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手下將領口出穢語，中間那紫袍人眉頭微皺，探詢的眼神望向身旁那紫袍老者，紫袍老者則示意對面那位神色頗為抑郁的將領開口詢問，這人便先舉手讓下面的將官噤聲，然后問道：“你們幾位都是哪里來的客商，奔波江湖，都做些什么生意？”
還未等吳英雄開口，劉景便搶先說道：“啟稟將軍，各位老爺，小民是江陵人氏，常年來往于江上，多販些江南茶葉往蜀中換取銀錢?！彼f完之后，堂上眾人不置可否，于是眾商人便一一吳述自己的籍貫及所販運的物資，輪到吳英雄，他便躬身說道：“小民成都府人氏，此番下江，乃欲往江南販些香藥回去。”
吳英雄說完之后，還未等那將領說話，堂上那人卻“哦”了一聲，嘆道：“居然販的是香藥，宋人劫掠之后，蜀人居然還能如此安享榮華?！鄙裆g頗有些感慨。
“不然，”吳英雄接道：“自宋人入蜀后，府庫盡入開封，官吏刮地三尺尤嫌為夠，普通的蜀中百姓，又怎能消受得起香藥?！?p> “哦？那你販與何人？”
“近來蜀中百業(yè)凋敝，唯有秦樓楚巷，水榭蘭亭，盡是鶯歌燕舞，所以小的販取的香藥不愁去處。”吳英雄躬身答到，他考慮得很清楚，越是這樣的戰(zhàn)亂年代，人們往往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對香藥這等奢侈品的需求反而越來越旺，而官吏們對這些特殊貨物的來往不甚了了，因此容易蒙混過關。
“啊？”堂中那人聞言啞然半晌，隨即嘆道：“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北娙吮M皆默然。
“不然。”吳英雄話剛出口，立即后悔得想要扇自己兩個嘴巴，他聽了這句感概后想起自己在后世常見到的一些評論，又在圓滿回答訊問之后的放松心情下，所以竟鬼使神差地隨口接起了話茬。
果然，他話音剛落，坐在左右的幾人齊聲怒喝：“大膽?！钡弥心侵心耆藚s擺擺手，說：“你這人不似普通販夫，說說看，有何不然之處？”
吳英雄連忙說道：“小民唐突，還望眾位大人恕罪。”
左首倒數(shù)第一的疤臉將領斥道：“叫你說便說，剛剛膽大包天，現(xiàn)下怎么又縮回去做烏龜了？”
吳英雄只得言道：“蜀地雖然向稱富庶，但富者田畝千頃，貧者無立錐之居，宋軍入蜀以來，州縣大都殘破，原本蜀地的官紳富戶家產(chǎn)被抄者無數(shù)，民間更多賣兒賣女以求溫飽。那些女兒入得青樓，若是強顏歡笑，討好恩客，還可以茍延性命，若是稍有霽色，輕則受皮肉之苦，重則被賣作營妓，大兵交相摧殘之下，恐怕活不過旬月?！闭f到這里吳英雄略為頓了一頓，偷眼看了一眼上面那位，只見他眉間深蹙，頗有感同身受的神色，便又接道：“是以小民以為，家國破碎，乃是男子漢大丈夫之責，婦人孺子，受害居多，就不必苛責了?！?p> “是啊，”上首當中那人輕輕點頭，看向吳英雄的目光多了一絲溫潤的神色，又問道：“你很會說話，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吳英雄忙拱手道：“小民也是有感而發(fā)，在成都時曾聽到人吟誦過一首花蕊夫人的詩詞，不敢有污眾位大人清聽。”
“哦？想不到今日竟是遇到了一位雅人，你快給我等說來聽聽?！敝虚g那位一聽詩詞便興致勃勃，剛才神色中的悲戚之意居然也淡了不少。
吳英雄不敢抬頭，緩緩道：“君王城頭豎降旗，妾在深宮怎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p> 一時間在座人等竟張口結(jié)舌，其中左首高坐的那名將領更是臉色發(fā)白，半晌，中間那人擊掌長嘆道：“好詩，好詩，這花蕊夫人不但艷名遠播，做詩的氣概卻也不讓須眉?！?p> 他轉(zhuǎn)過頭去對左首那將領意味深長地說道：“皇甫將軍，宋國雖然兵馬精良，但江東子弟如果同心協(xié)力，加上長江天險，未必不能保全這半壁江山吧。”
那皇甫將軍聞言當即下跪言道：“國主言重，繼勛就算肝腦涂地，也要為國盡忠?！?p> 吳英雄聞言更是一驚，原本他心中隱隱有些思量，只怕是撞上南唐朝中的權(quán)貴在巡看江面，誰知竟如此湊巧的遇到了自稱江南國主的南唐皇帝蔡煜，這可是名垂千古的詞帝啊，要早知道當面是他，吳英雄也不敢拿那首花蕊夫人的哀怨詩出來獻丑了，不過，好象歷史上只記載了蔡煜在金陵被圍時驚慌失措，并未記載他居然親自巡看江防啊。想到此處，吳英雄不禁又抬起頭來，仔細打量這被譽為千古詞帝的后主蔡煜。
蔡煜見平時似乎對宋軍有所危懼的神衛(wèi)統(tǒng)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勛有所激奮，不禁心中高興，又低頭看著躬身站在下面的吳英雄，忽然說道：“孤看你言語談吐，也不似那普通的商販，你到底是何身份，何不從實道來？”
聽蔡煜這么單刀直入的問話，吳英雄心道這詞宗皇帝的智商也不是蓋的，不管心中如何窘迫，只得重新行大禮后，運氣沉聲道：“臣，大漢國使，吐渾軍指揮使衛(wèi)倜大人麾下，都虞侯吳英雄，覲見江南國主?！?p> 此言一出，整個船艙內(nèi)好像空氣被抽干了一般寂靜，不但南唐君臣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北漢來使，而且同行的劉景等商人也沒想到同行許久的吳英雄竟然還有這樣一個身份。最后還是蔡煜打破沉默，道：“吳英雄，你自稱漢國來使，可有憑據(jù)？”
吳英雄拱手答道：“衛(wèi)指揮使將證明使臣身份的國書交與末將，一路上為躲避宋軍搜索，我將蠟丸藏在同來的小童發(fā)髻之中，陛下可派軍卒隨我去取，片刻便可呈上審閱?！?p> 蔡煜聞言，左右環(huán)顧片刻，便讓四名軍卒陪著吳英雄去取國書。待吳英雄走出船艙后，幾個商人也被帶了下去，蔡煜方才對右首的老者說道：“吳輔政，孤看這吳英雄言語不似作偽，只是現(xiàn)下如他真是北漢的使臣，卻又該如何相待？”
那老者沉聲言道：“陛下，自周至宋，北國南征不斷，現(xiàn)下又在江陵屯兵造船，訓練水師，顯然不日又將挑起戰(zhàn)事，我國一意委曲求全，但北國辱我過甚，直欲亡我而后甘心。昔年徐相苦勸北國，稱我江南以小事大如子事父，趙氏竟說父子豈能分家。以老臣之見，傾國力事北國如以肉飼狼，契丹人又狡詐不可信，莫若結(jié)好太原劉氏，以為南北援應。”
“吳相此言大謬?！弊谙率椎囊幻嗯酃賳T言道，“北漢與宋乃是世仇，我國既已稱臣于宋，再結(jié)好北漢，豈不是言而無信，且受人以柄，若是惹怒北國，大兵壓境如何抵擋?！?p> “大兵早已壓境。”左首最下那疤臉將領亢聲道：“宋軍在江北屯兵十萬，江陵水師旦夕可至EZ，皖口駐屯行營意在使我湖口與金陵王師首尾不能相顧，更有錢王助紂為虐，一旦西北兩面有事，必有吳越兵會攻金陵。若不早結(jié)強援，只怕難以抗衡北兵?！?p> “當真是小人重利。”先前發(fā)言的青袍官員不屑的打斷將領發(fā)言，拱手向蔡煜進言道：“國主，邦國之交，必以信義，萬萬不可先背與大國之盟，結(jié)不測之禍?！?p> “張佖莫再出此誤國之言?！陛o政吳喬憤聲道：“君子可欺以之方，兵行詭道，焉能拘泥于信義?！?p> 蔡煜再看左右官員，卻再無人敢出聲議論，不禁長嘆一聲：“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孤不能讓一介女流看輕了。”言罷長聲而立，伸手接過身后侍者遞上的天子劍，一劍斬在身前幾案上，砍出一個深深的凹槽，高聲道：“孤意已決，宋人若是渡江來攻，必將與之周旋到底。”
待拔劍坐下，又言道：“方才張御史所言也不無道理，國家當取信于天下，若是連接北漢，未免顯得我江南無信。不過我看那吳英雄倒是一個人才，衛(wèi)倜素稱良將，土渾北國雄兵，他既能做到土渾軍都虞侯，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更難得文武雙全，眼下是用人之際，我想將他留下，吳相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