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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墟煙

第十一章 朱子韜

民國墟煙 韓全喜 2939 2019-04-12 15:00:00

  朱先生信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在戲娘身上的瀟灑如意和糧棧的生意看旺,雖然都是一種利好,但這樣的日子不知能走多久。

  一夜秋雨把小鎮(zhèn)洗刷的整潔多了。遠山透著碧綠,就像立在眼前的實景清晰可見。從山那邊吹來的風使人感到多多少少又增添些寒意。鎮(zhèn)上的鋪面,屋舍一切都顯得濕漉漉的,像浸透似的海綿,一擠還會滴出水來。街中的路泛著泥濘,行人“跳大繩”似的走路,像喝多了酒。路面不時有淺淺的車印滾過,街面留下趕車的吆喝聲和刺耳的長鞭空響,馱煤的駱駝一步一個蹄印,緩緩而行,小鎮(zhèn)又將熱鬧起來。

  和安糧棧還是早早開門營業(yè)。一陣寂寞清冷之后,便迎來那些踩著泥濘從鎮(zhèn)上和四鄉(xiāng)煤窯前來買米買面的人們。說著、笑著,像山民風風火火的來,買了糧又踩著泥濘風風火火地去。今天和安糧棧又是一個生意看好的日子。

  朱子韜今早有些失意。昨夜在戲娘那風光了一夜,又早早急匆匆地趕回來,他感覺身子疲倦多了。本想今天讓陸得祥到四鄉(xiāng)的煤窯把剩下的欠帳收回來,好在那些地方得祥也熟悉??缮蛘乒衿职训孟榻辛巳?,就像養(yǎng)兒為了防老,可到了老又指望不上,看來只好自己去了。

  朱子韜從帳房間出來,又例行公事似的轉(zhuǎn)游了一圈兒,望著忙忙碌碌的伙計和那些出出進進買糧的人們,心底突然間涌起一陣酸楚。說不上的苦澀,揪心似的難受,仿佛有一種被人愚弄了的感覺。他重又回到帳房間,無意識地翻著帳冊,顯得憂悒;缺少賢人正襟危坐,青燈之下細讀著黃卷書似的閑靜,心有些煩亂。

  朱子韜又想起昨夜在戲娘那兒聽到的傳聞,閻錫山正在擬定一個大會戰(zhàn),這個會戰(zhàn)就在邊城打響,這是閻長官首次與日本人交戰(zhàn)的大手筆。朱子韜想,如果這個會戰(zhàn)一旦開戰(zhàn),不知又要死多少人。會不會因會戰(zhàn)而發(fā)生歷史上因易主而出現(xiàn)的廢城或屠城的悲劇,這樣的事不是不可能發(fā)生的。

  邊城自建置伊始,曾經(jīng)發(fā)生過數(shù)次大的廢城之墟。一次是在南北朝的結(jié)束。進入公元六世紀后,失去京都優(yōu)勢的邊城很快便消失了,消失的原因有待后考。唐人張嵩于開元十四年間到此,面對曾經(jīng)輝煌的京都,難覓酈道元及故人記載的景象。山川、河流、湖泊、雪域、森林、草原……大都市居“雄”呈“秀”的皇家市井里坊格局,昔日的風采不見蹤跡,滿眼皆是荒涼的殘破。不免感慨:“君不見魏都行樂處,只今空有野風吹”了。有意思的是曾經(jīng)的商賈云集農(nóng)耕文明之城,這一荒蕪斷續(xù)竟達五百年之久。此后的戰(zhàn)事也沒消停。

  歷史由后來的朝代續(xù)寫,城如是。

  大明的崛起,洪武年間,邊城的重建光鮮無比。一個“懶”字,明的天下結(jié)束。此后,城又遭劫難。歷史上諸多兩軍對峙后的“城無遺類”在邊城重現(xiàn)。

  事情的發(fā)生是姜鑲之變——因阿濟格的隨從截奸了當?shù)匾怀黾薜拿T大家閨秀而引發(fā)。清順治六年,多爾袞率部破城的平叛之舉,“屠城三日,城削五尺”,此后數(shù)年,人煙絕跡,野狼出沒,邊城又一次消失,淪落為廢墟之城。重建的時日,是在若干年后的一個初春。

  城的重修碑文記載:戊子之變,誰非赤子,誤陷湯火,哀此下民,肝腦涂地。是非莫辯,玉石俱焚,蓋以楚猿禍林,城火殃魚,此亦理與勢之所必至者。睇此蕪城,比于吳宮晉室,鞠為茂草,為孤鬼之場者,五閱春秋,哲人以黍離之悲,彷徨不忍釋者。

  歷史會不會重演悲劇,誰也說不準。有時會出現(xiàn)驚人的一幕,何況是一個扶桑之國的邪惡——大和民族的異類。

  小鎮(zhèn)淪陷的日子不會太久,還能有幾天平靜的日子?朱子韜有些不敢往下想。他仿佛看見腥紅的血和絕望者的呼喊,歷史屠城的慘境像夢魘的素片在潛意識中重疊轉(zhuǎn)換,雜亂無章。不免暗自嘆道:這世間真得要易主了嗎?倘若要變,以后的日子怎么過,是生還是死,朱子韜自己是給不出答案的。他明白,不知哪一天,傳聞就像西邊山上的黑云,突然間飄過一塊兒落下,砸的滿城是血。

  太陽愈升愈高,彌漫在白水鎮(zhèn)每一個角落里的潮氣隨著氣溫的上升逐漸消散,空氣變的清爽起來。朱子韜望了望窗外,自己安慰著自己,管它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是攔不住的,人隨天意吧。再說,自己也是過來的人,經(jīng)歷的事還算少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國家興亡,政府有責,而不是匹夫,一介草民是扭轉(zhuǎn)不了乾坤的,他有些憤憤然。想到這兒,那些個使他煩心的事即隨著這天兒煙消云散,整了整衣衫,走出鋪面獨自收帳去了。

  沈掌柜對干女兒的惦著,就像猴子饞桃總想避開他的主人,即便是面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境也沒有忘記。也許,這就是本質(zhì)上的男人。

  陸得祥一早過來,吳婕正在打掃書房。見得祥推門進來告訴他,昨夜沈太太受了涼,身體有些不適,現(xiàn)在鎮(zhèn)上的喬醫(yī)生正在太太的屋里瞧病呢。

  得祥沒有想到沈太太會在這個時候生病。這兩天,沈掌柜總是在外邊忙于應(yīng)酬,家里的事全仰仗著沈太太招呼,他忙問:“太太的病重嗎?”

  吳婕走到窗前,朝北屋瞅了瞅,“剛才我進去聽喬醫(yī)生說,太太的病不要緊,只是受了些風寒,吃了藥過兩天就會好的?!?p>  得祥望著吳婕思忖道:“太太的身體本來就單薄,自己又不注意,不病才怪呢!”

  吳婕嘆了口氣,附和著說:“是啊,這幾天我瞧見太太總是在忙,好像心里有事,昨夜和先生在屋里不知又在整理著什么,很晚才睡下的?!?p>  “是嗎?”得祥心頭一沉,沒有再說什么。他突然意識到,好像將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屋里一陣沉默。吳婕又低頭繼續(xù)擦著家什,得祥呆呆地望著窗外出神。

  這時,喬醫(yī)生提著診箱從沈太太的屋里出來,邁著極斯文的步子緩緩穿過院落,沈掌柜一直把喬醫(yī)生送出宅門外。這一次,沈掌柜沒有請鎮(zhèn)上的老中醫(yī)。

  以前沈家的人病了,瞧的都是中醫(yī)。中醫(yī)淵源流長,也溫和,自從鎮(zhèn)上有了西醫(yī),口碑相傳,西醫(yī)的療效獨顯出來。沈掌柜的思想比較放開,對西醫(yī)的認知早別人先走了一步。

  送罷喬醫(yī)生回來,沈掌柜沒有進太太的屋里,而是直奔書房。

  “先生早?!标懙孟檫B忙躬身“請安”。沈掌柜不喜歡伙計們叫他掌柜的,而是喜歡稱先生,他認為稱先生才更儒雅一些。

  “是得祥來了?!鄙蛘乒裾f,隨即,兀自走到書桌前坐下。

  瞧沈掌柜的臉色還好,得祥小心試問:“太太的病好些嗎?”

  “不要緊的,喬醫(yī)生剛給看過?!鄙蛘乒裉痤^來若無其事的說??纯磪擎歼€在擦著家什,吩咐道:“吳婕,你到太太的屋里照料一下,別忘了給太太服藥?!?p>  “唉,我這就去?!眳擎挤畔率种械幕睿D(zhuǎn)身去了。

  現(xiàn)在書房只剩下陸得祥和沈掌柜倆人。得祥兩手合一畢躬畢敬地站在屋中。他不知道沈掌柜把他喚來有何吩咐,想問卻又覺的不妥,只好靜靜地候著,也不去打擾。

  沈掌柜坐在書桌前旁若無人似的只顧做著自己的事情。他緩緩拉開抽屜,取出一封早已寫好的信,慢慢地看起來??峙率且猹q未盡,提筆在上面又附言幾句,又細細地端詳了半天,方才覺的滿意。他又拉開另一個抽屜,取出一張恒源錢莊的莊票,填上數(shù)字,蓋上印鑒,連同寫好的信一同裝入信封封好。再把信封攤在桌上,在上面揮筆寫了幾個字,瞅瞅,感覺良好。放下筆,輕輕地舒了口氣,良久才抬起頭來,很莊重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陸得祥,微笑道:“你把這封信給史小姐送去,一定要親自交給她。”

  陸得祥從沈掌柜的手里接過信,就象侍從接過將軍的公文一樣,很細心地把它裝入內(nèi)衣兜里,說:“請先生放心,我會把它辦好的”。

  沈掌柜很滿意地往椅上一靠,又叮嚀道:“這件事不要讓太太知道?!?p>  得祥點點頭,看看沈掌柜已無交待的意思,輕聲問道:“先生還有啥吩咐?”

  沈掌柜抬了抬手,“你去吧?!?p>  陸得祥退出書房,輕輕地把門關(guān)上,又朝沈太太的房間瞅了一眼,生怕驚動了什么,悄悄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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