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郊區(qū)的公共汽車上，乘客不多，時光靠車窗旁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不是上班的高峰時間，汽車暢行無阻地在馬路上飛快地奔馳著。進入郊區(qū)以后，路邊的田野里遠遠的一些農(nóng)民在忙著耕作，更遠的地方幾處廠區(qū)的煙筒冒著縷縷青煙。
時光看著窗外的景致，渾身一陣懶散，內(nèi)心一陣空洞。農(nóng)民們工人們每天干活兒都出了東西，產(chǎn)品吶，糧食吶，那都是有價兒的，出了力流了汗靠掙的辛苦錢吃穿倒落的個踏實，可自己干的這叫什么活兒？掙的算什么錢？報社的這些人去服裝城“看看”，不就是去散散心嗎？自己呢，也只是為了討點好，就鞍前馬后的一通忙活。崔廠長知道了會怎么想？
果然，時光在服裝城找到崔廠長的時候，崔廠長對于報社編輯們要來“看看”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熱情。
“看看？……看吧?！贝迯S長看著時光說，“哎呀，你看我這兒多忙，走之前可能沒時間陪你們啦，多包涵吧……車的事嘛，我們也是租的，離這里不遠，你可以去聯(lián)系一下?！?p> 租車的單位很痛快，管事兒的人問了什么時候用，從那兒到那兒以后開了張單子，把手向時光一攤：“交錢吧，八十?！?p> 時光打電話給嚴敏章，沒敢說租車花錢的事。上車的地點被嚴敏章更正了，不能在報社，那樣太招眼，要在一個另外的地方，幾個人一早去匯齊。報社那邊各自找個借口請個假就行了。于是，地點安排在了博物館，明早八點。
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了，離報社下班還有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時光不甘心地往資料室打著電話，開始總是沒人接，后來是蔡少云接的，聲音里帶著十二分的不耐煩。
“趙兵兵？不在！……去哪兒了？我哪兒知道？你誰呀？！”
時光沒有說出自己是誰掛了電話，沒過一會兒又撥。這次是發(fā)行科的小吳。
“趙兵兵??？她出去了……去編輯部了，你誰？啊——她讓程志仁叫走了，我這兒幫她照看著呢……”
時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看來只能等明天了，但愿明天編輯在服裝城“看看”不會耽誤太多的時間。先生產(chǎn)后生活吧，但愿不是“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時光蔫頭耷腦無精打采地向車站走去，崔廠長可能對報社編輯們要來“看看”有什么戒心，時光走的時候他只是草草地和時光握了握手。
“事情太多，不送了啊?！?p> “唉，”時光忍不住拉住崔廠長的手說“你后天走哇？”
“是啊，有事說話，打電話寫信都行?！贝迯S長說著還是轉(zhuǎn)身要離開。
“……那我要是現(xiàn)在去你那兒……”時光想證實一下崔廠長對他的友誼是不是還那么牢固，像是開玩笑似的說，“咱們那個口頭協(xié)議還有效嗎？”
崔廠長露出了笑容，說：“君子一言，說過的話怎么能不算數(shù)呢？出來的時候我那個宣傳隊的幾個人還提起你呢，我廠里過幾天也辦張小報，以后少不了請教你。還是那句話，什么時候去，隨時歡迎?！?p> “生活”的事情懸而未決，“生產(chǎn)”的事情已經(jīng)安排妥帖。到下班的高峰時間，時光看見公共汽車站牌下邊站滿了等車的人。
一連來了幾輛車不是不停就是人滿為患，時光沒心情也沒有力氣加入六親不認的“擠車義勇軍”，他想等人少了再上。一天一天的像是在演戲，既辛苦又緊張，跑龍?zhí)椎倪€得看著角兒的臉色。這會兒，時光想看看擠車這出戲，輕松輕松。
等車的人越來越多。
又來了一輛車，擠滿人的車身搖搖晃晃的。車剛停下，“義勇軍”就向車門沖了過去，下車的和上車的發(fā)生了沖突。人們互不相讓，上邊拉扯下邊蹬踏嘴里叫罵。車上一些站著的人被擠得東倒西歪，有個廨頂禿腦袋的小伙子已經(jīng)快要從車窗口被擠出來了，幾根稀疏的頭發(fā)好像墻頭被風吹動的枯草，使那張清瘦干巴的臉顯得英勇頑強又多災多難。車上一些沒占到座兒的人嫉恨地看著有座兒的人。其實有座兒的人并不舒服，頭被壓得左躲右閃上下騰挪，還得不住伸手推搡招架?？寇嚧白簧系娜讼啾戎乱獝芤舛?，任憑車上車下風起云涌卻悠然自得地看著報紙，或是事不關己地看著正在為擠車、爭座位而爭斗爭吵著的人們——挨著他們坐在里邊的人成了一道天然保護屏障，真像是隔岸觀火。
售票員對車上車下的人粗聲惡氣地大聲呵斥著：
“前邊的往里擠擠，別站那兒不動，那個穿坎肩兒的，說你呢！走不走哇？那男的，側側身，里邊不是有地兒嗎？干嘛呢嘿，怎么光顧自己呀？……說什么呢，費什么話呀？到站就得停車，人多？人多也得停，你是上來了哈，不停車你們又寫舉報信扣我們獎金，說這話損不呀你？……你媽的，罵誰哪？怕擠？小轎車不擠。有那譜嗎你？……再擠擠！耳朵都聾啦？不走都甭走！一個一個的，存心哪是怎么著？”
司機也不甘寂寞，拉開司機門扯開嗓子在前面助陣：
“下邊的別往上擠啦，后邊又來了，干什么呢，沒坐過車是怎么著？那老太太，別擠啦，沒告訴你后邊又來了嗎？也不看你那歲數(shù)擠得過別人嗎，你？不有的是車嗎，非擠這輛不可呀？擠出毛病來算誰的，啊？真少見你們這樣的！”
廨頂?shù)男』镒樱粗囅聰D車的幾個人苦笑著說：“別擠啦，這樣誰也走不了。不是說了嗎，后邊又來了，有的是車，何必呢？”
車站又跑來了幾個年輕的小伙子，其中一個留著小胡子的聽見這話大聲地罵起來：“那孫子，你大爺！別站著說話不他媽的腰痛?。 ?p> “他媽的，把這孫子拉下來！”小胡子的幾個同伙起著哄喊起來。
“起什么哄起什么哄哇？沒坐過車是怎么著？不想走都甭走！”司機抽著煙沖下面再一次地喊著。
“沒坐過了，怎么著吧？”小胡子叫著，“把爺爺惹急了把這他媽的把車給丫砸嘍，不走就不走，嚇唬誰吶？”
司機脖子一縮，不再出聲了。
車上車下越來越擠，人與人之間沖突愈演愈烈卻又擠得越挨越近。
廨頂?shù)男』镒釉谲嚧翱跓o可奈何地咧咧嘴，和車下時光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間他那苦澀的臉上竟閃過了一絲幸運。
時光不想等了，也不想再看這出悲壯的活劇了。他向前邊徒步走去。
他突然想，那個廨頂小伙子有點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