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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垣消寂

第一章

殘垣消寂 遙亦岑 10048 2020-04-01 21:13:28

  此時已是四月初,春光融融,寒冬與黑暗一并過去,成就了明媚無邊的新世界。

  “蘊兒,去叫你哥哥吃飯?!贝藭r蘇府的廚房里,一位婦人溫和地對身旁忙著搗亂的小女兒說道。

  “娘親,阿陶哥哥是不是不喜歡我們???他總是愁眉苦臉的?!碧K蘊不解地問母親,這個在幾個月前來她家的少年,每天很早很早就起床練劍,讀書讀到深夜,直到她睡著了半夜出來看見他房間的燈還亮著,一個對詩和劍如此鐘愛的少年,為什么不喜歡比詩和劍更好相處的她呢?蘇蘊為此愁苦了許久。

  “蘊兒,你哥哥他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他剛來我們家,就像你剛出生的時候,也總是哭,習慣,是需要時間的。給他一些時間,他一定會喜歡上我們所有人的,你說對嗎?”蘇母慈祥地教導女兒。

  “嗯嗯?!碧K蘊歡喜地點頭,隨即像一只燕子一般飛奔向阿陶的房間。

  “小姐,少爺他——”門外的蔣嬸還沒有來得及說完,蘇蘊便推開門闖了進去。

  “??!”房間里同時傳出兩聲尖叫,一個男聲,一個女聲。

  蔣嬸無奈地搖了搖頭,心里苦笑,都說了,少爺他在換衣服。

  “阿陶哥哥,對不住對不住,我先出去了。”蘇蘊不敢抬頭看阿陶的臉色,快速地關(guān)上房門出去了。她心想,完了完了,哥哥一定恨死她了。

  “音音,走吧?!边^了一小兒會,阿陶從房間里出來,停下來站在滿面通紅的蘇蘊面前。

  “哥哥?”蘇蘊用雙手捂住眼睛,從縫隙里看到阿陶衣冠整潔,這才收回了手。

  “走吧,待會兒娘親要等急了?!卑⑻諟厝岬貜椓艘幌绿K蘊的腦門,牽著她的手向飯?zhí)米呷ァ?p>  那一刻,蘇蘊覺得,這個哥哥,其實,也許,或許是喜歡他們的吧。

  沒錯,此時已是新帝登基三個月,先帝駕崩,天下縞素,新帝鐵血手腕,以雷霆之勢解決了所有前朝留下來的隱患,前朝丞相陌青冉告老辭官,回到家頤養(yǎng)天年,新帝拜陌青冉之子、前朝兵部尚書——陌謙為丞相,陌府的牌匾,連變都不用變。

  在三月前的那起事件中立功的人有許多,然而,因此謀得官職或者換言之,晉升的人,卻很少,只有陌謙的門生,一個叫做孟修的人,上任了河州巡撫,其余人,那些在說書人口中立下汗馬功勞或者聰明絕頂?shù)娜耍热缯f風流公子溫辭,足智多謀卻視名利如糞土的汪遠,一心鉆研學問的鐘子楚,對射箭情有獨鐘、百步穿楊的祁恩年,都不知所蹤。只有先前的將軍,拓跋憶瀾,拒絕了天下兵馬大將軍的稱號,依舊領(lǐng)兵鎮(zhèn)守邊關(guān)。

  朝堂上,一派欣欣向榮的新氣象,文武百官各抒己見,似是要開創(chuàng)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唯獨在那場戰(zhàn)役中受了重傷的丞相,只字不言。大臣們都說,陌謙自從受了傷,也變得不愛說話了,對政事更沒有之前上心了。

  “陌卿,你怎么看?”新帝見陌謙悶悶不樂,少言寡語,以為是被他冷落了,遂及時來問。

  “陌謙?”

  陌謙一直在沉思著,直到新帝喚他的名字,才有所動容。頓了頓,開口答道:“臣以為,修建荊州河道一事十分合理,既可方便來往官船運載貨物,也會改善周遭百姓的生活,沒有任何不妥。只是,關(guān)于總建造師,陛下要慎重選擇?!?p>  “是啊,那陌卿你覺得,誰去合適呢?”新帝微微瞇起了眼睛,他想知道,他們所想的是不是一個人。

  “臣以為,工部尚書可擔此重任?!蹦爸t根本沒有多想,他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這種事該歸誰管,工部尚書是最好的人選。

  “不錯,那就是了?!毙』实畚⑽Ⅻc頭,應(yīng)允了陌謙的想法。

  下朝后,他請陌謙留了下來,和他一同回到了養(yǎng)心殿。

  “子讓,關(guān)于修建河道一事,你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嗎?”小皇帝給陌謙倒了一杯清茶,請他坐下。

  “沒有?!蹦爸t沒有抬眼,也沒有拿起茶杯,只是坐在那里,似乎思緒飄得很遠。

  “子讓,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怪我讓你去獨自面對父皇?我,我也沒有想到,父皇對你的敵意那么重,竟然不惜犧牲性命來重傷你?!毙』实塾行o措,陌謙被傷得那樣重,而他因為國事操勞一次也沒有去相府看望過他。

  “陛下言重了,臣是那件事的主謀,先帝必然對我恨之入骨,在我主動請纓過去時,就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陌謙抬眼看著小皇帝,淡淡地說,他的話語里,飽含疲憊。

  小皇帝哪里知道?他過去,才不是,因為什么先帝,結(jié)果,到頭來,還是讓他把人扔下了懸崖。

  “子讓,你可好些?”小皇帝關(guān)切地詢問陌謙,眉宇間閃過疑惑。

  “承蒙陛下關(guān)心,微臣已經(jīng)痊愈了?!蹦爸t站起身來行禮,語氣疏遠冷淡。

  “唉——子讓,你我之間還在乎這些虛禮做什么?”小皇帝連忙把陌謙扶起,這些天來,陌謙總對他忽遠忽近,實在令他費解。

  陌謙沒有說話,心里卻在暗自腹誹:虛禮?既然陛下真心實意對我,那為何,對蘇湄的事只字未提呢?

  不過,他相信,她會回來,正如她對自己的弟弟蘇澄承諾的那樣,不管怎樣,一定會有重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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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姑娘,你終于醒了?!币粋€破舊的草屋里,窄小的床上躺著一位容顏秀麗的女子,此刻她剛剛睜開眼睛,像是沉睡已久的樣子。

  “這是?”女子開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音變得比以前沙啞許多。

  “姑娘,三個月前,我們二人路過蒼山腳下,見到你昏睡在路邊,便將你帶了回來。”一位須發(fā)盡白的老伯溫和地對她說道。

  “這里是河州,我是郎中,本來是去京都給人看病的,結(jié)果到了那里,卻被告知人已經(jīng)死了,我們無處容身,大半夜被趕了出來,本想走蒼山腳下的小道回到家,卻沒想到,意外遇上了你?!?p>  “加上老頭子也會些醫(yī)術(shù),姑娘雖然傷得重,可是,再過些時日,身體就會恢復(fù)好的?!币粋€年老的婦人走了進來,她的背上還背著一筐草,蘇湄隱隱聞到藥草的味道。

  “如此,便多謝老伯和大娘了。”蘇湄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猜到了事情大概的經(jīng)過,十分感激地稱謝。

  “姑娘,好好歇息吧,身體最重要啊。”大娘放下背上的藥框,走過來將蘇湄扶著躺下。

  “敢問,老伯如何稱呼?”蘇湄翻過身來,輕聲問道。

  “我姓喬,叫我喬叔便好。”老伯似是在搗弄著什么藥草,回過頭來對蘇湄說道。

  “姑娘,你家在哪里?。磕闶遣皇堑米锪耸裁慈?,怎么叫人裝進麻袋扔到那里呢?老頭子在馬車上給你診脈時,你的五臟差點都碎了,還好他說你身體好,才熬過這一關(guān)?!眴虌鹂刺K湄還算精神,便坐在床邊打算與她聊聊天。

  “我——”蘇湄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到底是有家呢?還是沒有家呢?若是喬叔喬嬸知道了自己被太子扔在了懸崖下,也許會把她交到官府吧。

  “喬嬸,京都,是不是易主了?”蘇湄想起了那夜的事情,紛雜繁復(fù)在腦中如一團亂麻。

  “倒也說不上是易主,不過是先帝駕崩,太子登基而已,不過,聽人們說,新帝啊,是個好皇帝,勵精圖治,韜光養(yǎng)晦,僅在這三個月里,修整制度,整治貪腐,朝野上下一片清明,還說,他拜了自幼的玩伴為丞相,這陌相啊,夜以繼日,朝夕不倦,也是一位愛民的好官?!眴虌鹛岬綇木┒脊陵杺鱽淼南r,滿面歡喜,慶幸百姓遇到了明君。

  “陌相?果然還是當了丞相么?”蘇湄在心底暗暗問著,陌謙,是否已經(jīng)將她遺忘?

  “哎,姑娘,有人來看病了,先不說了,你先待在這里,不要走動,好好休息,我出去一趟?!眴淌鍐虌鸬募沂且粋€院子,有四間正房,她在其中一間的臥房,從窗邊影影綽綽地看見有人彎著腰走進來,喬嬸出了院子,去另外兩間喬叔看病的地方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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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澄,把那個柜子上的東西拿過來,我懶得過去了?!睂庅蠓蛉瞬恢诳椫裁?,眼睛瞇著似是得離得十分近才能看得清楚。

  蘇澄沒有說話,只是把東西拿了過來,默默地坐在了母親身邊。

  坐下的時候,他才看見母親鬢上的白發(fā)絲,隱隱約約有幾根,可是,從遠處看來,便已接近垂暮的老人,那一瞬間,他的心有些不自在,以前的時候,他總認為自己離那些親人離開的悲傷的其他人的故事很遠很遠,因為,他的家人,一直都在身邊,從未離開過,今天,他卻忽然覺得人這一生,都要經(jīng)歷衰老與死亡,就連母親,也絲毫不顧及他固執(zhí)的感受,一天天地一點點地變老了。

  “怎么了,阿澄?”寧垠夫人看蘇澄自從京都回來的那天起,就心不在焉許久,對云曦也冷淡了許多,在聽到蘇湄失蹤的消息后,更是整日愁眉不展。

  “母親,姐姐,還會回來嗎?”蘇澄望著遠方的天空,輕輕地問母親。

  “以前,我總認為,生老病死離我太遠太遠,或許,直到我離開人世的那一天,它才會到來,可是,如今,就有親人離我而去,且再無回音。”蘇澄落寞地說著,他無法接受,平白無故出現(xiàn)在眼前的姐姐,又平白無故地、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他還渴望著,作為弟弟得到的愛,都隨著風沙遠去而不復(fù)存在。

  “阿澄,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你如今也不肯說?”蘇澄聽到母親的聲音哽咽,斷斷續(xù)續(xù)地。

  “難道我不說,你就不關(guān)心她嗎?還有爹,這個家里,只有我和云曦把她當姐姐!你們,拿她當女兒了嗎?就是因為你們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她才會離開,才會失蹤!”蘇澄突然爆發(fā)出了極大的情緒,幾乎是怒吼著對他從小一直尊敬的母親,他雙眼含淚,頹然地坐到了地上。

  “阿澄……”寧垠夫人看到兒子突如其來的怒火和話語,心像是被火燒了似的,顫抖無比。

  “姐姐她不會再回來這個家了,你知道耆蕪山出事了嗎?你知道那座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蕪了嗎?那是姐姐最喜歡的地方,上次阿陶說,她總是在深夜坐在他身邊,喃喃自語,總是重復(fù)說著一句話?!?p>  “她說:‘她已經(jīng)沒有家了?!?p>  “娘,我們蘇家,給過這個女兒一丁點兒的愛嗎?我們,早就不是姐姐的家人了,從看到你第一眼看到她別過去的眼神開始,這個家,就不是她的家了?!碧K澄淚流滿面,他想姐姐啊,即使是在少年時期相遇,蘇湄暖心的話語和動作都停留在他的心頭,一直縈繞著,從未離去過,那是他的——姐姐啊,他也是有姐姐的啊,可以為他遮風擋雨,可以溫柔呵護他的姐姐啊。

  寧垠夫人看著蘇澄絕望的面容,卻不知該說什么。

  她真的沒有用心愛過蘇湄,天地可鑒。至于為什么,不是不愛,而是不敢愛啊,從蘇湄出生的那一刻,聽到高僧對她說的話起,她就不敢愛她了。

  高僧說,這孩子不能受親人之甘露,必須交給外人撫養(yǎng),若是在家中,勢必會有不測,她也不信,可是,在蘇湄出生的一周歲那天,她就得了重病,反反復(fù)復(fù),普通孩子可以說出一連串的話的時候,她卻還是咿咿呀呀,連話都講不清楚,所以,在蘇湄剛好的時候,便將她送往了耆蕪山,此事,只有她和她的丈夫知道,愛之深,才不敢輕易吐露心跡。

  她從未告訴過女兒,或者兒子,因為,秘密一旦說出口,被告知的那個人,就要多一份沉重的負擔,她寧愿蘇湄以為父母不愛她,寧愿阿澄以為自己偏心,她的女兒在外受苦,她又何嘗不心疼,天下父母心,別無二致?。?p>  $$$$$$

  片刻后,待那病人離開,喬嬸回到蘇湄在的那間屋子里,重新坐在了蘇湄的床邊。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這——別人問起你來,我都不好意思了,連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喬嬸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底的友好無法掩藏。

  “我——我叫蘇——”蘇湄講到一半時忽而停住,蘇湄,這個名字怕是不能再用了,即使喬家有極小的可能知道京都中的那些事,但是,“蘇湄”這個名字在新帝聽起來,已經(jīng)不是厭惡至極的問題了。

  思慮片刻后,蘇湄抬起頭來,笑著對喬嬸說:“我叫蘇彥,姑蘇的蘇,顏色的顏左半個?!?p>  喬嬸聽到這個名字時愣了愣,后又笑了:“姑娘的名字,還真是不像個女孩子,我剛聽到的時候,竟有些吃驚,現(xiàn)在看來,就應(yīng)如此。”

  “為何——就應(yīng)如此?”蘇湄看到喬嬸釋懷欣慰的表情,有些不解。

  “蘇姑娘,和這里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同,名字不同也是意料之中的?!眴虌鹂粗K湄,眸中是母親看向孩子般的寬慰。

  蘇湄看著自己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想要動一動手便渾身酸痛,說不上來哪里不舒服,卻是沒有一個地方舒服??傆X得少了點兒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啊!蘇湄終于想起來了,金鎖她送給藥王姑姑了,玉佩送給阿陶了,唯一一件沒有送人的東西,便是——流云劍,她走到哪里都不會離身的劍,身為一名劍客,即使是在生命終結(jié)時,也不會放棄手中的劍。

  可是,反觀這空蕩蕩的屋子,哪里有流云劍的影子?

  “喬嬸,你們發(fā)現(xiàn)我時,可看見我身邊有一把劍,劍上刻著‘流云’兩個字?”雖然知道這個問題可能會嚇到喬嬸,不過她是一個劍客這件事,她覺得沒有必要隱瞞。

  “沒有,我們發(fā)現(xiàn)你的時候,你一個人暈倒在路邊,從一個麻袋里露出頭來,幸好我們走近看了看,不然,也發(fā)現(xiàn)不了蘇姑娘你了?!眴虌鸹叵肫鹉峭淼那樾?,蘇湄遍體鱗傷的樣子還在她腦子里,只要一想起便覺得心驚膽戰(zhàn)。

  喬嬸從容的回答讓蘇湄有稍稍詫異,不過這也改變了喬嬸在她心中只是普通婦人的想法,作為郎中的妻子,跟著走南闖北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倒也并不奇怪。

  “喬叔喬嬸的救命之恩,蘇彥沒齒難忘?!碧K湄看著眼前的恩人,只覺千言萬語都不能道盡感激之情,倒不是她貪生怕死,而是,于這人世間還有太多牽掛,牽掛未了,死了總是會存著遺憾。

  喬嬸卻及時扶住了蘇湄欲抬起來的雙手,真誠地說道:“蘇姑娘言重了,老頭子救過的人數(shù)不清了,即使是在街上看到認不出我們兩個人了,我們也沒有什么怨言,救人乃是醫(yī)者本分,用我家老頭子的話來說,至死不辭?!眴虌痦兴W爍的濟世的光芒,讓蘇湄霎時淚盈滿眶。

  “娘,我回來了。”院里忽然傳來了男聲,澄澈清晰,溫潤穩(wěn)重。

  “啊,是阿言回來了,我去看看?!眴虌鹇牭介T外傳來的聲音頓時喜笑顏開,步伐急促地出了屋子。

  “怎么樣,還算順利嗎?”喬嬸一邊卸下喬言身上的藥箱,一邊關(guān)切地問他。

  “當然,有一個老奶奶還專門送了我一副對聯(lián)呢,您看——”喬言把一卷對聯(lián)鋪開,寫著:杏林春色滿園,丹青妙手常在。

  “好好,你也不要總是為自己歌功頌德,要記得你爹的話,踏踏實實地學習,莫要怠慢了病人?!眴虌饟哿藫蹆鹤由砩系幕覊m,溫柔地說。

  “娘,蘇姑娘醒了么?”喬言透過窗子隱隱約約看見屋內(nèi)活動的人影,回頭問母親道。喬言一個月前出門義診,彼時蘇湄還在昏睡。

  “是,你好好和蘇姑娘說話,別嚇著她。”喬嬸看了看屋里的蘇湄,叮囑喬言道。

  “這是自然,娘多慮了?!眴萄源蟛较蛭葑永镒呷?,他也算看顧了這位睡美人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如今終于可以揭開那層神秘的面紗了,想想便覺得興奮不已。

  蘇湄聽到門外不同于喬叔喬嬸的腳步聲,心中亂了方寸,匆忙從床上爬了起來,卻因為傷病的原因,重心不穩(wěn),差點跌倒,卻沒想到,直直地仰進了一個溫柔的懷抱里,過了許久,那人在她耳畔輕聲吐氣:“蘇姑娘,你好,在下喬言。”熱氣縈繞蘇湄的脖頸,燙紅了她的耳根。

  蘇湄只覺奇癢難忍,倉皇地逃出那個溫暖的懷抱,背對著他平復(fù)心情,過了半晌,才堪堪回過頭來,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露出明凈的牙齒:“你好,在下蘇彥,請多多指教?!?p>  喬言見到眼前的女子,只覺人生烏云散去,露出清凌凌的湖面來。

  “哦,忘了說,一個月前,我出門義診,沒能見證蘇姑娘醒來這么美好的瞬間。這不,我剛回來?”喬言指了指外面的藥箱,說道。

  “公子是——”蘇湄有些疑惑,她從未聽這對老夫婦提起過他們還有個兒子。

  “正是?!?p>  “姑娘快坐回床上吧,以你現(xiàn)在的身體情況,可不適合長時間地站著?!眴萄詫⑻K湄扶回床上,動作細膩而輕柔。

  “多謝公子?!碧K湄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男子對流露出來超越普通病人的感情,思索片刻,卻沒有結(jié)果。她哪里知道,對一個人,日日看著,也會生情,看她的眉,她的眼,她熟睡時憨厚可愛的模樣,都可以入了他的心,讓他愿意把她的所有,放在心上,仔細珍藏。

  比如消失了三個月的流云劍,此刻正在陌府陌謙的住處外面的大廳里,和玉魄刀擺在一起,陌謙由武官變?yōu)槲墓?,平日里也不會再用武器,兩把兵器擺在一起,旁人也就是以為他收藏的罷了,殊不知,日日擦拭,每日除了吃飯睡覺便是看著這把流云劍,日日看著,日日,思念著,可是,也盼不來那個日思夜想的人。

  “義診是,不收錢的么?”蘇湄在喬家這么多天,雖然大多數(shù)時間都昏睡著,但是醒來的這幾天,卻也沒有發(fā)現(xiàn)喬家的家境有多么富裕,“義診”這個詞,她總以為自己聽錯了。

  “蘇姑娘是在開玩笑么?義診當然是不收錢的了?!眴萄砸荒槻豢芍眯诺臉幼?,仿佛蘇湄說的是什么驚天大秘密似的。

  “對不起,是我冒犯了,我只是覺得,若是義診,必定不如看病收錢所帶來的收入可觀?!眴碳伊懵浜啒愕募揖撸瑔萄赃€出去義診,不僅不能貼補家用,更多時候還得給病人倒貼,以阿陶的角度來看,真的是十分地不劃算。

  “哈哈,原來是這樣,之前也有人這樣告訴過我爹,以前是我爹出去,現(xiàn)在,他年紀大了,還是想要出去,被我給攔住了,不過,我們喬家義診的傳統(tǒng)是不能變的,將來,我的孩子,孫子,也要把它傳承下去。”喬言興奮地說著,一想到此,他便抑制不住地喜悅。

  喬言看著蘇湄不懂裝懂半真半假的眼神,開口解釋道:“義診不是為了什么名聲,而是,我喬家在能夠衣食自給的基礎(chǔ)上,還有余力去救治別人時,自然要不假思索地伸出援手,我認為,人生在世,有更多的人需要我,比我靠自己的手藝去和商人一樣敲詐窮苦的百姓而賺來更多金銀財寶相比,蘇姑娘明白了嗎?”喬言就像是一位看著笨學生的先生,輕輕地點了點蘇湄的額頭,當然,她下意識地躲開了。

  “竟是如此,我行走江湖多年,像喬家這樣有大善的人家,鳳毛麟角,公子之德,讓蘇彥佩服?!碧K湄總是喜歡擺出江湖人的姿勢,說一些什么稱兄道弟、對某某人很佩服要拔刀相助之類的話。

  此刻,喬言是第二個打斷她這樣說話的人,只見他輕輕皺了皺眉頭,嚴肅地看著蘇湄,說:“蘇姑娘莫要再說這樣的話,喬某擔待不起,本是行小善,如若不經(jīng)意間成了好事,便也可以,只是,喬某不喜歡被吹捧的感覺,做個普通人,就好了?!?p>  蘇湄知道他認真了,可又不知自己錯在哪里,便低下頭嘟著嘴,含糊地答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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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的大殿內(nèi),小皇帝一直在討好陌謙,可是對方就是不為所動,冷漠得很,這時內(nèi)監(jiān)忽而來報,小皇帝的一個妃子有喜了,他高興之余,看見在內(nèi)監(jiān)面前也不給面子的陌謙,心里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且直接便說了出來。

  那就是:“陌卿,你還未娶妻吧?你不會是覺得朕這些日子流連后宮,忽略你了吧?”

  陌謙一口茶差點沒噴到當今天子剛換的衣服上,他不緊不慢地擦了擦嘴角的茶漬,沒有回答。

  小皇帝卻有心捉弄他,不依不饒:“這算不得什么,滿朝官員適齡的女子也不少,你若看上了,我頒一道圣旨,賜個婚便好了,你要不說,我就替你挑了!”

  陌謙眸色微微一變,可又稍縱即逝,不動聲色地說:“陛下,此事不勞煩陛下操心了?!?p>  小皇帝一聽,來了興趣,問陌謙道:“這么說,你有心上人了?說來聽聽,我不賜婚,撮合撮合也是可以的吧?”

  陌謙卻久久沒有回音。

  小皇帝也覺得顏面不再,雖是老友,卻總是對他愛搭不理,于是一氣之下偷偷調(diào)來了各家女子的卷冊,要為陌謙尋個良緣。

  沒想到新上任的皇帝陛下竟然真的認真起來,幾天以后,便借著邀陌謙前往賞樂的時候為他安排了一場“約會”,本以為才子佳人,成就一段萬古佳話,他還能從中得個“紅娘”的名號,快哉快哉!

  然而,事情遠非他想象的那樣充滿奇跡。

  陌謙走在長廊上,還沒有進亭子時,就聽到婉轉(zhuǎn)絕妙的琴聲,琴聲如蝴蝶般輕盈盤旋,落在了他的指尖,若是往日,陌謙一定會調(diào)侃小皇帝,類似“陛下的興趣還真是各種多樣,連這種多愁善感的曲子都能信手拈來”,今日,他卻一言不發(fā)。

  因為這首曲子,從琴聲聽起來,撥弄琴弦的力度與小皇帝平日彈的高山流水并不可相比,一聽,便是出自女子的手下。

  陌謙駐足在了亭外,細聽琴聲穿進耳畔,再隨著春風,飄散到這春意滿滿的庭院。

  半晌,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取自《琵琶行》——白居易),一位紅衣女子從亭中走出,腳步輕盈,裊裊婷婷,眸中含笑,她走至陌謙面前,俯身行禮,紅唇輕啟:“陌相?!?p>  陌謙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她眉心的朱砂紅得似血,看她微微躬身,用如水的眼眸回報他的眼神。

  “你是誰?”

  “妾叫蘭瑟,是陛下讓妾到這里來的?!蹦桥踊卮鸬玫故撬齑蠓?,只是蘭瑟這名字,聽得耳熟。

  陌謙想起來了,蘭瑟是大理寺卿的女兒,如今,已經(jīng)連任十五載了。坊間傳聞,蘭瑟是京中女子的典范,尤其是彈得一首好琴,與宮中樂師不相上下。

  “這首曲子,很好聽。”陌謙如實說道。

  “多謝陌相夸獎,若是以往,妾就走了,可是,今日,陛下讓妾再為陌相彈一曲《鳳求凰》?!蹦爸t聽見她說這樣的話,心下明了是小皇帝安排的“美人局”。

  既是小皇帝安排的,他也不好拒絕,只好默默點了點頭。

  琴聲響起,迷霧散開,陌謙仿佛進入了幻境,看見了闊別已久的面龐。

  琴聲戛然而止,蘭瑟起身時,發(fā)現(xiàn)權(quán)傾一時的陌相竟然滿面淚水。

  “原來,陌相已有心上人?!碧m瑟見到此景,坦然說出此言。

  陌謙眼神篤定,說了一句:“是?!?p>  蘭瑟有些黯然,說實話,她沒見過這樣的男子,可是,在聽到這個字后,心中卻忽然釋懷。

  “陌公子,沒見到公子之前,盡管是陛下安排,蘭瑟還是對公子抱有期待,可如今,蘭瑟卻希望公子能夠遵從本心,追求所愛?!碧m瑟摘下面紗,是一張與蘭澈極為相似卻又有著女子柔美的臉,她莞爾一笑,轉(zhuǎn)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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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府內(nèi),蘭瑟一回到臥房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倔強而固執(zhí)地站在那里。

  “爹?!碧m瑟吸了一口氣,挺起胸膛,徑直走了過去。

  “你去干嘛了?一天都不在府上。”蘭老爺氣勢洶洶的樣子,似是對女兒的行為十分不滿。

  “我出去了?!碧m瑟低頭,低聲說。

  “我還知道你出去了呢!你去哪兒了?”蘭老爺揚手就要打蘭瑟,可手到半空,便停在了那里。

  “是陛下讓我出去的,說是要給我介紹好姻緣。”蘭瑟從不隱瞞父親,一向有問必答。

  “然后呢?”蘭英聽到“陛下”兩個字,態(tài)度緩和了不少。

  “那位公子是受陛下之托去見我的,不過,他已心有所屬了。”蘭瑟冷靜答道,她雖是閨閣女子,對人情世故卻看得十分通透。

  “你知道爹的脾氣,爹不是故意的。”蘭英慢慢地坐了下來,慚愧得看向女兒,眉宇間盡是疲憊。

  “我知道,是因為哥哥?!碧m瑟想起了十幾年前的往事,她的哥哥蘭澈在和家人游玩的過程中走丟,再也沒被尋回來過,生死不知。

  “爹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的,不要讓爹再承受這樣的痛苦。”蘭英用幾乎是哀求的語氣向蘭瑟說道,他的妻子,在兒子失蹤后不久便病逝了,女兒,是他傾盡心血撫養(yǎng)長大的。

  “爹,我會的?!碧m瑟輕輕地坐到父親身邊,白皙清瘦的手指擦拭去父親臉上的淚水,鄭重地承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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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兒熱嗽。”喬言把書藏到背后,低頭說道。

  “額……用甘草二兩,在豬膽汁中浸五天,取出灸后研細,和蜜做成丸子,如綠豆大。每服十丸,飯后服,薄荷湯送下。此方名‘涼隔丸’。”蘇湄自信地娓娓道來,末了還不忘偷瞄一眼喬言的反應(yīng)。

  “不錯?!眴萄砸琅f低頭翻著醫(yī)書,沒有反應(yīng),更沒有——夸獎。

  “白濁?!?p>  “用鹽吵黃芪半兩、嗯……啊……還有什么一兩來著,共研細,每服——”蘇湄看喬言并沒有認真聽的樣子,便哼哼唧唧想要糊弄過去。

  “茯苓?!眴萄岳洳欢∶俺鲞@么一句,然而他的眼睛確實沒有抬起來過,甚至還拿筆在看的那本書上勾勾劃劃。

  “哦,茯苓,每服——”蘇湄不服氣地看了喬言一眼,接著往下背。

  “重新背一遍?!比欢莻€青年,根本就不給她偷懶的機會。

  “用鹽炒黃芪半兩、茯苓一兩,共研細。每服一錢?!碧K湄十分完整地背了出來,本以為可以歇一歇的時候,喬言嘴上又冒出了一個病癥。

  “老人便秘?!?p>  “這么長啊?”

  “能背到哪里算哪里?!?p>  “用黃芪、陳皮各半兩,研細。另用大麻子一合,搗爛,加水揉出漿汁,煎至半干,調(diào)入……”喬言合上了書,十分認真地盯著蘇湄看。

  “蘇姑娘,你這樣,是不行了。”喬言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張紙,上面勾勾畫畫,似乎對的沒有幾個。

  “不是,你都考了一百多個了,也要考慮考慮我的記性吧。何況,我還是個病人,我是需要休息的!”蘇湄嘟著嘴巴,不滿地向喬言反抗。

  “可是,不是蘇姑娘說,要行醫(yī)治病救人嗎?連這個都記不全,怎么做丹青妙手啊?”喬言無奈,想起蘇湄那天的錚錚誓言,就覺得頭疼。

  “我也要向你們一樣,為天下百姓祛除病痛,喬公子,你教我醫(yī)術(shù)吧!”許多天前,蘇湄看見喬家一家人忙忙碌碌地為病人跑前跑后,便體會出了醫(yī)者的辛苦與偉大,聲稱,要改行。

  然而,已經(jīng)十天了,她還沒有背會喬言交給她的第一本書。

  “這樣是不行的,你不教我,只讓我自己背,我領(lǐng)悟到的東西,會大打折扣的呀。”蘇湄眨著眼睛,企圖說服喬言。

  “蘇姑娘,請勿要強詞奪理,我從小學醫(yī),也是從背書開始的?!眴萄岳潇o地反駁。

  “不是吧?這么多書的嗎?”蘇湄指著喬言帶過來的那一箱醫(yī)書,震驚不已。

  “這些只是冰山一角。若想成為一個好郎中,在任何一步做錯都有可能會讓病人忍受折磨,所以,只有博覽醫(yī)學界的群書,才能上任為病人看病。”喬言回憶起了年少的日子,每日與醫(yī)書為伴,附近的孩子們叫他出去玩,每次說著等看完書就出去,結(jié)果,等到月亮高懸,孩子們都回家的時候,他才看完那一本厚厚的醫(yī)書。

  “現(xiàn)在許多人,都想一口吃成一個胖子,卻不知,所有的光鮮亮麗和駕輕就熟都在背后付出了萬遍的汗水和努力,從一開始的辛苦,到最后終究會有所回報的,不僅是學醫(yī),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眴萄哉f。

  蘇湄想起了記憶中的一個人,他文武雙全,德才兼?zhèn)?,不管是哪朝的文賦詩詞,都能信手拈來,不管是哪一路的武功招式,他總是略知一二,那樣的人,在背后所付出的,要比她多得多了吧,怪不得,那個人能官拜丞相,用不算好聽的話說,可以在朝野上呼風喚雨。

  “蘇姑娘?”喬言看著蘇湄的眼神漸漸變得深遠,溫柔的聲音將蘇湄喚回了現(xiàn)實。

  “嗯?喬公子,我想好了,把書給我吧?!碧K湄一瞬間的轉(zhuǎn)換讓喬言微微驚詫,卻還是把書遞給了她,他一定想不明白,有的時候,一個人的力量,竟然可以如此強大,造成直擊心靈的改變。

  “蘇姑娘,莫要再叫我喬公子了,喬某只是一介布衣,不習慣別人這樣叫我?!眴萄院鋈幌氲搅耸裁?,輕聲對蘇湄提議說。

  “這還有什么?那叫什么???”蘇湄只覺沒什么大不了,卻也不知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才合適。

  “叫我的本名好了?!眴萄赃@樣說著。

  “那你便叫我阿彥吧?!碧K湄看對方如此真誠,也不好擺著架子讓喬言叫自己蘇姑娘。

  

遙亦岑

周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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