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算什么？白領(lǐng)還是藍領(lǐng)？但我不會忘記，曾經(jīng)是白領(lǐng)，結(jié)過婚。
就像后來結(jié)婚一樣，從藍領(lǐng)變成白領(lǐng)，沒費吹灰之力。但無聊，沒勁。
承包未遂，公司倒閉。我雖敗尤榮，豪邁之情縈繞心間，余味綿綿。我像一粒塵埃懸浮在空氣中，整天鬼魂似的在大街小巷游蕩。人不能總靠回憶過日子。有一天我想，應(yīng)該利用這段時間，解決一下發(fā)育晚的問題。我和吳氏商量，她同意了。我們就租了現(xiàn)在這間房同住，開始無照經(jīng)營。有了自己的小窩兒，世界變成了兩個人的世界。我和吳氏都新奇感十足。我做事的習(xí)慣是計劃性和目的性。為了提高效率，使自己迅速成熟，我以極大的毅力勤勉經(jīng)營，每日不輟。我計算過，照這個效率，別人若干年才能完成的指標(biāo)我們可以在短期內(nèi)超額完成。冬去春來，寒來暑往，日子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隨著數(shù)量的增加，經(jīng)營的質(zhì)量越來越差，我和吳氏越來越趨于例行公事。吳氏煩了，我也煩了。也許，煩本身就是成熟的標(biāo)志。不過，其中還有原因，吳氏一個人的工資，要支付房租，還有兩人的吃喝，加上還承包時借的錢，我們的生活日漸拮據(jù)。我舅舅的舅舅的老丈母娘是江南人，聽說我和吳氏的事兒說了句方言，是江南一帶早時的說法：白吖困覺（讀gao四聲）黑吖困覺，噫！生活吖哪得做？魯迅先生是江南人，想必早就聽說過這句方言。他把方言譯成普通話以后頗具哲理和詩意：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唯恐北方年輕人不懂吧，他又特地寫了篇小說，就是我們熟悉的那篇《傷逝》。我以為，魯老先生的翻譯，包括小說，含蓄、細膩而富有哲理，只是不夠透徹。假如是常茂來譯，肯定透徹。可惜，常茂和我一樣，是道道地地的京油子，不懂江南方言。我和吳氏當(dāng)時的狀況，是有點無所附麗了。街上，看著燒雞干瞪眼，咬半天牙下不了手。天熱了，買瓶啤酒恨不得摻水喝。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們無法全身心投入經(jīng)營，質(zhì)量和數(shù)量勢必大打折扣。無奈，我和吳氏停業(yè)整頓，商量對策。她提議我回工廠，因為有我舅舅，補交幾張病假條，蒙混過關(guān)應(yīng)該不成問題。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打死也不回去。干到頭不過是個廠長而已，憑實力和舅舅的關(guān)系，用不著到頭，就能混上廠長，有什么意思？難道讓我苦哈哈地靠那每月二三百塊錢，還一輩子債嗎？吳氏急了，那是她第一次跟我撒野。她說，放你媽的屁！有草吃總比沒草吃強，是金子在哪兒都發(fā)光。我說，我是金子，這沒錯，但不是在哪兒都能發(fā)光。我說，有個朋友辦了個私人公司，我準備加盟。吳氏口氣緩和了一些，她說工廠不回，生意也別做。她說她有辦法，讓我等幾天。我等了幾天，她說，妥了。XXXXX運動辦公室，簡稱“XXX辦”，試用三個月，表現(xiàn)不錯就能轉(zhuǎn)正。工資比工廠高不多，但含金量高，福利好，雖說叫辦公室，但屬白領(lǐng)，地位比工人高，財路寬。我就去了“XXX辦”，三個月過去，彈指一揮間。沒費什么勁兒，我轉(zhuǎn)了正。從藍領(lǐng)變成了白領(lǐng)。
我對吳氏說，危難時的相助，得感謝你一輩子。吳氏說，為你給我露了臉，我得記你到來生。我們王八看綠豆似的眼兒對眼兒，異口同聲：咱結(jié)婚吧。我沒多興奮，像在還人情。吳氏卻喜從天降，笑逐顏開。不知是因為我是金子，還是因為我遂了她的愿，又成了本分的上班族。一切無須我費心。托關(guān)系辦婚前體檢證明，到街道登記領(lǐng)照，置辦家具、生活用品，布置房間等等，都是吳氏一手操辦。領(lǐng)了照，沒搞什么儀式，一切都俏俏地進行。一應(yīng)家什物件，全是她分別從自己的四個姐姐家搬來的換代品。整個婚事，只花了一百多塊錢，買了個雙人大床墊。有些熟人，聽說這事兒，甚至有喊吳氏萬歲的。在這點上，吳氏確實偉大，少有的偉大。不光偉大，而且相貌超群。我得承認，迄今為止，我見過的女人里，沒有一個比得上吳氏的，我錯過了許多機會，對老婆的外形格外在乎。一雙亮亮的清純的眸子，紅撲撲的臉蛋兒，凹凸分明的體型。當(dāng)時，從哪方面講，她都不比我差，卻死心塌地嫁給了我，且與我同甘共苦，對我別無所求。沖這個，我也得喊她萬歲。當(dāng)然，我沒喊。在吳氏身上，我又一次加深了對自己的感情，再次印證了自己的不同凡響。
到了“XXX辦”以后的那段時間，是我的成熟期?！癤XX辦”并不像我原來想的那么好。我剛?cè)サ臅r候，很不適應(yīng)?！癤XX辦”有三十多人，又分若干個組，男女各半。女的都人高馬大，毛發(fā)粗重，走起路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說出話來高聲大嗓，對誰都見面熟，敢說敢做敢當(dāng)；男的相反，個個纖細苗條，走起路扶風(fēng)弱柳，說起話來鶯聲燕語，見人低眉順眼，凡事三思再三思、請示又請示而后行。我問我的上司，那位愛講笑話、有把子年紀的組長，咱這兒男的多還是女的多？老頭細聲細氣地說，男的不多女的也不多，不男不女的多。開始我不信，后來信了。于是，除了吳氏以外，我開始有了一些不男不女的朋友。吳氏也屬于發(fā)育晚的類型，比我還晚——此類型的大有人在。這一點，原來沒能引起我的重視。我成了白領(lǐng)以后，一直有恃無恐毫無后顧之憂。和那些不男不女的朋友們喝酒、打牌、聚會，談人生、談情愛。在情愛方面，我總是直言不諱地說，我這人重實踐輕理論。每當(dāng)我反復(fù)重申這一點的時候，實踐的機會總能如期而至。那時候，吳氏嗜家如命，下班回來就收拾房間，洗衣做飯，不斷把家具搬來搬去，房間里的布局一天一變。每天從下午六點開始，就扒在窗戶那兒盼我回來。為了美化家園，她買了白油漆，把屋里漆得銀裝素裹，漫天皆白。白天幽雅得如同病房，晚上則莊嚴得尤如太平間。吳氏家里五朵金花兒，她是最小的一朵。其他四朵都已名花有主。四個家的所有過期的桌椅家具、鍋碗瓢勺、服裝鞋帽，包括吃不了的大米白面、看過的報紙雜志，吳氏來者不拒，一律納之。我們有限的空間堆滿了有用沒用的雜物，越來越像日用品博覽會的籌備庫房。眼不見，心不煩，我早出晚歸，在不男不女的朋友們中間尋找慰籍。
那時候，我回來多晚，吳氏都等我，不管我多累多困，她都要對我例行審問。為這兒，我們開始不斷口角。我一度想嘗試武力解決的辦法讓她就范，后以失敗告終。吳氏體能遠不及我，但十指尖尖鋒利無比。每次動武，我都被抓得像個專事漆彩的油工，身上、臉上斑斑點點，燦若朝霞。為了對外有個說辭，我不得不在家里養(yǎng)了只貓混淆視聽。后來，貓的說辭被識破，我只得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避免正面沖突，只當(dāng)家里沒她這么個人，她說她的，我干我的。不管她說什么，我都只當(dāng)沒聽見。有一次，我又回來晚了，九點，我睡下的時候，吳氏在一邊，開始歷數(shù)我的罪狀。我作出聆聽狀，渾然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說話聲驚醒——她還在說。屋里黑黝黝的，周圍的家具發(fā)出太平間似的幽光，一看表，天哪！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種。
如此日復(fù)一日，擱誰能受得了？我索性找機會，夜不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