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囂張而肆意地紅火熱鬧,絲毫不在意是盛世還是漸亡的王朝,每個孩子都歡歡喜喜等待增歲,燃放炮竹震耳欲聾的響聲似是要驅趕一年以來遇到的所有倒霉煩心事,給這天空中留下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彩,若是在近處不甚高的山上,就可以看見繁華帝都沽陽城的萬家燈火,還有泛舟湖上起舞清影歌姬柔軟的腰肢,任何人看到后,都不自覺淪陷其中。
“蘇姐姐,為什么你包的餃子和街上賣的長得那么不一樣呢?”阿陶看著鍋里奇形怪狀、丑陋無比的餃子,滿臉疑惑地問蘇湄。
“街上賣的,為了多賣錢,就會包成那樣,而我包的自然不求形狀,而求味道和餡多皮薄這樣的技術。”蘇湄滿臉自豪地說道。
“可是,街上賣的餃子,味道很好吃,也是餡多皮薄?。槭裁此麄儾慌蛇@樣的呢?”阿陶心里隱隱有了答案,奈何蘇湄一向死要面子,就沒有當場戳穿他,事實證明,他與這奇形怪狀的餃子也是十分投緣的,足足二十個進了肚子。
“阿陶,開門呀!”蘇湄在房間里老遠就聽到了鐘子楚的聲音,正欲起身迎客,卻被阿陶搶了先。
“二弟,我和三弟本在相府和大家一起過年,后又想到你這里人丁稀少,必定冷清,便來這里也熱鬧熱鬧。”無論是在哪里,鐘子楚成熟穩(wěn)重的風范都讓他不張揚,卻也不會落于人后,除夕之夜,他也并沒有刻意求紅火,只穿了一件淺藍色的外褂,內襯白色云錦紋長袍,書香氣由內而外,卻不曾減免半分。
“是啊是啊,大家一起,總歸熱鬧些?!泵闲捱€是上次來的模樣,偶爾心不在焉,話也不是很多,只是照例寒暄兩句。他倒是穿了一件顏色鮮亮的明紫色衣衫,不過因為身形日漸臃腫,衣服顯得有些窄小。
“快請進,有你們能來,我也是萬分激動的?!碧K湄掀起簾子,囑咐阿陶去拿些年貨過來,碰上喜歡的,就多拿一些。
“二弟,我十幾天前來叩門,無人答應,我怕你和阿陶出事,便翻了院墻進來,結果里面的門都一一鎖好了,馬也不見了,我這才又翻了出去。二弟,將近年節(jié),你去哪里了?”鐘子楚回想起之前來時院內空寂無人,像是出遠門的樣子。
“哦,正值年節(jié),我?guī)е⑻杖ベI了好多年貨,大哥你也知道,阿陶畢竟還是孩子,過年自然要買些好吃的來犒賞。”蘇湄漫不經心地說著,眼睛卻總是掠過鐘子楚的身上。
“啊,是我大意了,竟忘了給阿陶帶禮物,不過,今夜是除夕,明日帶來想必阿陶也不會怪我,對吧?”鐘子楚愛憐地撫摸了一下阿陶柔順的黑發(fā),他記得,那天他來的時候,正好碰到鄰居,便順口一問,得到的答案是這家已經好幾天沒有人了,平日里這兩人雖然安靜,但是白日練劍、早午晚間做飯都會有點動靜。
“聽說外面有耍花燈什么的,二哥,你不帶著阿陶去看看,湊個熱鬧嗎?”坐了半晌,孟修從外面進來,右手牽著阿陶,笑著建議。
“確實也是,這大年三十,就算不圖個看得高興,也是圖個熱鬧,我們二人平日里也沒有這樣的空閑來見識燈紅酒綠,不如就當是陪我們三個,好歹出去一遭吧!”鐘子楚也站起身來,勸說蘇湄。
“那好吧,若不是你們叫我,我倒寧愿在這院子里到老下去!”蘇湄打趣地說,若是論起懶散,她覺得自己真是當之無愧。
“阿陶,回來!”就在阿陶歡喜地跑出了院子就要奔向門口的時候,蘇湄猛地叫住了他。
阿陶以為蘇湄又要阻止他出去,愁眉苦臉地轉過身來,準備上演動人的戲碼。誰知,蘇湄卻隔空拋給他一件藍色的棉衣,只說了一句“外面冷,穿上衣服,別凍著了”就回身鎖住了門。
鐘子楚看見蘇湄在給阿陶取衣服的同時,也順手拾起了一件白色披風穿在身上,他想起有一日清晨看見陌謙,他手里也拿著同樣一件白色披風,急匆匆要出門,那天,正是他來找蘇湄串門的那一天,他清楚得記得,那件披風的后帽上,有著淺淺的兩道山紋,和今日他所看到的一模一樣。
曾有人這樣描述除夕夜“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可是,今夜的京都,仍是刺骨的寒冷,沒有漫天飄雪就算是老天爺寬待他們了,更別提連春風的影子都沒有捕捉到了。路過的每一條街上都點起了明亮或昏黃的燈籠,有的嶄新,有的破舊,有的大門緊閉,在家中飲酒作樂,有的開門迎客,和朋友吟詩作對。孩子們穿著平整的衣服,紅色的棉鞋,哪怕是沒有新料子,母親也會努力讓他們看起來穿得像新的一樣。
京都的中心,清河一帶,是整個王朝貿易最繁盛的體現,綾羅綢緞,花樣布匹,珍奇玉石,還有各色各樣精美的手工藝品——木雕,瓷碗等,當然,還有饞人的小吃,再不濟的父母,路過這里,總要給孩子買一串糖葫蘆吃。
“阿陶,過了年就又長一歲了,還有幾個時辰就到新年了?!币驗槿硕?,他們便分了組,阿陶和孟修一起,蘇湄和鐘子楚一起,此刻,孟修看著啃著糖葫蘆的阿陶,戲問道。
“阿陶今年十歲,明年就十一歲了,阿陶今年最大的收獲,就是遇到了蘇姐姐,沒有蘇姐姐,阿陶可能現在還吃不上一頓飽飯,穿不了一件新衣?!卑⑻赵谌顺比撕V姓覍ぬK湄,總歸奇妙,第二眼就從縫隙里看到了她。
“是嗎?”孟修回想了自己去看病時郎中所說的話,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是啊,阿陶從來不騙人的?!卑⑻锗嵵氐攸c了點頭,狐疑地看著孟修。
“二弟,你有什么打算嗎?難道你真的打算獨自撫養(yǎng)阿陶到大嗎?可是,如果這樣的話,你自己的人生……”鐘子楚誘蘇湄出來,其實就是想問問她今后的打算。
“大哥,今后怎樣,我還沒有想好,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其實我?guī)О⑻栈鼐┑倪@些日子以來,一路上也算是不枉初心,以后怎么樣,就看老天怎么安排吧?!彼胱鲆粋€江湖人,不問廟堂事,她出山的初衷,從來不是匡扶天下?;蛟S,在別人的眼中,她是一個自私的人,但是,在很多時候,有使命就會有無奈,她不想因為責任而對親人愛人不管不顧。
“二哥,終于找到你們了,還是阿陶眼睛亮,一眼就看見了你們從游船上下來。”孟修和阿陶氣喘吁吁地出現在蘇湄和鐘子楚面前,阿陶十分得意,對孟修的話滿意地給予眼神的回復。
“你們玩兒得怎么樣???一定是都去過了吧?”
“京都打扮一番,還是蠻熱鬧的?!?p> ……
“二哥,那邊的花燈十分好看,有一盞十分襯你,不如買回家去給阿陶玩如何?”孟修邊說邊把蘇湄向旁側引。
“是嗎,我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花燈?”蘇湄欣喜地跟著他的腳步,在孟修身后看見他稍有沉重的腳步,便忍不住調侃道:“孟修,我怎么覺得,你比我初次回來見你的時候,越發(fā)圓滾了?”
“說到此,我實在是納悶,這身材雖然不是什么威脅到生命的東西,可是在出入生活時,還是對人影響很大?!泵闲蘼赝O铝四_步,認真地與蘇湄訴說。
“是啊,你要加把勁,努力把肥肉減掉,才能不負往日清秀書生之名??!”蘇湄友好地拍了拍孟修的肩,以資鼓勵。
“我想問你一件事情。”孟修轉到了蘇湄的對面,眼神誠摯。
“請說?!?p> “我發(fā)胖的事情,二哥可有什么辦法?”
“辦法?辦法嘛,倒是有的,只不過也不是什么獨門秘訣,我是武人,多練功自然就會消耗體力,不至身材走樣,可是三弟你嘛,你是文人,文人也不打架,只是每日坐在窗前與翰墨文書打交道,且對飲食不加節(jié)制的話,一來二去,時間一長,確實是會發(fā)胖。若是想要減肥,只能在控制飲食并且多加鍛煉,不能久坐不動,到了夜里直接睡覺,肉不長在你身上長在誰身上?”蘇湄以為孟修不好意思當著鐘子楚和阿陶的面來提出來,故意支開他們來向她求助。
“這些我會注意,只是,你真的沒有什么其他辦法了嗎?”孟修面色焦急,似是覺得蘇湄還隱瞞了他什么東西。
“這還能有別的辦法嗎?要減肥,必須自律,任何人是幫助不了你的,必要時,要改變對喜愛食物的觀念,才不致狂吃不止?!碧K湄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孟修,他對自己方才說的話,好像極不相信似的,急著去找另外一個他口中的然而卻并不存在的且被他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方法。
“真的,你相信我,實在不行,你可以每天早起來這里和阿陶一起學習武功?!泵闲廾噪x朦朧的眼神讓蘇湄無法理解,她再次出口相勸。
“不——不必了?!泵闲捱B連搖頭擺手,他可受不了那樣的苦,也就只有阿陶,那樣沒人要的孩子,才會拼命努力學習技藝,擔心自己有一天會一無所有。
“二哥,你——你真的,不知道嗎?”孟修在蘇湄的腳踏出半步的時候,伸手攔住了她,再一次想問。
“知道什么?不妨提醒我一下,我實在是不記得了?!碧K湄料定孟修也許是聽了什么人的話,言行舉止這幾個月來怪異不已。
“比如,仙術之類的?”
“仙術?孟修,你真的不是在開玩笑嗎?我若是有仙術,往你身上一施便是,還用得著這么麻煩?再說了,我若有仙術,我還學什么武功防身,我直接施仙術不久行了?”蘇湄溫柔一笑,孟修原來也會信這些有無之道。
“那就當我什么都沒說好了,這件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當然了,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愛說話多好!”蘇湄轉身離去,留下他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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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的清晨,阿陶起身,掀開被子,卻沒有聽到一如既往的蘇湄清晰明亮的聲音,也沒有見到那一抹為慶祝他及時起床而莞爾一笑的倩影,心中甚是奇怪。
走到廚房,只有一碗面孤零零立在灶臺上,上面飄著絲絲縷縷殘存的熱氣,似乎是蘇湄在向他說早安,阿陶又跑到馬廄,“白胖胖”也不見蹤影,但是看得出來飼料所剩無幾,連“白胖胖”都是她喂好了再牽走的,即使不牽走阿陶,也要先把阿陶喂飽嘛!
想著想著,眼淚就出來了,阿陶努力想要壓抑住眸中的淚水,卻是越積越多,蘇湄幾個月以來對他的照顧和關愛,在此刻化為了留戀與憤恨,既然遲早都會拋棄他,那當初為什么要將他解救出來?就是為了讓他此刻體會到被高高捧起再被不值錢地摔碎的絕望感么?蘇姐姐太壞了,太壞了!
阿陶憤怒地擊打著門簾,知道上面本來結結實實的三個釘子上的掛繩搖搖欲墜,終于掛繩斷了,門簾猶如一張撲天大網,嚴嚴實實地絆倒了他,他跪在柔軟深厚的簾子上,卻意外發(fā)現前方一片輕飄飄的東西,擦干眼淚一看,是一封信,阿陶顫顫巍巍地打開,又合上,又打開,又合上,最后,仿佛是下定了決心似的,一鼓作氣把紙鋪平,從指縫里看蘇湄熟悉的筆跡,直到看見“出門”和“夜晚回來”這六個字,才堪堪放下了手,細細品讀:
阿陶,早上好,相信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按時起床了吧。你總問我,早起有什么意義,忍著寒冷,明明那些事可以以后再做,為什么不晚起一會兒,等太陽升起來了再做呢?我也不會拿人們口口相傳的話來糊弄你,你現在看到了,我寫了這封長長的信,做了這碗熱騰騰的面,這都是我比你早起的幾刻鐘做的事情,而現在,我已遠行途中,享受著晨光帶來的美好,早起雖然看起來并不能影響我們一天的生活,但是如果比別人早起一會兒,我們就可以比別人做更多的事情,滴水成冰,匯聚成河,一年到頭來,我們就能夠比別人多學一套劍法,甚至是多看幾本奇特的書,我們的人生很短,沒有那么多的幾年,可是,若是把時間分成無數無數個小塊,每天有十二個時辰,若是分成一炷香一炷香的時間,那時間就有如泉水,源源不斷,生生不息,你現在還想要賴床嗎?
阿陶,我做一碗面,不是因為時間倉促,而是因為,今天是你的生辰,生辰吃面,可享健康長壽,我不能陪你吃面,即使這樣,你也不要飽飽地吃完,不要剩下哦!今天你的任務繁多,要記得刷碗,我在信的最下方寫了午飯的做法,要認認真真地燒水、淘米,做一天你自己的主人。
我有事要出門,不過時間很短,夜晚就能回來,我回來,要檢查“驚鴻影”這一招,如果不熟練,晚上要加練哦,我知道,你不想的,對吧?阿陶,我猜,此刻,你已經把簾子錘下來了,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心里在埋怨我百十次了,所以,請站起來,把信放在一邊,我知道你掛不起門簾,那就緊緊關上門,不要讓風透進來,趕緊把面吃了,在你生辰的這一天,要學會長大,不要埋怨任何人,自己為自己做主。
阿陶,生辰快樂!
蘇湄
雪山的確是因雪得名,漫天紛紛揚揚的大雪,落在蘇湄的頭頂,沁脾的涼透入心底。
她跪在冰殿外已經一個時辰了,一切都靜悄悄的,仿佛從未有人來過這里,雪山依舊是萬徑人蹤滅。
“姑娘,你若執(zhí)意如此,我也沒有辦法?!币粋€冰清玉潔的美人出現在了冰殿門口,容貌秀麗,神色冷冰冰地望著蘇湄,說話毫無感情。
蘇湄沒有答話,卻輕輕搖了搖頭,以示堅定。
“你要知道,每年來有多少人來求姑姑,而姑姑從未松過口,或是心軟過,將這冰蓮送給或賣給過任何人?!蹦俏还媚锟匆娞K湄肩頭厚厚的雪花于心不忍,開口相勸,自古以來,有人來見姑姑,無非是為功名利祿,或是權利錢財,都是帶著萬貫家財,或是至美至奇之物,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什么都沒有帶,孤身一人,來求藥。
“你若是因此費了雙腿,多不值得!”姑娘看著蘇湄,姑姑在里面聽都不想聽一句,這叫她如何是好?
“多謝姑娘,我知道,有些事,你幫不上忙。”蘇湄抬起頭來看姑娘,清澈的眸子里,是一直以來的倔強。
“好吧。”姑娘只好回去,姑姑,這或許是個好人,聽一句也無妨。
過了許久,天色漸沉,一輪彎月慢慢掛上空中,冰殿前卷起的簾子已被放下,藥王姑姑既沒有叫她進去,也沒有下逐客令,反而和往常一樣在冰殿內燒晚飯,香味傳出冰殿,逃進蘇湄的鼻尖。實際上,她的雙腿已經在雪里被凍得麻木,只有遠播的香氣和不時落到手心里的雪花才能讓她真實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那位看似冷漠其實嬌小可愛的美人,午時過后再一次出現在了蘇湄的眼前,她淡藍色的衣裙上簡單熟悉的花紋,驚得蘇湄抬起了已經僵硬的脖頸。
“姑娘,姑姑叫你進去。”她帶來了好消息,蘇湄差點喜極而泣。
“好?!碧K湄一邊答應,一邊起身,雙腿卻已陷在雪里,大腿的肌肉攣經,她不得不雙手支撐地面,完成艱難的起身。
“不——不必?!碧K湄看到姑娘的手向她的手臂搭來,無力地向外推了推,卻推到了虛空,因為如此,她才更不能受人恩惠——尤其是這雪山上的恩惠。
蘇湄踉踉蹌蹌地走向冰殿,有好幾次差點跌倒在雪里,但她都沒有停下,因為她怕,怕前功盡棄,怕功虧一簣。
“姑姑,她來了?!彼幫豕霉妙^戴紫色琉璃,身穿雪云長裙,一個目光看來,便把蘇湄打量得徹徹底底。
“晚輩蘇湄,拜見藥王姑姑?!碧K湄合雙手行禮,動作僵硬,四肢有些不協。
“蘇湄?有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非得來我這里求這一株冰蓮?!惫霉幂p蔑地笑了笑,由上而下地審視蘇湄。
“讓姑姑見笑了,晚輩有一位病重的朋友,需得雪山冰蓮才能救命,還望姑姑開恩。”蘇湄畢恭畢敬地說。
“你倒是說說,我憑什么救他?救了他,我又什么好處?”姑姑盛氣凌人,目光嚴厲不容侵犯。
“姑姑,他——是個好人,若是救了他,對這天下蒼生,有利而無弊?!碧K湄想到那日見到的陌謙的蒼白的面龐,淚水不自主地自眼角滑下。
“那與我又有何干?我已避世,天下蒼生,于我又有什么好處?”姑姑半步不讓,冷冷發(fā)問。
“你只說,你于他有沒有私心?”姑姑從座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盯著她的眼睛。
蘇湄深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直視藥王姑姑的眼睛,輕輕開口:“有。”
“有便是有,何必說得那么冠冕堂皇?”
蘇湄低下眉眼,低聲答道:“是?!?p> “要想從我這里拿走東西,必然要拿東西來交換?!惫霉檬掷锬﹃粋€玉扳指,那是十年前,墨言閣閣主為了得到天下奇毒——七星海棠,拿出他最珍貴的東西來交換的。
十年以前,常人皆說,遇到墨言閣閣主,并不打緊,一旦遇上他右手上的玉扳指,任何真相都逃脫不了他的眼睛。
蘇湄默默地解下了頸上的金鎖,雙手捧著,正要呈給藥王姑姑。
“蘇湄姑娘,你真的覺得僅憑這一毫無價值的東西就能換來冰蓮嗎?”藥王姑姑冷漠地看著蘇湄,說出來的話輕飄飄的,卻猶如雷霆重擊。
“我知道,從姑姑的角度上看,它并不值得??墒?,這是自我出生起,我娘送給我唯一的東西,我自小戴在身上,從未離開過它?!?p> 蘇湄抬起頭來,十分認真地說:“這金鎖是我娘從寺廟里求來的,大師說可抵擋千難萬險,保我余生平安,我將此物贈予姑姑,并不指望它能對姑姑有什么作用,而是——把我一生的好運連同此物一起送給姑姑?!碧K湄此語一出,滿殿的人都扭頭詫異地看著她。
還沒有人,敢拿這樣的東西和藥王姑姑來換最珍貴的藥材來的,何況還是雪山上的鎮(zhèn)山之寶——冰蓮。
蘇湄懷抱冰蓮一步一瘸地下山,單薄的身影在茫茫冰雪中孤獨前行,不曾停下腳步。
“張?zhí)t(yī),請開開門?!碧K湄抱著雪蓮,在張宅門前頻繁地敲門,一點也不怕驚吵夜行的人。
“原來是蘇姑娘,這么晚了,有何事?請快些說,若是時間長了,我家娘子怕是要吃醋了?!睆埈U一身白色寢衣出現在門口,打著哈欠開門。
“冰蓮,拜托你了,嗯——算了,請不要告訴他?!碧K湄聽到此言,急匆匆把冰蓮往他懷里一放,沒有多說一言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張宅。
“哎——你的腳”張璘還在后面喊著,蘇湄卻已不見了蹤影。
“只是讓你快些說,又沒讓你只說一句?!睆埈U看了看懷里的冰蓮,無奈地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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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啊,前些日子不是說藥王姑姑死活不給你嗎?”陌謙齜牙咧嘴地喝著苦澀難以入口的湯藥,佩服地看著張璘。
“額——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變了,她一天一個樣子,反正你喝到了不是挺好的嘛?”若是知道那姑娘跪了那么久,他就是好言相勸姑姑幾天也一定要把冰蓮要到手,更何況,很多時候,藥王姑姑雖然對眾人嚴厲,對他這個關門弟子還是最寬容仁和的。
“謝了!”陌謙爽朗起身,仿佛一碗藥就讓他恢復了精力。
“你別嘚瑟!每日三頓,吃上十四天,一口也不許剩!”張璘心疼地看著藥渣,不只是這是黃金難求的冰蓮,更因為,那個人也許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才換來了這一朵冰蓮。
“好啦,知道了?!蹦爸t微笑轉身,他今日心情不錯,想要出門一趟。
“砰砰——砰砰”蘇湄還賴在床上,不愿起床的時候,門環(huán)十分不及時地響了。
“誰啊?”蘇湄懶洋洋地扯著嗓子問,若是什么賣糖糕的,她真的不想下床了。
“是我?!蹦爸t低聲沉吟道。
“誰?。看簏c聲?”蘇湄向窗戶外面望去,當然,她什么也望不到。
“有什么好害羞的嗎?大點聲能要命???”蘇湄見門遲遲沒有動靜,只好費力從床上下來,艱難向門口走去。
“哎喲!”剛出房門,就撞上了個人,抬頭一看,是陌謙。
“我覺得你開門也挺麻煩的,所以,我就直接翻墻了?!蹦爸t不緊不慢地說著,一臉無辜。
蘇湄看著他,松了一口氣,見他面色紅潤,想必是藥起了作用,才想開口問,又覺自己如此像是有意邀功,還是裝作無視得好。
“公子這么早來,有何事???”
“我不過是來檢查檢查你的功課,沒想到,你這半出師之后,還是這般懶散,都這個點兒還沒穿衣練功?!蹦爸t不動聲色地調侃著蘇湄,嘴角揚起了一抹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
“是是,公子教訓得是,我這就更衣起來練功,還請公子——”蘇湄睜大眼睛,認真地與陌謙答話。
“嗯?”陌謙好似完全沒有察覺,他們二人就這樣在門口僵持著,蘇湄只好緩緩地把簾子放下來,心里自動將陌謙隔離在外。
因為腿上有傷的緣故,蘇湄移動地極慢,都已過了一刻鐘,她才剛穿上外衣的袖子,只聽“?!钡靡宦暎澈笏剖鞘裁礀|西掉了,她捂著眼睛慢慢轉身,卻看見房門口長身玉立的陌謙,他今日沒有帶刀,一柄折扇別在腰間,別有一番風采。
“我——”陌謙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說著什么。
后來又想起什么,兩只手慌亂地擺著,不停地說著:“不——它——它是自己掉下來的?!焙笥种钢熥由纤蓜拥尼斪樱瑹o辜地攤開手。
蘇湄想起了她之前出門時料想阿陶會把門簾扯下來,回來后腿上刺骨的寒冷和疼痛讓她暫時忘了這件事,沒想到,這門簾,還真是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哦,我知道,它之前就——”蘇湄也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話,用手指著門簾,希望陌謙能明白她說的話。
“你——怎么這么長時間還沒有穿好?”陌謙也有些驚詫,不知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尷尬場面。
“我——我馬上就好!”蘇湄還指了指自己的領口,倉皇忙亂地把扣子系上。
“公子要不先進來?簾子我馬上就修好!”蘇湄努力裝作大步流星地走向門口,結果當然是——四腳朝天地趴在了地上。
“你——”陌謙一進來看到此情此景,無奈只好走過來把蘇湄扶起來,卻也發(fā)現,她站起來甚是困難,尤其是膝蓋,活動十分緩慢與僵硬。
“出什么事了嗎?”陌謙關切地問。
“那倒沒有,就是我那天和阿陶練功,不小心磕到了木頭樁子上,公子,你知道,那個東西很硬的。”蘇湄笑笑,漫不經心地說。
“哦,對了,說起阿陶,他在哪里,平日里都是他來開門?!蹦爸t四下尋找阿陶的身影,卻沒有見到那個對他稍稍敵視又偷偷使出艷羨眼神的孩子。
“阿陶?我這幾日沒怎么管他,估計一會兒就過來了吧?!碧K湄被病痛折磨良久,沒有太多精力看管阿陶。
“在呢!在呢!我去燒飯了!”阿陶滿面黑灰,一邊擦著汗一邊走進來,見到陌謙,還把黑乎乎的小手往背后蹭了蹭。
“阿陶,大年初一那日我沒有來得及看你,今日為了補償你,給你發(fā)個大紅包好不好?”陌謙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遞給阿陶。
“不——不要。”阿陶向后退步,眼睛在紅包和蘇湄之間游離。
“收了吧!這是陌謙哥哥給你的壓歲錢,小孩子過年收壓歲錢是可以的。”蘇湄微微笑著,示意阿陶收下。
“那——蘇姐姐怎么不——”阿陶問到了一半,欲言又止。
“我給你的,便有蘇姐姐給你的一份,這樣可好?你若不滿意,我改天來,再給你帶一個。”陌謙破天荒地揉了揉阿陶的腦袋,慈愛地說。
“不用了,謝謝陌哥哥!”阿陶看到陌謙如此,心中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直向后退,頭搖得像撥浪鼓。
“既然如此,阿陶就不許反悔了!”蘇湄笑得開心,心想終于可以省一大筆錢,半夜再去敲詐阿陶一些,可以及時做些儲備。
陌謙并未留到中午,待了半個時辰就匆匆離開了,臨近晌午的時候,小院又迎來了一個從未登門的客人。
“你是?”張璘看著門后的阿陶,疑惑地問道。
“我叫阿陶,叔叔你是?”阿陶也滿臉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又是一身白衣、滿身藥香的俊朗青年。
“請問,蘇湄是住在此處嗎?”青年禮貌地蹲下身,眼睛里閃耀著微光。
“是的,我去問問蘇姐姐?!卑⑻辙D身離開,張璘站在門前,悉心等待。
“蘇姐姐,外面有一位身上飄著藥香的叔叔,他問你是不是住在這里?”阿陶跑進屋去問蘇湄。
“飄著藥香的叔叔?阿陶,讓他進來吧?!碧K湄想要起身去迎接張璘,無奈實在是邁不開腿。
“我實在是不明白,為什么你是姐姐,我是叔叔?”張璘滿臉無奈地看著蘇湄,雖然不似鄒忌大哥每日鏡前自照,可是他怎么看也不像個叔叔吧?
“這——想必張?zhí)t(yī)就不知道了吧?令夫人是不是有身孕了?”蘇湄雙眼含笑,問出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這——蘇姑娘你怎么知道的?”張璘詫異不已,蘇湄那天晚上就在他們家門口停留了一瞬,怎么可能知道?
“這就是了!”蘇湄把茶水往桌上一放,雙手托腮,開始老生常談。
“既然嫂子有了身孕,那張?zhí)t(yī)你自然是要準備好做父親了,一旦你做好了這個準備,你就從兄長變成叔叔了!”蘇湄笑意難掩,欣慰地看著張璘恍然大悟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蘇姑娘,你莫帶偏,我今日來,不是來與你討論此事的?!睆埈U想起了陌謙方才叮囑他的事情,忽然正色道。
“蘇姑娘,你必須得告訴我,那天的情形,或者說,你的膝蓋是怎么受傷的,你必須要知道,雪山的雪非比尋常,我此行,雖是子讓所托,卻也是我本意,你的膝蓋,若是不治,可就好不了了?!睆埈U的臉上滿是身為醫(yī)者的責任,氣勢正得蘇湄不容拒絕。
“阿陶,我渴了,這里沒有誰,你能替蘇姐姐燒一碗水嗎?記住,水沒燒開之前,要一直在廚房看著它?!碧K湄仰頭吩咐阿陶,眸中閃過一絲焦慮。
待阿陶走后,蘇湄緩緩開:“我那日只是在雪地里跪了幾個時辰,想必涂些藥應該就不礙事了吧?”
張璘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他對于蘇湄方才的態(tài)度不是很滿意。
“我——我近來雙膝疼痛難忍,先不論行動,光是下床,就要費好大的力氣。”蘇湄不敢抬頭看張璘,輕聲說。
“蘇姑娘,我不得不說,你這樣,實在是——唉!”張璘想要責備蘇湄的沖動,可是回頭一想,姑姑的性格,也不會給人回寰之地。
“你這樣,就不是只換一樣東西了,你連你一身的武功和日后行走的能力都搭進去了!”張璘于心不忍,卻又不得不說出這樣一句話。
“這?”這個消息與蘇湄想象的完全不同,她以為,張璘會說,開幾貼藥,服幾日就好了。
“不過,你也不要太擔心。以我的能力,不會讓蘇姑娘染上殘疾。”張璘打開一直在椅子上的藥箱,開始翻找東西。
“多謝張?zhí)t(yī)?!?p> “蘇姑娘若是不介意男女之別,可否讓我看看傷口?”
“當然不,我相信張?zhí)t(yī)的為人。”蘇湄很自覺地寬衣解帶,撩起衣服,膝蓋上青青紫紫的兩塊圓坨,就像封印一樣嵌在她的皮肉里,表層的地方皮已經搖搖欲墜,稍微碰一下就會掉下來。
張璘深吸了一口氣,姑姑還真是下得去手,明明身為醫(yī)者,他卻覺得姑姑傷害的人,比她救的人都要多太多!醫(yī)者仁心,如何忍心?姑姑如果看見,真的不會后悔自己當年所作的決定嗎?他之所以不同意姑姑的觀點,是因為他始終相信善良,而姑姑,因為太善良,而被善良蒙蔽了眼睛,再也不敢相信希望和溫暖,所以,住在高高的看不見人的深山上,每天和沒有溫度的冰雪為伴,是姑姑用來提醒自己狠心的與外界的隔離。
“蘇姑娘,若想治好,難免受一番皮肉之痛,而且,我也不敢保證,能不能完全治好,或許,在幾年以后,你的膝蓋會隱隱作痛,骨頭越來越疏松,以致到最后,無法行走,無法練武?!睆埈U雖然行醫(yī)十數年,每一次見到病人,都難掩心頭的悲憫。
“這不算什么,張?zhí)t(yī)?!碧K湄仿佛沒有聽到后面的話似的,就像與他閑聊八卦的時候的那一種語氣,平靜無波瀾。
“好吧?!睆埈U也并未多說,他認真施針,才是對蘇湄最大的幫助。
陌謙,為什么,這世上的人都愿為了別人而奮不顧身?為了他人,這個理由,真的那么充分,那么毫無挑剔嗎?百姓看到你為了推翻舊王朝,嘔心瀝血所作的一切,只是會對你立祠奉祀,歌功頌德,又真的有誰,關心過你內心的疾苦?你如果知道也有人愿意為你這樣做,奉獻了她所以為的所有,用來換你平安,你又會怎么做?子讓,你和她,都是如此執(zhí)著,若是終究有一天針鋒相對,難道必定是兩敗俱傷嗎?
遙亦岑
周末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