝登上寶座的那個陌謙了?”

  “是?!?p>  “彥兒,思遠(yuǎn),去廚房看看你們娘親在做什么?”蘇墀支開了蘇湄和蘇墀,不知他意欲何為。

  “可是,有一事你需明白?!碧K墀從大廳的木柜里取出了一沓紙,規(guī)格比起平時要大了不少,很像那些商家貼在外面寫著菜品用來招攬客人所用的紙。

  陌謙雙手捧過紙來瀏覽了片刻,表情很明顯變得沉重了不少,隨后抬起頭來對蘇墀道:“此事阿彥已經(jīng)告訴我了,是我思慮不周,落入了已死之人的圈套,我會竭盡全力解決,即使不能全身而退,也必會保蘇姑娘相安無事?!?p>  “可你終究是臣,不是天子?!碧K墀的聲音雖然不重,卻敲擊在了陌謙的心里。

  “我陌家世代,雖沒有盡心盡力輔佐的,可也沒有動了根基,想要篡位的,請恕這點我無法做到。”陌家的血脈此刻在他身上顯露無疑,陌家世代英名,集忠、廉、良、智于一身,他不能不顧前人的辛苦,振臂一呼毀掉世家大族幾百年的清白。

  “況且,我對那個位置,沒有任何興趣?!?p>  “我知道你理應(yīng)如此,可是,我兒蒙冤,正名之人偏偏是那虛偽君子,死得好巧不巧,在這樣的局勢下,你拿你陌家?guī)装倌甑那灏住@虛無縹緲的東西來保她么?”蘇父義正言辭,一番話直擊人心。

  陌謙久久沉默不語,終究是他讓先帝鉆了空子,才落得如今這么一個騎虎難下的局面,是他自作自受。

  “可是,不管怎么樣,金蟬脫殼也好,瞞天過海也好,我一定不會讓他得逞!”陌謙的語氣忽然變得激烈,神情也焦灼起來。

  “那好吧,我相信你,正如,我相信你們陌家一樣?!碧K墀嘆了口氣,他的眸子里,是厚望所托。

  “多謝蘇城主?!蹦爸t躬身作揖,禮盡至極。

  ******

  蘇湄站在高高的門檻外,看著來往進出的善男信女,臉上都掛著虔誠得不能再虔誠的表情,偶爾低頭求佛,喃喃自語,在那一方蒲團上留下一絲念想。

  “怎么了,要進去嗎?”陌謙感覺到蘇湄攥著他的手微微握緊,一層淺汗黏在二人手掌間。

  “子讓,你信佛嗎?”蘇湄忽而抬頭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她想,他應(yīng)該是不信的,這些年,殺伐決斷,算計權(quán)謀,他都是一步一步踏著自己的腳印走了過來,從未出過差錯,若是說別人信陌謙,那還差不多。

  “我信,我有多愛我娘,我就有多信這佛。我倒想知道,是什么神秘而又強大的力量能讓我那母親摒棄紅塵一心一意鉆研佛法,以她的方式救贖世人?!?p>  “我這就過去幫你試試?!碧K湄果斷撒開他的手,一只腳踏進佛堂的門楣。

  “信女蘇湄,與其他人來這里所求不同,蘇湄這一生從未給哪位神仙菩薩燒香磕頭,聽聞我佛神通廣大,普度眾生,懇求您庇佑屋檐下這一方百姓,雖不能免于天災(zāi),卻不至于賣妻易子,寒冷的黑夜里在死人堆里取暖,青天白晝的時候抱著親人的頭顱醒來,這些場景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過千千萬萬遍,只希望我佛開恩讓百姓少受戰(zhàn)亂之苦,迎來光明盛世。”

  “之前,你師哥毫不猶豫地收了我十萬兩黃金我就懷疑耆蕪山的弟子是不是都這么愛財,如今,看到你買的這三根寒酸的香,我便心中了然了?!蹦爸t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蘇湄虔誠地雙手合十,禮佛磕頭,然而那三根香卻輕飄飄似要斷裂摔倒。

  “你懂什么,求佛比拼的是真心,不是誰買的香多,來供奉這一大院子的和尚吃香的喝辣的,買的香再多,心不誠也沒用!”蘇湄滿意地看著自己眼前那尊大佛,心中祈禱大佛可千萬千萬要顯靈。

  ******

  在飯桌上,蘇墀和寧垠夫人像是著了魔一樣,頻繁地給陌謙夾菜,仿佛是十年沒見的親兒子來了,也不怕他吃撐了,一個勁地稱頌贊美,眉目間盡是欣賞。蘇湄和蘇澄在一旁瞪著眼睛看著,姐弟二人覺得自己受到冷落千萬分,爹娘偏心偏到了極遠(yuǎn)的南疆叢林。

  再看陌謙,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分明就是受之有愧,反而在他身上看起來就像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姐弟倆恨自己生錯了性格,不能承歡膝下受爹娘萬般疼愛。

  “所以,我爹到底和你說什么了?”快要晚上的時候,陌謙一個正人君子竟賴在蘇湄的房間里不肯走,磨磨蹭蹭左看右看,像是腳底抹了膠一般,粘住了。

  “他說你自幼缺乏管教,做事大膽且不計后果,而且性格古怪,叫我多擔(dān)待?!蹦爸t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床頭,一臉地視死如歸。

  “喂!”蘇湄氣得牙癢癢,卻又想著他好不容易來一回,大半夜地打他,傳出去名聲也不好,只好忍著。

  “他還說——”陌謙眼眸流轉(zhuǎn),如星光泛濫。

  “說什么?”

  “說你平時沒個正經(jīng)樣子,叫我成親以后,多管教管教?!?p>  “陌子讓,我看你皮癢得緊!”蘇湄憶起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夢,在那個夢里,她也嫁給了一個長得和陌謙一模一樣的男子,說話行事作風(fēng)與陌謙截然不同,在今日卻十分眼熟。

  ******

  “她自幼在耆蕪山長大,跟著耆蕪山人拜師學(xué)藝,行俠仗義,四處打抱不平,最看不慣別人受苦,心腸其實軟得很?!蹦爸t回想起方才蘇墀和他說的話,看著眼前女子如畫的容顏。

  “我知道?!?p>  “我悄悄地告訴你,我這一生,其實功名成就什么的,也都有了,妻兒和睦,唯一的遺憾就是彥兒,沒能看著她長大,我少時做官的時候,看到那些年輕的父親炫耀自家的女娃娃多么嬌憨可愛,多么聰慧調(diào)皮,心中總是十分嫉妒,因我連女兒的音容笑貌都全然不得知,只在她被送去耆蕪山的時候?qū)⑺г趹牙锲?,我那個時候的想法多么可笑,我想,我將此生的溫暖傳遞給我的女兒,她就再也不用受苦受凍,再也領(lǐng)略不到人世間的無情了罷。到頭來,我的兩個孩子,還是天差地別,一個雖然不是含著金鑰匙長大,從小到大卻也沒受過半點委屈,一個看起來威風(fēng)無比,深夜默默流淚的時候還在問著蒼天我的爹娘在哪里。我的心太偏了,偏得我都不知道那是我的心了,上次阿彥來青瀾城小住,我甚至都不敢看見她,我怕我一看見她,我的眼淚就會止不住地流,我怕我,會恨到殺了自己。”

  “我這一生,沒能為女兒做過什么事,唯一能做的事是將這些畫像壓下,讓我的女兒,在我的地方下能暫且不用顧慮這紛擾瑣事?!碧K墀看著畫像上蘇湄沉靜的面龐,像極了初見時妻子的樣貌。

  “我的彥兒做錯了什么,平白無故地替一個皇帝背了罵名,世人皆想要拿榮耀萬丈,可他們怎知,要用自己的血液變得骯臟這樣的代價來換?。 ?p>  “做父親的,都是一樣,等你做了父親,你或許能對我此刻說過的話一知半解,作為父親,我什么都沒給過阿彥,我只求你,能將這一份愛,替我在她身上補全,當(dāng)然,我也要你,作為丈夫,盡心盡力地愛她,守護她?!睍r間引起滄桑巨變,他已不復(fù)當(dāng)年初為人父時的青澀明朗,唯獨對女兒的愛亙古不變。

  他從二十二歲遇見眼前的姑娘,到如今,不到三年,只想將她的眉眼藏在心里,細(xì)細(xì)呵護著,不管這世界變成什么樣,他心中都有一片明凈的池水,有一葉小舟載著他最喜歡的姑娘,永不停歇。

  “子讓,你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叫雷庭風(fēng)的人?”蘇湄忽而轉(zhuǎn)過頭來問了陌謙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他眼里的慌張一閃而過,很快被他平時那冷靜漂亮的眸子給代替了:“我倒是從未聽說過此人,怎么了,阿彥,他欠你錢嗎?”

  “算是吧?!碧K湄明顯對他的回答半信半疑,她對夢境里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到時候我派人去他府上要回來就行了,不用擔(dān)心了,快睡覺吧?!蹦爸t一臉寬容大度地說著。

  “這不是我該和你說的么,你賴在我的房間不走是怎么回事?”蘇湄看著墻上的西洋鐘已經(jīng)又要轉(zhuǎn)回了一天的開始,無奈地說。

  “我在這青瀾城人生地不熟的,難免會輾轉(zhuǎn)反側(cè),夢見故鄉(xiāng)啊,我便來找你說話解解悶,也好緩解我離鄉(xiāng)之情切?!?p>  “我覺得你好像在糊弄我?!碧K湄盯著陌謙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

  “娘子你這說的是哪里話?就算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 ?p>  “你當(dāng)真不認(rèn)識雷庭風(fēng)這個人?隨便亂說話的人,我可是除了他,沒見過第二個?!?p>  “顯而易見啊,我從小到大除了拜師學(xué)藝沒離開過沽陽城半步,我從哪兒去見哪!這人到底是什么人啊,你竟對他如此念念不忘——”一股子酸味彌漫在房間的四壁之內(nèi),幽幽地在兩人之間傳遞著。

  “沒什么,誤打誤撞碰到的,一個過客罷了?!碧K湄淡淡地說,不過是一場夢罷了,何值得百般求證,非要弄個清楚呢?

  “你要是睡不著,那我去給你泡杯茶好了?!碧K湄心血來潮,披上外套動身出了房間。

  “喏,喝吧,喝完了估計你就忙著打盹兒了!這里面可是有我的獨門秘制配方呢!”蘇湄眉眼間透著一股驕傲,想當(dāng)年,她為了讓師兄倒一次霉,把他那些瓶瓶罐罐和自己院子里種的鮮花野草搗鼓了好幾個月呢,說起來,她也算是半個用毒的高手,調(diào)點蒙汗藥什么的,不在話下,不在話下。

  “不是吧?你真有這么厲害?”陌謙望著那茶杯上飄浮的白色不明物,蹙起眉頭半信半疑地問道。

  “笑話!姑奶奶什么時候在客棧被迷住過,這說明我住的都不是黑店嗎?當(dāng)然不是,說明我——從沒上過當(dāng)!”

  “可是——你這茶,能喝嗎?要知道,我平常只喝碧螺春的?!蹦爸t愁苦地望著那一個小小的茶杯,他總覺得這是曠世奇毒,喝下一瞬他就能倒地不起。

  “哎——你就這點喜好,我當(dāng)然忘不了,好巧不巧,我爹也喜歡碧螺春,今個兒你算是逮著啦!”蘇湄眉毛都要揚起來了,看樣子,她一直沉浸在自己泡茶成功的喜悅里。

  “那好吧,那我就勉為其難嘗嘗你的手藝好了?!蹦爸t苦澀著臉,沒想到,細(xì)呷一口下肚,味道竟還說得過去。

  “你什么時候?qū)W的這一手好手藝,之前是我低估了蘇姑娘,如今看來,蘇姑娘也不是一無是處?!蹦爸t又把剩下的茶喝完了,打趣蘇湄道。

  “就如陌公子只會讀書一般,我也就只會泡泡茶而已。好了,時辰不早了,你該回自己的房間了吧,我娘精心給你準(zhǔn)備的蠶絲被子,不好好享受可就天亮啦!”蘇湄連推帶搡地把陌謙搗騰回了他自己的房間,仿佛在攆一塊燙手山芋似的。

  “所以,這就是你對他提親的態(tài)度?”黑暗之中,一個人影直直地立在門口,說話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阿澄?”蘇湄差點叫出聲來,就在她以為瞞天過海,牽著馬挎著包袱要溜走的時候,蘇澄堵在了門口。

  “阿澄,你怎么會在這里?”蘇湄吃驚地問道,白天見他也無甚反常,和以往一樣莫名高興,又莫名地多說話,晚上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站在這里,一眼識破了她偽裝許久的詭計。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這還是拜阿姐你所賜呢!”黑夜如此放縱地遮住了蘇澄的神色,蘇湄只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來恨意。

  “阿澄,你為什么這么說?”

  “上一個這樣的夜晚,我還和陌謙一樣,在舒適的床上酣眠,我還做著第二天和阿姐嬉戲游玩的美夢,第二日你的房間便空曠荒涼無一人,我哭著問母親阿姐去哪里了,為什么丟下我,難道我不是她最愛的弟弟嗎?母親什么都沒有回答我,她只說你身不由己。你有什么身不由己的?你不就是怕在這個家里偶爾流露出來的尷尬嗎,你不就是怕有朝一日發(fā)現(xiàn)爹娘其實比所有人都要愛你嗎?你不就是怕承受不了這么深的愛嗎?”蘇澄一句一句如錘子般敲打在蘇湄的欣賞。

  隨后,他冷笑一聲,說:“我果然很了解你,再一次,在這樣的場面下,你依舊選擇了逃離,逃離了那個滿眼都是愛你的男人,用同樣的拙劣不堪的手段,選擇在黑夜不告而別!”

  他橫了劍,冷光折射到蘇湄的眼睛上,雪亮。

  “阿澄,上一次,我承認(rèn),是我卑劣且膽小,不敢面對你們,可是這一次,事實遠(yuǎn)非你想的那樣,你不要攔我去路,你雖是我弟弟,我也不會對你客氣!”蘇湄站直了身子,是勢不可擋的氣勢。

  沒想到那癡孩兒竟在她的眼前不爭氣地掉下淚來,怨氣極重地說道:“你可知我自沽陽城一別后日日盼著能再見到你,自你來了欣喜異常,卻又提心吊膽,一晚上沒有合過眼睛,你果然還是趁著晚上悄悄溜走,就這個家再沒有家的感覺,哪怕是為了我,為了陌謙,你都不能留下來么?難道姐姐你在外漂泊多年,竟不曾領(lǐng)略過思念的滋味嗎?”

  “姐姐,阿澄求你,留下來吧,有什么困難我們一家人在一起,總能闖過去的?!碧K澄的語氣軟了下來,到此時,居然哀求起蘇湄來。

  蘇湄看著弟弟一會兒生氣拔劍,一會兒又涕淚橫流,和她掰扯著什么姐弟深情,一個人上演了一出戲,悲歡離合,竟是全了。

  “我在這個家里,爹娘對我視同無物,你倒是做了心頭寶日日來我眼前晃,沒有一刻不向我顯擺著爹娘有多愛你,對我——有多冷淡,這樣的家里,我留著還有什么意義?難道要我心生恨意反目成仇殺父弒母,屠了你蘇家不成?”蘇湄冷冷地說著,和她纏什么家人,真是愚蠢至極!

  “那陌謙呢?你就算恨我和爹娘,你對教你讀書做人、有過幾次救命之恩的人,也要拋之不顧嗎?”

  “教我讀書做人的人,是我?guī)煾戈仁徤饺?,不是他,救過我又怎樣?拿救命之恩就想拴住我一輩子嗎?我被人從懸崖上摔下去奄奄一息、九死一生的時候他又在哪里?僅僅是愛我兩個字就夠了嗎?男人,又算什么東西?”蘇湄看著阿澄眼里的光一點一點消失,看著他無力持劍頹然跌坐在地上,看著他,看著自己離去的——不舍的眼神。

  她狠下心,沒有回頭。

  ******

  天光微涼,陌謙就醒了,不知怎么回事,他夜里竟夢到一些光怪陸離的事情,現(xiàn)在想來,還膽戰(zhàn)心驚。

  他看見蘇澄像是一夜沒合眼的樣子,失魂落魄地從門口的地方走過來,一路上也不抬眼,眼睛紅腫,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陌謙想趁著晨光熹微走到隔壁去看一眼蘇湄可愛的睡顏,令他驚詫的是,隔壁的房間已空無一人,梳妝臺上發(fā)簪還端正地擺在盒中,桌上昨夜一杯茶水還留著他的氣息,可泡茶的人卻不翼而飛。

  他心中隱約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他快速地跑到廚房,大堂,馬棚,所有蘇湄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都不見她的身影。

  “別找了,她走了,看來,你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也不過如此?!碧K澄冷冷得嘲諷道,他現(xiàn)在覺得,人間真情皆是荒誕怪談。

  “你怎知道?你既知道,為何不攔住她?”陌謙心急如焚,一時之下未經(jīng)思索直接問話。

  “我便是知道也攔不住她,我姐姐是什么樣的人,陌相不是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嗎?”蘇澄看著一瞬荒涼的房間,他的眼里慢慢皆是灰色。

  “當(dāng)時是怎么回事?”陌謙眉頭一皺,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說實話,我也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我姐姐并不是這樣六親不認(rèn)的人……”蘇澄憶起了昨夜蘇湄一反常態(tài)說話毫不留情,與她平日里為人相差甚遠(yuǎn)。

  “算了,提她做什么,掃興得很!”蘇澄心懷恨意地瞥了一眼蘇湄的梳妝臺,她哪知道,他還特地準(zhǔn)備了禮物給她?

  “她不會回來了?!蹦爸t聽了方才蘇澄對昨晚情形的描述,看著湛藍(lán)如洗的天空,老天啊,老天,你可知我心中惆悵?

  “你姐姐確實不是這樣的人,她亦有心中考慮,只是,我寧愿和她一起面對?!蹦爸t輕輕地拍了拍蘇澄的肩膀,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幾分心疼,終究是孩子,有些東西,看了表面,最后卻追悔莫及。

  “爹!這是什么?”蘇澄驚訝地看著散落滿地的蘇湄的畫像,睜大了眼睛看著蘇墀。

  “你不是看見了么?”

  “這——阿姐,真相,竟是如此么?”蘇澄忽而掩面痛苦起來,淚水穿過他的手指,浸得衣衫斑斕。

  ******

  蘇湄在沽陽城中慢慢悠悠地晃蕩著,再臨故地,還是往日場景,一幕幕閃在眼前,看似遙遠(yuǎn)不可及實則恍如昨日。

  她也不知自己該去哪里?作為從下山開始一心想要做個“大俠”的她,混到今日這般地步也是狼狽不已,放眼整個天下,四海茫茫,竟無她的容身之處,她唯有在這天地間,逍遙自在了。

  傳說人在生命的最后,總是還想看看生命中走過的、重要的人,此刻的蘇湄,正在蘇府的院墻外,踟躕不前,徘徊反復(fù),她想,自己許是將死之人了。

  “這位姑娘,你要找誰嗎?”城西首富蘇府的管家是個極溫和的人,看這人在這里轉(zhuǎn)了好幾圈,都不離蘇家的院墻,他忍不住張口問了問。

  “我——,我——我想見一見貴府的少公子?!蹦俏还媚镏е嵛?,手指不停地交纏著,看似十分緊張。

  “姑娘稍等,我這就去通報,若是相見,姑娘最好報一下名姓?”

  “不——不,要不——算了,其實不見也是可以的?!币宦牭揭f名字,蘇湄連連擺手,如今的她,哪敢在沽陽城里大肆招搖?

  “姑娘不愿意也罷,公子秉性平和,想必回來見你的?!焙喂芗铱粗矍暗墓媚?,心中憐惜,也必定要勸公子出來一見。

  “那如此,便多謝您了?!碧K湄感激不盡,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交到老人手中。

  “這——”何管家覺得這姑娘莫名厚道,像這樣的人,屬實不多了。

  “這是應(yīng)該的,麻煩您了?!碧K湄將老人的手掌合上,誠懇地看著他。

  “那好吧?!焙喂芗逸p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進去了。

  “哪里有人呀?何叔,你一向是不跟蘊兒為伍的??!”阿陶聽見外面有個姑娘找他滿心歡喜地出來,結(jié)果家門外空空蕩蕩,只有一片樹葉從他眼前飄過。

  “哎——那姑娘怎么不見了,看著是極想見公子的樣子?!焙问逅耐獬蛑?,那姑娘連影子都沒了,這是什么人呀?明明那么想見,真的出來了,卻走了。

  “吧嗒”一滴液體落到了阿陶的腳下,隨后一道影子“唰地”從他頭頂閃過,阿陶不知想到了什么,躍上房頂,卻什么都沒有看到。

  “哥!你又上房頂!”少女的聲音從他腳下傳來,蘇蘊仰著頭看她調(diào)皮搗蛋的哥哥。

  “噓——這次不一樣?!卑⑻找荒_躍下來,捂住了小妹準(zhǔn)備通風(fēng)報信的嘴巴,隨后又往四處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才頻頻回頭地走回了府中。

  “蘇姐姐,是你來了嗎?”

  “蘇姐姐,既然來了,為何不露面呢?”

  “蘇姐姐,阿陶一直在努力練功,努力讀書,一切,都在按你教我的去做著,是如此,蘇姐姐,你可否答應(yīng)我,終有一日,在我鮮有成就的時候,再教我一次處世為人的道理?”

  蘇湄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知道那個小子過得很好,她就放心了,如今,她只需擔(dān)心自己了。

  “哎?你——”也不知是自己沒有看路還是眼前這個人走路太過橫沖直撞,他們兩人竟硬生生、結(jié)結(jié)實實地碰在了一起。

  那人一抬頭,蘇湄的眼神便凝固住了,“師兄!”她驚喜地喊出聲。

  沒錯,是蘭澈,那個在蘇湄印象里早已游山玩水,不問世事的師兄。

  “彥兒?快進來!”蘭澈把蘇湄一把拉進了附近一間客棧里,替她將帷帽遮好,他每每看到大街小巷的通緝令,看到師妹熟悉的面龐,何止是心痛?

  “師兄?你怎么會在京都?”相比于蘭澈,蘇湄顯然更為驚訝,按理說,蘭澈是再也不會回到耆蕪山附近的任何地方了。

  ……

  “想不到師兄竟然機緣巧合之下找到了親人,真的是可喜可賀?!?p>  “為什么滿大街都是你的畫像,那小皇帝還真是下得去手,竟說誰拿了你的性命,便賞千金萬戶侯!”蘭澈遮擋在眾人可以看見蘇湄的角度,和小師妹再度相見,情景竟是如此不同。

  “到底是誤會越來越深,看來,有些事情,是無可避免了。”蘇湄卻只是惆悵地說著,她知道小皇帝為什么恨她,卻不知道,如何能讓一個萬人之上的人消解仇恨。

  “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蘭澈眉頭緊皺,這沽陽城中,處處都是新帝的眼線,此刻沒有發(fā)現(xiàn)蘇湄,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沒什么打算,只是偶有牽掛,比如,看到師兄坐在這里安然無恙,我已放下許多,或許師父不會再見我,但是我想,去和他老人家在洞口說說話也是很好的,如今碰到了師兄,不知師兄可否告訴我?guī)煾搁]關(guān)的地方?他認(rèn)真練功不一定能聽到,但是我之后卻不一定有時間再見師父了?!碧K湄的眉眼間極盡溫柔,看起來絲毫不像是一個處處躲避朝廷追殺的案犯。

  “這——”

  “原來師兄也不知道,我還以為,在被小皇帝抓走之前,或許還能見師父一面?!碧K湄落寞地低下了頭,師徒情意一場,她一直都把耆蕪山人當(dāng)作自己的父親一樣來對待。

  “彥兒,這件事,務(wù)必要告訴你了?!碧m澈捧起了師妹的額頭,輕輕開口:“當(dāng)日回風(fēng)崖一戰(zhàn),師父被迫強行出關(guān),戰(zhàn)至最后,已是強弩之末,他在你面前強撐著,不讓我告訴你真相,你走之后沒幾日,師父便羽化了?!闭f至最后,他的淚也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便是于心不忍,還是得自欺欺人。

  “我就說嘛,師父怎么會對我置之不理,這在平時,他就算不出來也會給我留個訊息什么的,竟已,竟已——”蘇湄泣不成聲,事到如今,她已無人可以依靠。

  “彥兒,師父走時叫我好好護住你,不論師父是否說過這樣的話,師兄都是你的靠山?!碧m澈堅定地看著蘇湄,他曾經(jīng)少年不識愁滋味,如今即便是欲說還休,小師妹依舊是他心中誰都不能傷害的寶貝。

  “師兄的家人,待你可好?”

  “自是和兒時一般。等到——哎,算了,若是有機會,我定要讓你見見舍妹,你這樣愛美人的人,見了她一定會開心的?!?p>  蘇湄忽而笑了,她自小便說過,不愛江山愛美人,到頭來,只還是孤零零一個人,什么也沒得到。

  “山高水長,今世不能相見,還有來世,我相信我與美人的緣分,師兄,告辭!”蘇湄裹了她師兄的錢袋趁他醉酒時逃出客棧,趕往耆蕪山的方向。

  世事無常,她與師父之間也許坎坷頗多,正如眼前這一群氣勢洶洶、張牙舞爪的山賊。

  “小姑娘,乖乖交出身上的錢財,饒你不死!”一個走路震得地面都顫動的大胖子,挺直了腰腹晃著大刀咋呼著。

  “我身上錢財需另作他用,今日不能接濟各位大哥了,還望大哥們放我一程?!碧K湄在馬上拱手作揖,目光平靜,她若是山賊,怕也有些心虛。

  “好你個小姑娘,看你身上的衣衫也知道你生活富裕,接濟我們一點錢財又能要了你的命嗎?”胖子身邊一個尖嘴猴腮的人仰頭質(zhì)問蘇湄道。

  “錢財衣帛都是身外之物,還望各位大哥看開,如若你們不能讓道,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蘇湄拂起衣袍,從馬上騰空而起。

  哪知那一群山賊倒是有骨氣的,都紋絲不動立于道中央,各個睜大了眼睛瞪著蘇湄。

  “姑娘好膽識,不過,你不交出來,你怎知我們不會要你性命?”如雷的聲音從這層層的山賊末端穿進蘇湄的耳朵,待到來人走近,她才看清是個身材魁梧、長相堅毅的大漢。

  蘇湄厲聲喝道:“我道是什么傳奇人物,好叫我怕得鉆進草叢里縮成一團,如今,許是沒有那個必要了!我早已聲明,我身上的錢財不能給,若是各位大哥非要硬搶,那我只好以命相護,不過結(jié)果人盡皆知,便是我贏你們敗,若是各位大哥賣我的人情,下次小妹路過山頭還會給諸位打幾只野味來嘗嘗鮮,這兩種,你們自己選吧!”她好歹是耆蕪山人座下二弟子,武功再不濟,對付一群不入流的山賊也是綽綽有余的。

  “大哥!看這娘們細(xì)皮嫩肉的,也不像是個江湖上的,說話還這么豪橫,待小弟上前給你捉了她到山寨里,用點兒刑還能供兄弟們玩幾天!”那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向那大漢請示,看大當(dāng)家的起伏不平的胸口,就知道他被這娘們氣得不輕。

  “那好吧,先試試她的底細(xì),小心出手?!贝鬂h手一揮,負(fù)手退至一旁打算觀戰(zhàn)。

  “呀~!”二當(dāng)家持著大刀徑直向蘇湄沖了過去,結(jié)果,還沒過一招,脖子已被人攥在手里,喉嚨緊得喘不過氣。

  “這是二當(dāng)家啊,我還以為山賊的武功高深不可測,現(xiàn)在看來,不過如此嘛!”蘇湄輕飄飄地挑釁著,她可不是一個善茬兒。

  大漢的臉上至今沒什么表情,不過,從他稍微后退的腳步來看,他對蘇湄的武功是有些忌憚的。

  “其實,這也不算公平,你還有刀呢!而我什么都沒有?!碧K湄看著那二當(dāng)家痛苦的表情,手上的力氣加重,剛剛得知師父死訊的她,對山寨的人沒有任何好的印象。

  “我來!”那胖子把刀往地上一立,像一睹城墻似地站在蘇湄的眼前。

  

遙亦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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