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整個云隱村好像被搬到一個不斷顛動的大簸箕里面了,到處都在震動,到處都是轟隆隆的響聲。
秋英拿著鐵鍬走在前頭,樊茂才拉著圓滾滾的一只大轆石跟在后面,土坷垃雜的地面走過去、平整光滑的地面露出來。
沈懷瑜看著樊茂才拉著的石轱轆,問道:“你家的那種石頭在哪兒?”
娟娟聽到他這樣問,心中驚喜,連忙道:“在這兒,在這兒。”走到地頭,往一塊豎起來的圓柱形石頭上一指,“就是這個,得先把它移到路邊?!?p> 沈懷瑜問娟娟移到那兒,娟娟往路邊的某個位置指了指;沈懷瑜讓娟娟站到一邊,在一處岔開腿,扎了個馬步,然后甩了甩胳膊,雙手一左一右探進轆石截面中心的凹槽內,猛地一發(fā)力,粗壯的一根轆石頃刻間便被搬離地面。北邊樊茂才正好拉著石轱轆回來了,瞧見了這一幕,喝道:“小沈好力氣!”
沈懷瑜抱著石轱轆從地里走出來,往娟娟指定的地方一放,“碰”地一聲,砸得地上泥渣四濺。
娟娟拍手叫好:“沈大哥好厲害!”
沈懷瑜抬手擦去額頭汗氣,也掩下了嘴角浮現的笑意。
那邊樊茂才又道:“小沈行??!原先看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一副瘦雞樣,沒想到還真有兩下子!”
秋英:“是不錯,不過比我們家老樊還差點?!?p> 樊茂才登時不說話了,弓著背繼續(xù)拉轆石,趁秋英不備,悄悄地朝沈懷瑜眨了眨眼。
沈懷瑜問娟娟:“接下來做什么?”
“就像秋英姐和樊大叔那樣。我和爺爺在前頭用鐵鍬平地,你拉著轆石跟在我們后面走就行了?!?p> 娟娟給沈懷瑜講了壓地的要領,然后從籃子里拿出一根用麻繩編的轡頭一樣的東西,將繩子兩端的短木棍插進轆石兩邊的凹槽里,剩下的繩子交到沈懷瑜手中。沈懷瑜將繩子中間那節(jié)厚布帶套在肩上,在娟娟的指導下調整到一個舒適的位置,拉著轆石走了兩步——沒有想象中那么重。
白家的打谷場上,轆石“吱呀呀”、“骨碌碌”地響起來,匯入了北山下這片宏大的轆石聲大陣,在山間的土地上空回響。
突然間,村西傳來狂躁的狗吠之聲。
那邊秋英不滿道:“老于家的狗子最討厭,認識的、不認識的,見了就是一通狂咬?!?p> 樊茂才側著耳朵細細聽了一回,道:“我聽著,聲音有些哀,估計又被于老頭打了?!?p> 秋英一撇嘴道:“這樣不懂看人眼色的狗東西,打死了也活該。”
娟娟反而覺得那條狗子有些可憐,聽樊茂才和秋英說那狗子的不是,也沒有跟著說。這時白家三人正坐在地頭休息。沈懷瑜將娟娟遞給她的一碗水一口氣喝盡了,一面揉著肩膀,一面默默地看著平整一新的場地——這是他沈懷瑜親手侍弄出來的一塊地??!上面不知有多少滴他的汗水;這上面不久就會曬滿稻谷!沈懷瑜眼前已經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一片金燦燦的稻谷堆,不禁生出了難言的喜悅。這種心情越發(fā)激起了他的干勁,還未等喘息徹底平靜,沈懷瑜“騰”地一下站起身來,走向轆石。
“沈大哥,你多歇一會兒吧。”
“不必了?!?p> 娟娟連忙起身跟上去。
壓過第一遍之后,場地已然平整了,再拉轆石,比剛才輕松多了。沈懷瑜悶不做聲,像頭賣力耕地的老黃牛似的,拉著轆石一口氣連壓兩回,直壓得土地發(fā)硬,踩在上面只有一圈淺淺的鞋邊印,到了這程度,再壓兩圈,場就算是打完了。
“沈大哥,剩下的兩圈我來拉吧。”
沈懷瑜撇過臉,望一眼西邊天空。太陽已經落到西山尖尖上了,看樣子,不用兩刻鐘就要落下去了。沈懷瑜望著殷紅的夕陽,忽然嫌時間過得太快了些。
“快要天黑了,你力氣小,還是我來吧?!?p> 娟娟打著撒嬌的口吻,跟沈懷瑜商量道:“就留一圈給我好了?!?p> “不必?!?p> “沈大哥!”
“哎呀,爭什么爭,再有半個時辰就要做完了的活,你們這樣爭來爭去的,還想不想回家了?”
這時候,秋英家的場壓好了,樊茂才要過來幫忙,秋英伸手在他光溜溜的胳膊上擰了一把,嬉笑道:“沈兄弟這么能干,還用你插手?”然后對娟娟道,“昨夜里,老樊在山里套了兩只兔子,早上出門時候還說要給你家一只呢。兔子已經被你樊大叔剝洗干凈了,就在家里,剩下的活就讓沈兄弟干吧,你跟我們去取兔子,回家處理了,先弄鍋里燉上。等沈兄弟收工了,兔子肉也燉差不多了,那多好?!?p> 娟娟望向沈懷瑜,沈懷瑜點點頭,道:“你和爺爺先回去吧?!?p> 白老爺子不走,要和沈懷瑜一起。娟娟叮囑了“這個別忘了”、“那個別忘了”之類的話,跟秋英和樊茂才兩人一起走了。沈懷瑜拉著轆石又壓了兩圈,西山尖尖上,夕陽殘余的紅暈終于也被青黑色的云朵遮住了。
暮色四合,野地里升起淡青霧氣,蟋蟀和紡織娘之類的小蟲開始在草窠里鳴叫,村子那邊,小山溪在幽暗的夜色里牟忽明忽暗,許多淡白色的炊煙悄無聲息地匯入夜空。天空深邃如海,星子零星地露出端倪。東山之上,靜悄悄地懸掛著銀白的半爿月亮,兩頭清晰,中間疏淡,好像女子頭上插著的小銀梳。人們打著招呼,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家去了,只剩少許轆石輪轉之聲,吱吱呀呀,斷斷續(xù)續(xù)的,在空冥幽深的曠野之中顯得格外清晰。沈懷瑜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天、地、日、月、星辰、群山、河流、人、蟲鳴、轆石輪轉之聲——感覺一切都像一場夢。
晚風吹拂,帶著一種意蘊綿長的幽香,吹透了沈懷瑜薄薄的汗衫,也吹透了一身的汗,他微微打了個寒戰(zhàn),發(fā)現,連白日里那種似要灼透衣服、刺入血肉的驕陽與酷熱都像一場夢。沈懷瑜便是籠罩在這種如夢似幻的感覺中,心不在焉地將轆石上的繩子卸了,裝進籃子中。夜色中,白老爺子猶自坐在地頭的青石上,緩緩地吸著旱煙,煙鍋里的一點火頭紅通通的。
“爺爺,走啦!”
沈懷瑜說著彎下腰來,伸出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打著晃站起來的白老爺子。
偶爾有人從后面走上來,和白老爺子打聲招呼,大喇喇地將沈懷瑜瞧上幾眼,超到他們前面去了。沈懷瑜回想著那些人的眼神,心道:這里的世界不屬于他;曾經屬于他的那個世界也將他丟棄。此時此刻,他想跳出自己的這幅軀殼,以一個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人的眼光,看看正行走在山村野徑里的這個人到底什么樣。他在小路上走著,心中再次升起傷感的薄霧。耳邊響起白老爺子低緩的聲音:
“小沈啊,這兩天累壞了吧?”
“不累,爺爺?!?p> “等過兩天忙過去了,好好歇一場。”
“嗯?!?p> “讓娟娟做好吃的給你吃?!?p> “嗯?!?p> ……
半明半昧的夜色里,一個瘦小的人影朝這邊跑過來。沈懷瑜不由停住腳步,立在那里,木愣愣地看著那個小女子——她正像一只歸巢的小鳥,歡喜地飛向自己。她飛到他面前了,甜甜地喚了一聲“沈大哥”;他感覺自己胳膊上一輕,眼睜睜地看著他挎的那只籃子到了少女手中,她就那樣隨意地拎著它,另一只手自然地拉起他的袖子,拉著他往前走,
“回家啦,沈大哥。”
“走啦,小沈,發(fā)什么呆呢!”
家。
回家。
沈懷瑜腦中不斷品味著這兩個詞,不由自主地拔開步子,任那少女拉著自己走。他斂著目光,似乎在看腳下的路,其實注意力卻牢牢地黏在身畔的女孩子身上。她一面走一面說,說什么,他聽不清,只在她喚“沈大哥”,或者看向自己的時候,點頭以示回應。少女的動作自然流暢,少女的聲音親切清甜,好像他就是她晚歸的家人。經過竹林的時候,晚風送來竹葉與山溪的清香,沈懷瑜從懵懂的狀態(tài)醒來,瞧見乳白色的月光下河水嘩嘩流淌,聽見竹林里蟲聲迭唱,身邊的女子似乎在說“于爺爺”。
他忽而道:“再說一遍可好?”這時候,他才發(fā)現,少女臉上閃閃發(fā)光,是未干的淚痕。
“沈大哥,你還記得下午在地里聽到的狗吠聲么?”
“嗯?!?p> 卻原來,他剛剛錯過的,是一個傷感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翁姓于,娟娟叫他于爺爺,一世鰥寡,獨自住在村子西北角的一個小院子里,與村子隔著一條大水溝,只有一座小木橋連接。晌午,一個在他家附近勞作的村民口渴了,去他家要水喝,敲門許久,無人應答,伸手推門也沒有推開——門在里面上了栓。院子里,一匹稻草黃的瘦狗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支在地上哀哀地吠,眼淚汪汪地看著來人,全沒了往日要吃人似的兇惡。來人起了疑心,翻墻入院,還沒落地,便被一股惡臭熏得差點掀翻在地。他還未及細想,便見那匹瘦狗忙不迭支起身子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在前頭引著他。那人心道:老于這家伙,多久沒給狗子吃食了。狗子伸了爪子在堂屋門上抓,那人驚訝地看著門板上密密麻麻的抓痕,打趣道:“都是你這瘋崽子干的好事?要是老于知道了看不把你屎打出來?!痹捯粑绰洌闹幸豢┼猓翰缓?!連忙推門。未開。門閃了一條縫,來人湊上去想往里面瞧,還未瞧著個李張老,更刺鼻的惡臭穿過門縫直往他鼻孔里鉆。壞了!來人后撤幾步使出了渾身力氣將門撞開,惡臭登時撲面而來。狗子嗖地一聲竄進里間,頃刻間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哀鳴。那人強忍著惡心走進去,立刻被看到的景象駭得魂飛魄散——床上躺著一個白花花人形,那人想“老于頭什么時候這么白了”,結果仔細一看竟全是擠擠挨挨蠕動著的肥蛆!那只瘦狗子瘋了似跳到床上,咬了滿口蛆蟲甩在地上,就甩在那人腳邊,幾只肥碩的蟲子一扭身爬起來,歪歪扭扭底爬向他……
那人“啊”地大叫一聲逃了出去,一直逃回村子,遇到了剛喝完酒、正準備回家睡覺的宋福生。
“遇到鬼啦,二馬?!?p> “老老老,老于,家后的老于死了?!?p> “死就死唄,誰不會死。那老東西活了這么久,夠本了?!?p> “不是,不是。哎呀,跟你這醉鬼說不清楚!”
“你說誰醉鬼?你說誰?”宋福生最討厭別人說他醉鬼,猩紅了雙眼,威逼責問之聲一聲比一聲高。
有人過來勸架。二馬見有人來了,也不管宋福生了,一口氣將自己看到的情形說完。宋福生酒都嚇醒了。幾個人慌忙趕去老于家,隔著橋,聽見里頭傳來凄厲的哀鳴,是那條狗子!他們趕緊奔去屋中,在要讓人窒息的惡臭之中,看到了這輩子最難忘記的駭人景象:那只狗子正在床上凄厲掙扎,渾身上下全是白滾滾的涌動著的蛆蟲,連口鼻里都鉆滿了,狗子旁邊,是一具已經腐爛了的尸體,已經成了一個白花花的蛆堆。
宋福生嘔地一聲,吐了滿地。也不知是惡向膽邊生、還是怎的,其余人還在驚駭莫名之中,那宋福生箭一樣地竄過去,踐踏之處,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炸裂聲。宋福生從柜子里抓出幾件破衣服,一個健步躍上床,張開衣服,劈頭蓋臉地一扔,將狗子和尸體上分作兩團裹起來,將頭撇去一邊,兩眼一閉、兩手一撈,將狗子和尸體分別夾在兩邊腋下,跳下床來,一口氣竄到門外,將人和狗子放在院中,一邊拍去身上蛆蟲,一邊后怕道:“哎呀我的娘啊,嚇死老子了!”
二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揭開衣服,瞧見狗子臉上血肉模糊的,許多蛆蟲仍然在拼命地往它眼睛里鉆。除了宋福生,別的人都忍不住驚叫一聲,退到后面。宋福生卻跟發(fā)了怔似的,愣愣地走上前,伸手去摘狗子眼里的蛆,狗子痛苦地搖晃著腦袋朝宋福生“嗷嗷”地喚了兩聲,似在道謝,不久,惶惶倒了幾口氣,頭偎在主人尸體上,死去了。
“那狗子長得丑,平日里又特別兇,大家都不太喜歡它。因為咬人的事,也不知被于爺爺打了多少頓了,就是不知悔改。沒想到啊,竟是這樣一條衷心的好狗!”
沈懷瑜聽得心生唏噓,瞧見娟娟臉上全是淚水,有心安慰,又不知該說什么才好,聽見白老爺子嘆了一口氣。
沈懷瑜忽而道:“我聞著兔子肉的香味了?!?p> “呀,灶坑里還有火呢!也不知道掉出來了沒。”說著,飛也似地去了。
這時候,他們已經進了家門。待娟娟進了灶間,白老爺子斂去臉上笑意,緩緩地轉過臉,目光沉沉望著沈懷瑜。
沈懷瑜心中一緊,心道:爺爺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說么?遂,以問詢的口氣喚了聲“爺爺”。
白老爺子:“你剛來不久,原本我不該現在跟你說這事的,可是,世事變得太快了,不說,我總是不能安心?!?p> 沈懷瑜:“爺爺,有什么話您盡管說吧。”
白老爺子停住腳步,緩緩地轉過身來,小聲道:“小沈,我老人家有一個請求?!?p> 此時沈懷瑜正要門栓,又聽得白老爺子道:“門暫時不用栓,一會兒有人來?!?p> 沈懷瑜:“爺爺,您說吧?!?p> 白老爺子定定地瞧著沈懷瑜,過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若我不在了,你能幫我照顧娟娟么?”
沈懷瑜沒想到白老爺子跟自己說的是這個,愣了一瞬,心道:自己這種人,怎么值得老人這樣托付呢?
白老爺子:“不用立刻回答,你慢慢考慮考慮吧?!?p> 白老爺子說完,轉了身,緩緩走進堂屋。
沈懷瑜猶自出神,鬼使神差地,抬腳去了灶間。
大鍋里的東西燉得咕嘟咕嘟響,青幽的水汽烏突突地往房梁上升。在火光的映襯之下,灶間里的暗影比外面的夜色更濃重,讓灶膛前坐著的少女愈發(fā)顯眼。少女雙臂交疊放在膝蓋上,臉枕在上面,正看著灶膛里的火發(fā)呆,騰紅的火光里,臉上水光瀲滟。她屈身坐在那兒,小小的一團,獨自流淚的樣子顯得孤獨而無助,白日里那個堅毅剛強的女子渾然不見。
京城里像她這般年紀的女孩子都在做什么呢?深閨里繡花、學習淑女的禮儀,學琴棋書畫,郊外踏青賞花,彩云繡莊里挑選新到的衣料,倚著雕窗思慕誰家的俊兒郎。而她呢?她勞作,她操心,她時時為著生活之苦而哭泣——她也是如花的一個少女啊,也在要人呵護的年紀!
若老爺子……在這世上,她將無人可依!
沈懷瑜被心里的情愫刺激得血液沸騰,幾乎立刻就要轉身去尋白老爺子了,然而理智告訴他,他不能這樣做——在對一個女子做下那種糟污之事之后,還跟個大慈大悲的救世主似的,做另一個女子的守護神。他絕不能讓同樣的事情發(fā)生第二次!沈懷瑜心中頓時充滿了無力感,一刻也不敢多待,轉身逃離灶間。
堂屋里已經點了燈。飯桌上放著好多紅的綠的紙,一大卷一大卷的,厚厚地摞在一處,旁邊整齊地陳列著幾小摞兩尺長一尺寬的小些的紙張。白老爺子手中拿著一把一尺來長的刀片,刀身黝黑,刀口銀白微微地吐著光澤。老人家將刀片埋入紙的折縫中,一手在紙縫邊按著,一手把著刀游走,只聽“哧拉”一聲如裂帛、如破冰,干凈利索、一氣呵成,刀片閃著寒光破紙而出。白老爺子將其中一片紙拿起來遞給沈懷瑜,道:
“你將這紙放在燈下,跟我說說刀口那里紙邊的情況?!?p> 沈懷瑜接過先從上到下將那毛邊掃了一眼,然后將毛邊湊近燈焰,微瞇了眼,一面看一面道:“刀口十分整齊?!?p> “紙邊上的絨毛和鋸齒呢?看仔細些?!?p> 沈懷瑜的臉幾乎要貼到紙上,由于離油燈太近,能清晰地感覺到火焰烤在臉上的熱度,
“收尾的地方有兩處鋸齒,不過非常小,不注意幾乎看不到。”
白老爺子伸手接過那紙張,伸出一根食指搭在紙沿上部,閉了眼,食指由上到下緩緩地劃過整條刀口,然后睜開眼,搖了搖頭,道:
“唉!人老了,手勁兒松了?!?p> 沈懷瑜為了讓老人寬心,連忙道:
“您裁得很好了,晚輩可看不出您手勁松呢?!?p> 白老爺子緩緩一笑,道:
“裁紙也像寫字彈琴一樣,要想裁得好講究可多哩。裁紙的時候切忌一刀一停,那樣紙邊或者不齊整或者起收力道不均勻拉出豁口。需得先蓄足了一股勁,一口氣連續(xù)地從頭裁到尾。力道不可太大太小,速度不可太快或太慢。”
沈懷瑜:“豈不是很難把握么?”
白老爺子:“是??!我老頭子也是摸索練習了幾十年呢。想不想聽聽?”
沈懷瑜:“晚輩洗耳恭聽。”
白老爺子:“你可見過深秋時高枝上果子墜落的樣子?”
沈懷瑜點點頭。他不但見過,而且還研究過。還在京城時,曾有人以“春華秋實”為題擺下斗詩宴。當時恰值深秋,他們一行人便在京郊一處荒山上圍著一顆柿子樹設座落幾,擺了斗詩壇。由裁判指定樹上某一只柿子,東道主家的書童持一根頂端綁了小鐵圈的長桿伸到柿子旁邊。只等裁判一聲令下,書童一發(fā)力將那柿子拽離樹枝。在柿子落地之前,競逐的二人需得揮毫作出一首詩。最后的評判,既看詩、也看字,詩、字俱佳者方能得勝,否則便打成平局,此之謂“柿落成詩”,最能考驗參與者的急智與真才。裁判最開始選擇柿子,自然從高枝開始,隨著一輪輪淘汰,斗詩雙方實力的不斷增加,柿子也越來越低。到最后,是離地面最近的那一枝,柿子下墜往往只在一瞬之間,人需要在這一瞬間揮毫成詩,可想難度有多大?!笆谅涑稍姟弊畛跏羌磁d之舉,但是因為其結合自然之趣、天然的等級之別,加上最后那超高難度下雙方的巔峰對決,精彩紛呈、刺激不斷,現在已經成了京城文人斗詩常用的一種規(guī)則。每年深秋都能見到文人們成群結隊到郊外尋找柿子樹,更有那頭腦精明的商家順應潮流,專門買山種柿,按人頭收錢,發(fā)了不小的財。
白老爺子:“小時候跟師傅學扎紙匠,練習裁紙的最佳時期在秋天的最后一個月。提前選好熟透了要落的果子,搬了家事活兒在樹旁守著。單等果子一落,手起刀行,果子落地的時候刀也破紙而出。這便是到了火候了。為著這一手,練了十多年吶!也不知守了多少棵樹,見了多少次果子落地?!?p> 沈懷瑜:“那萬一果子不落呢?不是白等了?”
白老爺子:“那是常有的事,但是除了等只有等,候上一夜也不敢合眼,凍得雙手麻木失去知覺也不敢縮到袖子里,生怕一時松懈錯過果子落的那一瞬間。有一回實在撐不住昏了過去,被師傅罰三天不許吃飯。”
沈懷瑜訝異道:“好壞都要一把火燒了的,值得么?”
白老爺子呵呵笑道:“三教九流,輕重緩急,都是人加在事情上的等級。其實呢,天下的事情都一樣,要想做得好,就不要考慮值不值,唯有一心投入。技藝成長了,心智開悟了,個中趣味便全在里面了?!?p> 這番話,要是放在以前,他或許會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說滿腹詩書的仕子在朝堂上辯論治國之策與前門街的老剃頭匠給人刮胡子剃頭、玩雜耍的那對兄妹耍猴翻跟斗沒有區(qū)別,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此刻他雖然一時間無法完全接受“剃頭雜?!迸c“治國平天下”相提并論,但是心中也有信服的意味。畢竟下午的時候他才從打場的活計里體會出由衷的喜悅來,這份喜悅同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貢榜頭甲頭名的位置時的喜悅、殿試被今上欽點狀元時的喜悅來得一樣熨帖、一樣真實。
白老爺子停下手里的活,問道:
“你可知老于家那狗子為何見人就咬么?”
沈懷瑜搖搖頭。
白老爺子預備著說給沈懷瑜聽。這時候,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來。沈懷瑜聽白老爺子叫他“大俊”。
沈懷瑜連忙站起身,那人先跟白老爺子打了招呼,然后對沈懷瑜點點頭。白老爺子讓他坐著說,那人搖搖頭道:
“不了,家里頭的等著回去吃飯,說完了就得趕緊走。老爺子,煩你扎兩身衣裳,一套單衣,一套棉服。老于這家伙一輩子穿得破破爛爛的,我想讓他到那邊穿好點,別給咱云隱村丟臉?!闭f著將幾枚銅錢扣在桌上。
“用不了這么多,兩枚就夠了?!?p> “不不,您老人家手藝好,兩枚怎么夠。”
白老爺子對沈懷瑜道:“留兩枚,其余的再給你方大叔。”
沈懷瑜拾起多余的銅錢給那中年男子,那人說什么也不收。
白老爺子道:“大俊,你不要難道還讓我老頭子連夜送到你們家?”
方大俊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兩枚太少了。”
白老爺子:“收著。趕緊回去吃飯吧?!?p> 方大俊只好收了錢謝了白老爺子一回,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白老爺子笑道:“大俊這人是云隱村懼內頭一號,卻也最是熱心腸。這兩枚錢也不知是怎么從屋里人那里討來的。”
沈懷瑜有些意外,實在看不出,那樣黑黑壯壯的一個漢子會懼內。
娟娟讓他們收拾下桌子吃飯,端上冒尖的一瓦盆兔子肉。然后盛了三碗放在籃子里,喊沈懷瑜一起出門。先給小江家送了一碗,又送了一碗給花圓月家,然后二人一路走到最西邊的小院子,見門上掛了一張木牌,上面寫著“主人不在,改日再來”兩列字。
“端木爺爺又不知那里收藥去了?!本昃晔卣f。
二人提了籃子往回走,半路上遇到了秋英。
娟娟:“秋英姐,你干嘛去?”
秋英:“娟娟?上你家讓白老爺子扎點東西?!?p> 娟娟:“也是燒給于爺爺的么?”
秋英搖搖頭:“給他燒東西的人夠多了,少我一個不少。我是想給那條狗燒條母狗作伴。也不知好不好扎?!?p> 娟娟:“好扎好扎,不過不能十全的像?!?p> 秋英:“這沒事。反正那狗也不是什么俊狗,跟著老于頭打了這么多年光棍,燒條母狗給它也該開心了?!?p> 到了白家秋英跟老爺子大體說了要扎的狗子模樣。付錢的時候老爺子不收,秋英非要給。娟娟說那兔子也得給她錢了。秋英一把將錢拍到桌上,扭身往外走,道:
“那是老樊的兔子。他是他,我是我?!痹捯衾镉行┎环薜囊馕丁?p> 娟娟送她到門口,悄悄問道:“是不是跟樊大叔置氣了?”
秋英哼地一聲:“那個冤家,不把我氣死不算完。說了多少遍了,晚上莫進山,晚上莫進山,他非不聽!好吧,不聽就不聽,愛去去,到時候遇到對付不了的猛獸,我可不給他收尸。”話音未落,啪地一聲,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口中“呸呸呸”朝地上啐著,道:“童言無忌,大風刮去。神明在上,小女子嘴一禿嚕,說叉胡了?!?p> 秋英轉過身,義正言辭地對娟娟道:“你呀,趁現在剛起頭,一定管好你那個沈大哥。”
娟娟納悶道:沈大哥很好啊,如何用她管呢?
娟娟從小由白老爺子一手帶大,身邊沒個母親、長姐之類的女性角色提醒她男女的事情,白老爺子自然也不好開口對她說這些。在她成長的過程里,一路玩過來的又只有小江和花圓月,男孩子開竅晚、混不吝地沒個男女意識,花圓月沉默寡言本就不愛說話,家里姊妹多事情多難得在一處痛痛快快玩一場,更不要說像一般小女子那樣咬著耳朵說些臉紅心跳的話了。因此盡管已經十五歲,再過一年就到了可以定親嫁人的年紀,娟娟在男女情事上還懵懵懂懂地不開竅。也是因為這樣,小江最近一年對她的示好,她并未察覺出異樣;今晚上秋英那莫名其妙的話,她自然也沒弄明白,只當是因為樊大叔的緣故,秋英姐看所有男子不順眼。
白老爺子說沈懷瑜今天出了大力得好好補補,一個勁地讓娟娟向他碗中夾肉。娟娟挑了兔腿上一塊肉夾給白老爺子。老人家牙齒缺了一半不好咬,手把著骨頭含在口中咂摸,如此吃了一陣子,扯下腰間的汗巾子擦凈了手,抹了一把胡須,緩緩地講起了老于頭家里那狗子為啥咬人的事情來。
“那狗子是老于頭到望江城趕集撿回來的。那天我正好在村口說書,講的是《涼州英雄傳》。他帶狗子回來的時候咱們也剛好散場了,我見他籃子上蓋著塊青布,以為他買了五花肉回來——老于頭和我一樣,就好這一口——就伸手去揭那塊布。卻原來那布蓋的不是五花肉,而是一條癩皮狗??烧媸且粭l又丑又臭的狗!頭上臉上這一塊那一塊都是癩子,嘴上的長毛又臟又亂,眼睛都快被眼屎糊住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抖得跟篩糠一樣。老于頭忙將布蓋上,說狗子怕人,話也沒說完,捂著青布一溜小跑,就跟誰要跟他搶那狗子似的?!?p> 老爺子停下來,捋著胡須想了一會,繼續(xù)道:
“再見到那狗子是好久以后的事情了,癩都好了,毛也滑溜了,看著順眼了許多。見了人低眉順眼地小心湊上來搖尾巴討巧,可不是大部分人見到的那副兇相。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兇的呢?唉!”老人家長嘆了一口氣,
“大約十年前,好像是這么個時間,那時娟娟還是拖著鼻涕的小不點,這么點點個子,”說著提起手掌心朝下在空氣中比劃了一下,“估計她是沒印象了。有一天,老于家里闖進了兩個壞人,把他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搶走了,人也被打殘了半條腿,那狗子護主撲壞人的也差點被打死。其中一個壞人就是村里的后生金貴,他經常路過于家進去喝水,和老于頭和狗子很熟絡?,F在看來,那狗子丑是丑,卻難得地十分通人性。我想,就是從那一次讓那狗子對相熟的人起了戒備之心?!崩蠣斪佑謬@了一口氣,
“要不是老于頭去世這一出,那狗子怕是到死也難有正名的機會了?!?p> 沈懷瑜聽罷感慨良多,不由道:“這世上這么多蒙冤的人,有多少連那條狗子還不如,到死也沒有沉冤昭雪的機會?!?p> 白老爺子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話題沉重,一時間,三人各自吃飯,誰也沒說話。
這時候,又有村民來為老于頭扎紙,這才打破了沉悶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