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宮大火連著燒了兩日,天降暴雨方才澆熄。
夏決立在檐下看雨,遠處宮殿掩映在煙雨中,不時有未燃盡的焦木被沖下來。
暴雨漸歇,黑沉的空中不時閃過電光,烏云翻滾,天心泛著銀白。
雨水漫過靴面,他撐傘走入雨霧,沿著玉階漫無目的地走著。
將士們隨意地倚在宮殿里,或閑談或慢飲,神色舒坦。他們在酷熱天連著撲了兩日火,碰上暴雨方才解脫出來。
殿外有人看到了夏決,恭敬地起身說:“大將軍?!?p> 夏決沉浸在思緒中,靜靜地朝前走去。
士卒無奈地撓了撓頭,大將軍又陷入沉思了。
夏決不知不覺走到了慕寧宮,葳蕤枝葉伸過墻來。
他想起那年,她隱在柱子后看雨,淺黃宮裙無意中露出了一角。
屋檐細雨,恍若初見。
長公主。
他靜靜收了傘,推開了宮門。
庭前草木繁茂,暗香隱入蒙蒙細雨中。
宮殿已經(jīng)荒蕪,長廊里撲上了細細塵灰,印出了他的足印。
他走上正殿,那里已經(jīng)有人了。
鄭媛衣裙素白,靜立在殿前,地上放著一大捧藍色鳶尾花,水氣早已捂干。
夏決沉下眼,原來這就是長公主喜歡的花。
“昔年夏祭,公主常邀京中小娘子同游,郎君們聞聲而動,京中鳶尾花為之一空。如今鳶尾遍地,再無人采擷,只因公主已不在?!?p> 鄭媛沒有回頭,兀自說著。
“北地沒有鳶尾花,公主此生不會再見到漫天鳶尾,我亦如是?!?p> 她轉(zhuǎn)過了身,看著夏決問:“夏將軍,公主在雍京過得好嗎?”
趙太后自縊前說出了秘事,公主并非皇室血脈,大雍皇帝還會禮待公主嗎?
夏決靜靜地說:“公主是我大雍未來皇后,自然過得極好?!?p> 鄭媛低下了頭,輕聲說:“如此便好?!?p> 她已無顏再見公主,愿用余生為公主祈愿。
鄭媛神色落寞地走下了臺階。
夏決久久凝視著深庭。
“噗噗!”一只夜鶯飛進了大殿,落在婁朔手上。
婁朔朝夏決和楊一世拱手說:“將軍,楊將軍,皇上有旨,命大軍一半暫駐承安城,一半隨兩位將軍回京?!?p> 楊一世點了點頭說:“也好,午云各城早已派人駐守,都宮里的器物也已清點好了,正好可以送回雍京?!?p> 回京之后皇上就要立太子了,他與夏決手握重兵,皇上不會放任兩人滯留南國。
夏決臉色沉穩(wěn),端起白玉杯一飲而盡。
長嘉二十四年夏,征國大將軍夏決與大將軍楊一世率兵攻入都宮,屠盡云氏宗室,午云滅國。
八月,大軍班師回朝。
雍京城沉浸在一片喜悅中,百姓張燈結(jié)彩,翹首以盼。
比大軍先回來的,是一個驚天秘聞—傾云長公主并非云氏皇族血脈。
雍京城里炸開了鍋,百姓議論紛紛,若傾云長公主不是云氏皇族,只是一介身份低微的孤女,還配得上大雍皇子嗎?配得上大雍未來皇后之位嗎?
九王府里,云流靠在門后仔細聽著。
白鷺面有憤色,狠狠地看向門外碎嘴的刁奴。
云流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聽到趙太后自縊于奉和殿時,她咬破了唇角,鮮血順著下巴滴到衣襟上。
“哎,你們可聽說了,咱王府里的這位,不是皇族血脈!”
“據(jù)說是午云天妃的孽種,根本不是什么公主!虧得睿帝大度,要在雍京,皇上早就一杯酒賜死她了!”
一個口齒尖利的婢女滿臉不屑,對著身后木門唾了一口。
“我要撕爛你們這些小賤人的嘴!”
白鷺氣急,一腳踢開了門,對著說話的婢女就是兩耳光。
婢女尖叫起來,不停閃躲,卻不是白鷺的對手,被白鷺扇腫臉踢倒在了花盆上。
其余幾個婢女驚叫起來,想要逃跑卻被白鷺堵住了門,只得胡亂朝白鷺抓來。
白鷺本就是暗衛(wèi),身手了得,幾下就將幾人打得滿地哀嚎。
“住手!”
華漫兮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他身后的幾個黑甲軍已經(jīng)舉起了長劍。
白鷺氣紅了眼,胸口起伏不定,又狠狠踢了地上的老貨一腳,老貨嚎了起來。
“鐺!”
劍光閃過,老貨被一劍刺穿。
“噗!”
華漫兮冷冷地拔出了劍,老貨癱軟在了地上。
他把長劍甩回黑甲軍手中,冷冷地說:“本皇子說的話這狗奴才是聽不見嗎?竟敢在本皇子面前吵嚷!”
黑甲軍面面相覷,喜怒無常的九皇子殺了宮中特地派來的嬤嬤?
白鷺怔怔地坐在庭院里,看著華漫兮走上了玉階。
云流神色渙散,呆呆地坐在門后。趙太后說,她不是父皇的血脈?那她是誰?
整個都宮只有慕寧宮被蒙在鼓里!連朝中大臣都知道她不是皇室血脈!
她眼淚長流,她明明就是父皇的血脈,不然父皇為何會疼愛她!
趙太后說謊,趙太后說謊,趙太后就是不想她入皇譜,趙太后臨死還讓她不痛快!
她忍不住握起拳頭,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長公主!”
華漫兮看到了門后的她,有些無措地蹲到她前面,笨拙地安慰她說:“長公主不要相信這些流言,對我而言,長公主是唯一的?!?p> 云流神情恍惚地看著他說:“九……九皇子,我是父皇的血脈嗎?”
華漫兮忍不住將她抱入懷中,定定地說:“是,你是,你是午云尊貴的長公主,唯一的長公主。普天之下,我唯認你是長公主?!?p> 他心頭有怒火燃燒,父皇特地命那些賤奴拿消息刺激長公主,意義何在?午云已經(jīng)滅亡了,何苦再逼迫一個弱女子!
他在宮中聽聞消息匆匆趕來,卻已經(jīng)晚了,長公主已經(jīng)聽到了。
他笨拙地拍著她的背,想要平復(fù)她的情緒。
云流哭得昏昏沉沉,緊緊地拽著他的衣衫,仿佛溺水之人。
過了許久,她才停了下來,仍在抽泣。
看著華漫兮擔(dān)憂的神色,她臉上露出了一抹苦笑,呆呆地看向了殿外。
趙太后沒有騙她。趙太后這是在摘清她,將她的身世公開,她與云氏皇族沒有任何關(guān)系,華紹就不會對她動手。
趙太后想要開解她,讓她不必背負云氏皇族的血海深仇。
趙太后想要她在大雍活下去。
她又哭又笑,趙太后明明恨她至死,卻在死前為她留下了一條生路。
可父皇死了,云止死了,趙太后也死了,午云百姓幾被屠盡,午云已經(jīng)被滅了,她還有什么好活的,這世間有什么值得她活下去的?
她痛苦地捂住了臉,隱忍又悲慟的哭聲回蕩在大殿中。
華漫兮手足無措,急得臉色通紅,怎么也哄不好她。
勤政宮燭火通明,華紹冷冷地翻看著奏折,不去看案前的人。
龔冶無奈地搖了搖頭,靜靜候在書案后。
安妃長跪不起,神色哀戚地說:“皇上,求您開恩,饒恕九皇子這一次吧,臣妾身邊只剩九皇子了,臣妾的三公主遠嫁到了北境,年紀(jì)輕輕就傷了身,孤苦無依,北境日子凄苦……”
她抽泣起來,面容悲苦。
華紹聽到她提起三公主,面色有些松動,他抬起頭長嘆:“安妃,朕說過多少次,沒有朕的命令誰也不準(zhǔn)靠近九王府。九皇子年已十五,仍舊頑劣不堪,當(dāng)眾拂朕旨意,強闖九王府,還刺死了朕的眼線!”
“皇上……”安妃哭得傷心欲絕。
“九皇子太過頑劣妄為,難堪大任!”
華紹的話仿佛一道驚雷,安妃身子有些頹敗,仍舊低聲乞求:“求皇上開恩,九皇子年幼,經(jīng)不起刑部大刑……”
華紹有些厭煩,沉聲說:“龔冶,送安妃娘娘回宮!”
“娘娘,回宮吧?!?p> 安妃死死地伏在地上。
華紹嘆了口氣說:“明日,朕讓刑部放他出來吧?!?p> “謝皇上恩典,臣妾感激不盡!”安妃不停地磕頭。
龔冶將安妃送回了甘樂宮。
馮嬤嬤飛快地扶著安妃進了寢殿,將房門關(guān)緊了。
安妃恨恨地抬起了頭,額上一團青紫,馮嬤嬤連忙扶著她躺下,替她揉著腰。
“嬤嬤,皇上好生絕情,將我兒投入刑部大牢,還說我兒難堪大任!”
安妃恨恨地抓著涼席,天家無情,先是心兒被送去北境,眼下漫兒被施重刑,這是想要了她的命。
心兒在北境損了身子,終身無依。漫兒又被天家厭棄,這太子之位是輪不到漫兒了。
“娘娘勿急,奴婢倒覺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九皇子年幼任性,又受了重罰,正好可以閉宮修養(yǎng),避開兩方鋒芒?!?p> 馮嬤嬤繼續(xù)說:“如今大軍回朝,夏決用兵如神以少勝多,楊一世正面對敵傷亡慘重,京中觀望的大臣逐漸將目光放在了二皇子和五皇子身上。二皇子銀庫豐厚,五皇子有夏決在手,正好相斗,九皇子和楊一世反而可以韜光養(yǎng)晦?!?p> 安妃慢慢抬起了頭,神情冰冷地說:“嬤嬤,我現(xiàn)在覺得可行了?!?p> 馮嬤嬤驚訝地抬起了頭,前幾月她提過一次,若是九皇子敗落,也可劍走偏鋒……
安妃娘娘當(dāng)時斥責(zé)了她,讓她不必再提……
安妃冷笑著說:“今日我算是徹底清醒了,天家無情,逼我至此!我兒命懸一線,竟還要我多等一夜!”
漫兒前年吵著要見傾云,也被天家重罰了板子,幾月股不能著凳,幾乎致瘸。
如今又被重罰,她雖惱恨傾云,更多是恨極了天家。
太子之位只能給漫兒!若是……那她只能痛下殺手。
九王府里的奴仆這幾日逐漸撤下了,黑甲軍也撤走了,府中只剩下從午云帶來的宮人。
宮中不時來人,將宮人借走,偌大的九王府里只剩下云流和白靈,謝酉,還有忠伯。
“殿下,安妃將白鷺召進宮了?!?p> 白靈低聲說。
云流毫無生氣地躺在榻上,華紹一點點折去了她的護衛(wèi)。她內(nèi)心毫無波瀾,整日只想著為何還要活著。
白靈看著心志被摧毀的她,十分無奈。原本殿下一心想回午云,趙太后說出皇族辛秘后,殿下沒了再回去的執(zhí)念,也沒了復(fù)仇的執(zhí)念。殿下只是午云萬千平民之一,與被屠的百姓毫無區(qū)別。
華紹又多次派人用身世刺激和侮辱殿下,使得殿下陷入了深深的卑微和自責(zé)中。
忠伯坐在門檻上,沉聲說:“殿下應(yīng)當(dāng)振作起來,午云宮人雖被拆散了,仍在宮中各處,殿下身邊并非空無一人?!?p> 云流動了動,沒有說話。
“殿下,奴婢聽說九皇子強闖九王府后,被關(guān)進了刑部。九皇子被抬出來時命懸一線,御醫(yī)連日守在榻前侍奉?!?p> 云流的手慢慢握起。
華漫兮。
白靈幾人走出了寢殿,輕輕合上了門。
云流慢慢坐起,神色怔怔。
月色朦朧,她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她有話想問他。
她一定要再見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