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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垣消寂

第四十七章

殘垣消寂 遙亦岑 9992 2020-03-23 23:07:53

  南疆邊境環(huán)境惡劣,漫天黃沙刮得人睜不開眼睛,瓦礫被風(fēng)吹起在臉上硌得皮膚生疼,旌旗總是高高揚起,烈烈作響,幾十座帳篷佇立在黃沙中,簾外已經(jīng)沒有人站崗,所有將士全部躲進(jìn)了帳篷。

  “將軍,風(fēng)沙如此嚴(yán)重,照這么下去,我們到不了三石關(guān)了!”一個滿臉胡子的人掀開簾子,徑直走了進(jìn)去,軍帳中間,坐著一個劍眉星目的青年人,正凝眉苦思,聽到聲響微微抬起頭來。

  “沒錯,天氣有變,若是逆天而行,只怕會傷亡慘重,軍心也會有所動搖?!蓖匕蠎洖懣粗矍暗牡貓D,他們此刻正駐扎在我朝的南疆地帶一座叫玉瓊山的地方。

  “傳令下去,讓軍士們調(diào)養(yǎng)生息,暫且停止行軍,不過也不要放松警惕,時刻嚴(yán)陣以待?!?p>  “是,將軍?!备睂⒌昧肆?,快速跑了出去,簾帳又一次被人掀開。

  是一位沒有著鎧甲的文弱后生,看樣子已有而立之年,言行舉止卻有如年邁的老者,緩慢而穩(wěn)重,只見他主動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了離拓跋憶瀾較遠(yuǎn)的地方。

  “軍師此來,是我的指令有什么不妥嗎?”拓跋憶瀾見他此時過來,腦子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

  “自然不是。”那后生行如泰山,倒有幾番周公瑾“羽扇綸巾”的風(fēng)度。

  “那軍師——”拓跋憶瀾雖然行軍打仗常年與他攀談兵法,但是因為他是從伙夫營剛剛升上來,且這幾年邊境大體還算太平,偶爾有南夷尋釁滋事,卻從未有過大舉進(jìn)攻、殊死一搏之象,他與軍師,并不算熟絡(luò)。

  “我只是趁著今日修整,來和將軍聊聊天,不知將軍是否愿意?”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向眼前的拓跋憶瀾。

  “當(dāng)然樂意,榮幸之至?!彪m然嘴上是這么說著,可是拓跋憶瀾總覺得自己猜不透這個神秘莫測的軍師,他與他,相識在伙夫營,是拓跋憶瀾發(fā)掘了他的才能并且提拔他為軍師,但是兩人的關(guān)系也就僅止于此了。

  “我猜將軍好像并不樂意。”青年人看著他的眼睛,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軍師,我——我確實很忙,雖然修整,可你看我還有一堆東西要做。”拓跋憶瀾無奈地指了指案上堆如山高的文卷,訕訕地笑了笑。

  “沒什么,我想,對于曾經(jīng)在科舉考試中奪得榜眼的拓跋將軍,這些只不過是用來搪塞我的理由罷了?!?p>  “文景,每次都能夠被你看出來,又何必揭穿我呢?你知道,正因為這樣,我才躲躲閃閃不敢直面?!?p>  “將軍說笑了,我方才不過是隨便一說,沒想到竟真的應(yīng)驗了?!蹦俏唤凶鑫木暗哪凶右簧砬嘁?,半開玩笑道。

  “不是吧?文景,你知道,我懶得搞這些,今日,咱們敞開天窗說亮話,你想對我說什么?盡管說吧,我不會再回避了!”拓跋憶瀾咬了咬牙,經(jīng)過了父親的那件事,他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了。

  “將軍,你還記得我們初識之時嗎?”文景的臉被茶杯中上升的熱氣暈得模糊,在拓跋憶瀾的眼中,回憶漸漸清晰。

  拓跋將軍被流放后,他也被發(fā)配到伙夫營,成了一個每日和鍋碗瓢盆打交道的火頭軍成員,面對老班長和一眾士兵經(jīng)常面面相覷的神情,若說心中沒有任何異樣情緒,那的確是有些太看得開了。

  從小在軍營里長大,偶爾烤一些行軍路上遇到的野兔子是他常常會做的事,可是,要他真正拿起鍋鏟,燒火做飯,真的是趕鴨子上架——強(qiáng)人所難。

  雖說他是從將軍之位被下放,按理說即使威名不在,阿諛奉承之輩必不在少數(shù),可是正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平日里對軍士嚴(yán)苛的拓跋憶瀾沒少受到以前下級的尋釁滋事。

  那是一個風(fēng)清月朗的夜晚,在夏蟲蟬鳴的聒噪中,多半人是在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中沉沉睡去。

  躺在雜草上的拓跋憶瀾翻來覆去,久久沒有入眠,雜草生硬,就像身下墊了小石子,硌得人渾身不舒服。即使是在軍隊,士兵也分三六九等,火頭軍已是最末層,加之他又是新來的,棉被之類的東西總要經(jīng)過克扣這一程序才能到達(dá)士兵手里,一層層剝下來,到他這里就只剩下兩捆雜草了。

  即使沒有睡著,他也不想被別人看出來自己因為調(diào)換而不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故而在別人均勻的呼吸中也裝作假寐,卻在后半夜的時候,聽見了鄰近床鋪的竊竊私語。

  “哎,你看那個人,是我們這里新來的,看起來那么笨,根本不是個做飯的料,還整天拿著鐵鍋鏟子比劃呢,誰不知道他裝模作樣啊?”有人十分小聲地討論,卻還是鉆進(jìn)了他的耳朵,世界上總有許多神奇的事,諸如此類,如果被人夸贊,極大的可能會因為不相信或沒有聽得十分真切而不以為意,可是只言片語的不敬之言,卻會在心里待上好幾年,甚至是永遠(yuǎn)。

  “是啊是啊,我聽說,他以前還是個將軍呢,雖然說實話,我確實覺得以前的將軍很好,即使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清楚,也能知道他身形高大、聲音洪亮,每次戰(zhàn)前發(fā)表講話的時候都威武至極,對下面的軍士們也是待遇優(yōu)厚,誰像現(xiàn)在的將軍,看他的肚子,就知道他克扣了軍營多少油水!可話又說回來,即便如此,咱們這些底下的人,又怎么敢得罪任何一個官爺呢?這位小將軍,還不知好好替班長分擔(dān)分擔(dān),將來,有他受的!”

  ……

  拓跋憶瀾沒有睜開眼睛,他只是屏住呼吸,靜靜地聽著,聽著聽著,就會覺得他們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他又算什么呢?即使父親還在身邊,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應(yīng)該是“男兒滿腔熱血,怎么能因為一點不順心就將罪過全部推卸在他人身上呢?”

  父親,如果你還在這里的話,一定會看著我一步步向前、從頭再來的吧。父親,嶺南天氣濕熱,環(huán)境惡劣,蟲病瘴氣常見,萬望保重,候君歸來。

  第二日,拓跋憶瀾本來對燒飯之類的事就并不熟練,且因為昨晚沒有睡好,早上起來頭腦昏昏沉沉,差點有些站立不穩(wěn),在打飯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打翻了一個人的碗,而在軍營嚴(yán)苛的紀(jì)律里,是不容許一個人有第二碗的特權(quán)的。

  他連連低頭說著對不起,只看到那人纖細(xì)的手臂上青紫的淤塊,心中更是不忍,抬起頭來看到一個文弱的士兵,相比于惋惜被扣翻的碗,他沒有大聲叫嚷責(zé)備他的不周,反而低頭悄悄收起碗一言不發(fā)地離去了。

  他后來又見過一次文景,是在他升任校尉以后,昔日文弱的士兵在操練中果然沒有辜負(fù)他的體格,總是拖同伴的后腿,被軍官狠狠訓(xùn)斥,他走過去本想勸服文景離開軍營回家,卻第一次被他高明的計謀和寬闊的胸襟所震撼,于是下定決心要讓他定有用武之地。

  這便是拓跋憶瀾和文景的過去,寥寥數(shù)語便可解釋清楚,他們能夠相遇,是因為看見了對方身上隱藏的、若隱若現(xiàn)發(fā)光的才華。

  “當(dāng)然記得,那時軍師——你和我,都還是萬人之下,無名小卒。”拓跋憶瀾對于記憶并不愿深究,因為任何的自作多情,拿到現(xiàn)實,都會被無情地?zé)o視。

  “我也很感謝將軍的慧眼,若沒有將軍,我恐怕現(xiàn)在還在低等士兵里做苦役?!蔽木暗难劾镩W著光,略為激動地說出這樣的話。

  “軍師有才,我不過是盡了綿薄之力?!?p>  “其實,我參軍就是為了來找將軍?!蔽木敖o拓跋憶瀾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

  拓跋憶瀾有些驚訝,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他想看看文景有什么陰謀,從上任軍師開始,他就奇謀不斷,神機(jī)妙算,數(shù)次取得勝利,與他完備卻又出其不意的策略不無關(guān)系,可是,他心里隱隱有一種感覺,他的目的不僅如此,如果一個人太霽月清風(fēng),朗月高懸,言行舉止像皇帝,那么沒有人相信他只想作一個小吏,一個人身上的氣質(zhì),是粗布短衣、蓬頭垢面無法遮掩的,他覺得,文景就是這樣的人。

  “我與將軍初識,并不是在那一次。”

  “當(dāng)然,那一次,將軍不認(rèn)識我,而我,只是個籍籍無名的一心準(zhǔn)備科舉的監(jiān)生。我因為生得弱小,所以常常受到當(dāng)?shù)貝喊缘钠哿?,我家境一般,卻還不得不拿出我爹掙得僅有的工錢的一大部分交給他們,那天,他們照例來要錢,我痛恨自己身材瘦小,不能夠懲惡揚善,在當(dāng)街抱頭痛哭,人們見了,都瞧不起我,說我沒用,可是那時將軍你路過了,你沒有和他們一樣,反而教我抬起頭來,告訴我,百無一用是書生,那都是假的,打仗如果沒有兵法,只靠武力蠻力,是無法面對千萬敵人制勝的。”

  “我那時見你,你的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光,雖然刺眼,卻讓人移不開眼,我回家以后,像發(fā)瘋了似的想要追逐那束光,于是我遍尋古籍,鉆研兵法,放棄科舉考試,自認(rèn)為學(xué)有成績的時候,我來到了軍營找你,因為我想像將軍你一樣,為國爭光。”文景的眼睛里,全是對拓跋憶瀾的向往。

  “我告訴和我訂過娃娃親的姑娘,讓她等我?guī)啄?,等我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的時候回來定為她鋪十里紅妝,彩蝶紛飛,娶她進(jìn)門。我苦口婆心地說服了父親,說服他同意我放棄科舉,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參軍報國?!?p>  “可我沒想到的是,我來到這里,卻沒有從那些軍官中發(fā)現(xiàn)你的身影,我想完了,我的一腔抱負(fù),就要化為流水了??墒牵侍觳回?fù)有心人,我去打飯的時候遇到了你,雖然你面目蒙塵,聲音嘶啞,可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你,那個曾經(jīng)熠熠生輝的少年郎,我想,我這一生的決定,終究還是沒有做錯,后來的事將軍你就都知道了。”一杯茶已經(jīng)露出杯底,故事也告一段落。

  “這?這些——軍師從未對我講過?!蓖匕蠎洖懯终痼@,震驚的是,居然有人把他——一個落魄的、過時的將軍,當(dāng)作天上的星辰,始終追隨。

  “是啊,我以為,將軍不必知道這些。那些等候你的日子里,其實,十分煎熬,對于我這樣一個讀書十年的書生而言,普通軍士的任何一項訓(xùn)練對我來說都是難如登山,可是,因為有心中的信念,讓我沒有死在瘧疾的手里,沒有死在傷病手里,沒有被同伴欺凌而死,而是活了下來,堅韌地活到了現(xiàn)在?!?p>  “軍師,我——”蒙在鼓里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他竟然,就讓文景,這樣一個仰慕他、崇拜他的人,在軍營里差點死去,在還沒走到夢的邊緣的時候,就差點被死神擒住拳腳,終了此生,他給了他做夢的理由,卻沒陪他走過逐夢的路途,直到今日,在他們都是盛開的時候,終于相見。

  “將軍不必自責(zé),雖說我的選擇,是因?qū)④姸?,可沒有將軍,也沒有如今的我。我沒有早些告訴將軍,是因為,只今日老天爺留下機(jī)會,讓我與將軍暢談往事?!倍嗄甑男熊娚畎盐木爱?dāng)初白凈書生的面龐變得蠟黃,卻難抵他心中的光,燃燒得越來越旺。

  “軍師,以前對你多有偏見,是我多疑了?!笔碌饺缃瘢瑳坝颗炫鹊母星榛骷?,三言兩語,道不盡的兄弟之情。

  “將軍何必客氣?我今日來,就是想要告訴將軍,無論什么時候,我都愿與將軍共進(jìn)退!”錚錚誓言擲地有聲,心相交,肝膽相照。

  “軍師,從今往后,你我便是兄弟,這一碗茶,覓云敬你!”風(fēng)云際會,天下英雄相交,一碗粗茶,成就生死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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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

  “師父?”溫辭看著椅子上那俊美的側(cè)顏,心想該死的這人怎么比他還好看。

  “嗯?”那人半醒半睡,瞇著眼散漫答道。

  “師父,你說,你那鋪子怎么辦呀?你都好幾個月沒回去看看了?!睖剞o擔(dān)心地想著,或者說,想著錢。

  “沒問題,我都交代好了,不會出差錯的,穩(wěn)定的材料渠道,穩(wěn)定的客源,靠譜的掌柜,我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那人拿起筆,在紙上寫下“胸有成竹”四個大字,筆鋒雋秀,可又不失男兒筋骨,卻是一年多前就在朝堂消失的禮部尚書汪遠(yuǎn)的筆跡。

  “唉,誰能想到,當(dāng)時你銷聲匿跡之后,居然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在這里呢?”溫辭想到汪遠(yuǎn)當(dāng)年在京都的風(fēng)采,也是不輸陌謙。

  “那是誤入迷途,誤入迷途!”汪遠(yuǎn)裝作聲嘶力竭地咆哮著,隨后卻悄然一笑,說得其實不假。

  當(dāng)年的汪遠(yuǎn)提前發(fā)現(xiàn)了朝堂上的暗流涌動,也算飽受重用之時急流勇退,令廣大百官無不唏噓嘆息??蔁o官一身輕的汪遠(yuǎn),辭官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游山玩水。

  在游歷了幾個月名山大川后,汪遠(yuǎn)在一個小村莊——迷路了,沒錯,你沒有看錯,就是——迷路了,不要懷疑汪才子看地圖認(rèn)方向的能力,如果沒有意外,他在霧氣朦朧的夜晚中也能夠找到北極星的方向,成功走出沙漠。

  可是,在這片形態(tài)各異的漫漫桃花林里,他是真的無法辨別來時的路了,看哪一棵樹,都長得差不多,向哪個方向走,都茫茫望不到盡頭,他只能在心底里佩服,這桃源鄉(xiāng),真的是實至名歸。

  就在他心灰意冷、自我否定之時,一位好心的婦人在無邊的夜色中把他帶回了家,她家里,有一個可愛的少年。

  汪遠(yuǎn)留下了錢財,打算在天亮?xí)r啟程離開,結(jié)果被出來上茅廁的少年看到,死賴著不讓他走。后來他才知道,他們母子倆并不是真正的村民,溫父為了讓溫辭安心準(zhǔn)備科舉考試,便把他和母親送往桃源村,讓溫辭在安靜的村莊里認(rèn)真學(xué)習(xí)。而溫辭,恰恰是他曾經(jīng)共過事的陌謙的表弟。這天以后,雖然沒經(jīng)汪遠(yuǎn)同意,溫辭就改口叫了師父,不過一年多來,叫他也應(yīng),便算是默認(rèn)了。

  后來,他便待在了桃源村,直到溫辭為了科舉考試而和母親回到京都,歷史洪流濤濤,誰都不知道,會因為什么事情而改變,汪遠(yuǎn)就是這樣,在冥冥之中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地方,這一次,他決心,相助于陌謙,不是因為小徒弟,不是因為那個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的女孩,而是因為自己的想法。

  當(dāng)然,那個奇怪的探花郎的傳統(tǒng),也深深地烙在了溫辭的腦海里,所以,他考試時并不是故意寫錯的,而是擔(dān)憂自己考得太好以致于太緊張寫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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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這是猼訑?shù)钠っ?,陛下只需將它放在床頭,就不會害怕任何事情了,還請陛下笑納?!蹦爸t低頭行禮,十分認(rèn)真地說。

  “好,好,你們兄妹,真的是無時無刻都在為朕著想,朕心甚慰呀!”皇帝依然斜臥榻上,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嘴角勾起,口頭嘉獎著陌謙和陌采晗。

  “陛下何必信那些,牛鬼蛇神,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會害怕呢?陛下又沒有做什么虧心事!”陌采晗越是這樣說,皇帝越是膽戰(zhàn)心驚,生怕魑魅魍魎找上門來。

  在陌謙獻(xiàn)過猼訑皮毛后的幾天里,皇帝更是頻繁地去陌采晗的宮里找她要安神湯,他自己心里也隱隱感覺到,或許是因為什么原因,讓他每天夜里被嬰孩的啼哭聲和鬼叫聲驚醒,可是就像是上了癮似的,他似乎已經(jīng)無法脫離明妃的安神湯和放在床頭用來避鬼的皮毛。以他的性格,當(dāng)然不會告訴明妃事實的真相,但是,聰明過人的陌采晗早已察覺到了這一點,在她給陌謙的信箋里寫道:“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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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龍林寨大當(dāng)家的梅宇傳信來,說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蒙翊從外面走進(jìn)來。

  “什么辦法?”

  “他說,我們可以先占領(lǐng)回風(fēng)崖,回風(fēng)崖地勢易守難攻,況且離京都的位置也很近,十分適合作為兵士們的駐扎地?!泵神床痪o不慢地說。

  “但是——”蒙翊面露難色。

  “但是什么?”陌謙并沒有抬頭看蒙翊,光憑他說話的語氣,他就知道,或許會遇到一些困難。

  “因為回風(fēng)崖的守備松懈,要攻下也不會占據(jù)太多時間,但是回風(fēng)崖的崖主是江湖人士,可能會請救兵。”

  “救兵?不一樣都是散亂無序的莽夫嗎?只管打就是了,不要有任何顧慮。”陌謙如是說著,耆蕪山一向不參與任何爭斗,想必關(guān)系傳不到那么遠(yuǎn)吧。

  “公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蒙翊一直看著陌謙,半晌才開口。

  “只管說?!蹦爸t仿佛病一好起來,就又變回了以前的樣子。

  “公子,真得好好謝謝張?zhí)t(yī),把你治好,說實話,我有的時候都替公子擔(dān)憂呢!公子現(xiàn)在好了,便什么都不足畏懼了!”蒙翊歡喜地說道,自從病好了以來,雖然陌謙不再苦笑了,但是比以前有生機(jī)活力太多了,他還是喜歡以前的公子,不茍言笑,但是氣場足夠強(qiáng)大。

  “你的話為什么變得這么多?你上次把秋先生的門踢壞,我還沒有找你算賬?!蹦爸t似乎想起了什么,抬起頭來瞇著眼睛看蒙翊,黑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透出一絲危險的訊號。

  “別別別!公子,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呢,你你——你也太記仇了吧,這都什么陳年老賬了,還翻呢?看你以后娶了媳婦,怎么受人鉗制?”蒙翊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他知道跑慢一刻的后果。

  “娶妻?”陌謙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隨后又立刻收了回去。

  我不是沒有想過,和你白頭到老,有很多時候,不光是女子,如果男子見到了那個照耀一聲的人,也會癡癡地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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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姐姐!蘇姐姐!又有信啦!”阿陶歡喜地從院子外面走進(jìn)屋里來,手捧著一個白白胖胖的信鴿。

  “天啊,小白,你都這么胖啦?”蘇湄看著阿陶捧進(jìn)來的信鴿,這分明是她走之前師兄收養(yǎng)的那只骨瘦嶙峋的小白鴿,如今,竟然被師父和師兄養(yǎng)得珠圓玉潤的,耆蕪山的伙食還是不輸當(dāng)年?。?p>  拆開信封,寫信的紙竟然是紅色的,這消息讓蘇湄既震驚又欣喜,眾望所歸,蘭澈終于追到了鄰村的綠蘿姑娘,要在耆蕪山大擺宴席,宴請四方武林賓客,以大秀他修煉數(shù)十載終于把漂亮姑娘騙到手的絕技。

  “嘖嘖,有情人終成眷屬啊,蘭澈這小子,干得不錯,終于替我把鄰村的姑娘留在耆蕪山了,以后想看美人,再也不用串門了!”

  “蘇姐姐?什么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原來不止阿陶喜歡美人,蘇姐姐也喜歡美人?”

  “小小年紀(jì)!腦子里凈裝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么小就開始想美人,你可沒門!”蘇湄戳了戳阿陶的腦袋,沒有想到阿陶居然受她耳濡目染得到了真髓。

  “這可不是亂七八糟的呀!蘇姐姐,你讓我讀的書中寫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古之君子,都無一不追求美人,何況蘇姐姐,每日上街領(lǐng)著我只知道看美人!”阿陶言之鑿鑿,蘇湄竟無言以對。

  “如果你不想去參加蘭澈哥哥的婚宴,你可以繼續(xù)說下去。”蘇湄的臉越來越黑,為了看新娘,阿陶終于止住了研習(xí)美人歷史的嘴巴。

  “婚宴是正月十六,今日是正月十四,明日是元宵節(jié),阿陶,你想今天還是明天啟程呢?若是今天啟程,還可以一睹新娘子的芳容哦!”蘇湄也想見一見蘭澈口中美如天仙的綠羅姑娘,想想她這師兄,實在是私心多得很,這么多年她竟然沒有見過綠羅姑娘,實屬遺憾,人生一大憾事啊。

  “當(dāng)然是今天了,阿陶也想見新娘,阿陶還想見蘇姐姐做新娘時的樣子!”阿陶仰起頭來看蘇湄,腦中已經(jīng)思緒萬千。

  “想什么呢?臭小子!”阿陶又被戳了一下,腦中的浮想聯(lián)翩一瞬化為烏有。

  “既然想今日啟程,那你就趕快去收拾行李!要不等太陽落了山,就只能等明日再去了!”

  “蘇姐姐每次都是這樣,活活像個兇神惡煞的地主婆!”阿陶在心里默默抱怨著,他當(dāng)然不敢說出來,要是說出來了,蘇姐姐偶爾脾氣爆炸的時候,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蘇湄與阿陶策馬前去,到了耆蕪山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山中空無一人,無論是落眠樓,雁辭樓,還是她的向錦園,都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蹤跡,可是向錦園中的花草長得嬌艷欲滴,實在是不像長時間沒有照顧的樣子,相反,反觀整個耆蕪山中,倒像是本來人潮擁擠,熱熱鬧鬧的,結(jié)果突然來了一個什么人,把大家都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去了,這一點,從桌上的大紅的雙“喜”字就可以看出來。

  山里的人走得匆忙倉皇,一切都還是大典前準(zhǔn)備忙碌的模樣,可是人,去哪兒了呢?蘇湄仔仔細(xì)細(xì)地搜查了整個耆蕪山,終于在雁辭樓的矮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囍”字,背后是師兄蘭澈的筆跡,蒼勁有力,入木三分:

  “師妹親啟

  武林回風(fēng)崖有難,耆蕪舉山相幫。

  澈”

  蘇湄見到筆跡,心下一驚,策馬到回風(fēng)崖的方向,果然路上到處都是馬蹄的痕跡。蘇湄趕緊沿著足跡追尋,快馬奔馳,等蘇湄趕到回風(fēng)崖時,她滿眼見到的都是血流不止,無數(shù)倒下的江湖好漢,再也不能拿起身側(cè)的劍做他們最快意的事情了。

  蘇湄向前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她未曾謀面的嫂子,竟在婚宴當(dāng)天香消玉殞在師兄的懷里,她身上大紅的嫁衣,是那樣醒目,那樣刺眼,灼傷了蘇湄的眼睛,回風(fēng)崖的兄弟幾乎死傷殆盡,只有崖主,身中九劍,還在拼著一口氣掙扎著。

  師父不知在何處,師兄看到她,并沒有說話,而是把嫂子交到了她的手里,飛身上馬,一柄劍隔空飛去,對面首領(lǐng)的馬應(yīng)聲而倒,師兄殺紅了眼,根本不顧自己在哪里,只是一味地?fù)]劍,前進(jìn)。就在蘭澈和敵首交戰(zhàn)的一個瞬間,他利落地轉(zhuǎn)身,那身影,十分熟悉,蘇湄仿佛在哪里見過一樣,哦,對了!一年前的龍林寨,這個人,便是大當(dāng)家梅宇,蘇湄想起了陌謙與梅宇的約定,此番圍剿回風(fēng)崖,對龍林寨一個大山寨來說并無好處,唯一的好處,只能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是陌謙!

  蘇湄低下頭好好看了看嫂嫂的臉,如花一般的年紀(jì),今日本該,本該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可是,他們卻把這一天變成了地獄!惡鬼和修羅,來勢洶洶,不問緣由,就這樣生生折斷了一個女子的一生!何其殘忍,何其——狠心!

  蘇湄抱著嫂嫂的尸首在刀光劍影中就那樣看著,看人們互相廝殺,看那些微小的生命在大人物的操縱下悄無聲息地消失,如同從未存在過一樣,可是,他們每一個人都帶著父母的期盼長大,都是從牙牙學(xué)語到如今長成驕傲的男子漢,他們,和綠蘿一樣,在本該盛開的年紀(jì),被迫凋零,和枯萎。

  殺人的意義是什么?如果不用血和汗就可以得到的東西,為什么一定要大肆殺伐來宣布自己至高無上的主權(quán)呢?難道,不夠優(yōu)秀的人,不能夠成為領(lǐng)袖者的人,只有慘死的命運嗎?

  蘇湄把嫂嫂平穩(wěn)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握著流云劍,一步一步地,向前方走去,如果不能停止殺戮,那么她希望殺戮,快些停止。

  血濺沙場,是軍士至死的榮耀;而血染刀劍,是江湖人不敗的尊嚴(yán)。

  當(dāng)然,即使蘇湄、蘭澈和耆蕪山人拼盡了全力,也只救下了回風(fēng)崖的崖主,她的嫂嫂,沒能醒過來,永遠(yuǎn)地沉睡在了那一天,他們把嫂嫂葬在了耆蕪山,讓她安安靜靜長眠。

  師父元氣大傷,找了自己多年前鑿的一個山洞,進(jìn)去閉關(guān)修煉了。而師兄,在嫂嫂的葬禮后,只和她說了一次話,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蹤跡難尋。

  那一次,師兄還穿著婚宴那天的喜服,他的臉上、頸上還有當(dāng)時濺上的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血,蘇湄第一次覺得代表喜樂的大紅色,是那么悲傷,悲傷得讓人難過,連哭都哭不出來,她作為師兄最親的人,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因為,她和他,一樣憤恨,一樣地對這個世界絕望。

  “阿彥,不要哭?!碧m澈只是輕輕抹去蘇湄臉上的淚痕,溫和安撫。

  “為什么?非要流血,斗個你死我活?好好商談不行嗎?寧愿死,都不愿改變最初的想法嗎?”蘇湄幾乎咆哮地質(zhì)問著,她來得太晚了,晚到連嫂嫂的面都沒見到。

  “阿彥,這其中,有許多內(nèi)情,你并不知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不要怨,戰(zhàn)爭總會有傷亡,這是無可避免的,我和師父還有,還有你嫂嫂選擇迎戰(zhàn)幫助回風(fēng)崖,是為心中的信仰,為了肝膽相照的朋友,為了江湖傳唱不朽的二字——義氣。而他們,不一定毫無緣由就舉兵殺戮,他們,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講,和我們一樣,不過是在拼死奮戰(zhàn)罷了。他們?yōu)樗麄兊闹魅?,我們?yōu)槲覀兊男叛?,這件事情上,本沒有是非之分,誰都沒有錯,只不過是上天注定的爭奪?!睅熜终f了長長的一段話,語氣依舊溫和,就像他當(dāng)初告訴她“俠士”的精神一樣。

  “師兄,可是,我知道——我猜出來了,他們是受誰指使,他們?yōu)槭裁匆M(jìn)攻回風(fēng)崖,明明崖主那么慈祥和善……”蘇湄淚流不止,那么多人,那么多條鮮活的生命,就那樣橫死在她的面前,殘肢斷臂,血流成河,不管是哪一方,最后都只活下來寥寥幾個人,注定的消亡,讓她苦思不解。

  “阿彥,所有的事情,都有根源,并非一朝一夕形成,或許仇恨,就像你今日這樣形成,可是,你敢斷言,你殺了那個人,就是為你,你嫂嫂報仇了嗎?他的子女和親人找到你,找你報仇的時候會心慈手軟,只因他們的父親殺了你的嫂嫂嗎?你也知道,不會的,仇恨就像是一顆種子,經(jīng)過一個人內(nèi)心勤奮的耕耘、澆水、施肥,會發(fā)芽長大,最后長成參天大樹。而且,這棵大樹會讓他變得心胸狹窄,再也不能享受人間美好,見到一樣物品第一眼只能看到它的陰暗的一面,因為仇恨把自己拉入地獄,雖生猶死,萬劫不復(fù),阿彥,師兄還在這里,我并不希望你承擔(dān)這些,除了殺戮和心計,這世間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你都沒有見到過,怎么能先行對它惡語相向呢?”蘭澈一想到綠蘿便心如刀割,可是,眼前的這個人,是他最牽掛的女子了,哪怕自己墜入地獄,他也不想小師妹變成兇神惡煞的修羅。

  “師兄!你不恨么?這蒼茫大地有的地方充滿著盈盈生機(jī),可為什么有的地方,就惡臭遍野呢?我只想問問他,為什么?為什么有一些人的生命,在某些人的眼中就如同微塵呢?”蘇湄久久不能平息,她沒想到,真正的廝殺如此殘酷,連呼吸的間隙都沒有,就被斬于刀下。

  “阿彥,對于綠蘿,我無話可說,可是,你若非要問我,我只能說,恨的,我恨的是這個世道,這個殺人不眨眼的世道,除此之外,別無他人。我在這世間最珍貴的人已經(jīng)走了,我本欲隨她去,可是我還有牽掛,所以我不會死,我會好好地活著,阿彥,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師兄,如果有人欺負(fù)你,就吹響海螺,你還記得嗎?”師兄悲傷而溫柔地看著她,把她凌亂的頭發(fā)撥弄整齊。

  “阿彥,給你個東西!”

  “海螺?師兄,你送我的?”

  “我路上撿的,記得洗洗?!?p>  “噢,對了,如果找不到回來的路,記得吹響它?!睅熜致唤?jīng)心的一句話,其實蘊(yùn)含了深切的關(guān)懷,正如她所見不到的真相一樣,深深藏入大地。

  $$$$$$

  “公子,回風(fēng)崖——拿下來了?!?p>  “好,梅宇立了一件大功?!?p>  “公子,雖然回風(fēng)崖請了救兵,但還是拿下來了。我方傷亡慘重,尤其是被流云劍和流風(fēng)劍?!泵神疵鏌o表情地說著,說到流云劍的時候,忽然一愣。

  “怎么攻下來的?”陌謙似乎沒有聽到“流云劍”這三個字,反而詢問細(xì)況。

  “梅宇本想和回風(fēng)崖的崖主商量,結(jié)果那人血氣方剛,根本不接受談和,況且,他們二人本是故交,后來不知因為什么反目,那回風(fēng)崖的崖主沖動異常,直接就要殊死搏斗,還派人去了耆蕪山請救兵,情況可想而知地慘烈,耆蕪山人元氣大傷,說是要閉關(guān)十年,回風(fēng)崖除了崖主,全軍覆沒,耆蕪山大弟子蘭澈那天正好大婚,結(jié)果新婚妻子被殺,他也受了重傷,后來,后來——”

  “后來怎么了?”

  “后來——蘇姑娘就來了,自然是在回風(fēng)崖的一派,殺得迅猛,光是她和蘭澈就折損了我們一半兵力,最后沒守住是必然的的,梅大當(dāng)家看見他們把回風(fēng)崖崖主就走了,也就適可而止了?!?p>  陌謙依舊沒有抬頭,只是筆上的速度慢了許多,許久,才抬起頭來,輕輕地說:“我知道了,天色晚了,你回去休息吧?!?p>  “是。”

  陌謙不敢想象見到蘇湄他是什么樣子,他此刻,或許只想拿著刀,自刎,但是,他還有事情沒有完成,他不能,拋下即將成功的大業(yè),背棄先前的誓約,逆道而行。

  現(xiàn)在想來,他沒有給蘇湄任何的承諾,還真是考慮周到,考慮周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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