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3/3）

　　“過去永遠是那么美好，卻永遠不過是過去。不是么？”

　　良久的沉默過后，他終于開了口。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后便抓起杯子，將其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回憶的苦澀，仿佛令他一下子老了許多。

　　他又一次抬起手，輕撫著脖子上的疤，以嘶啞的聲音講述其自己不為人知的過去。

　　“我出身貴族，又身為長子。因此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享有了財富與地位。

　　“不同于現(xiàn)在這般落魄，以前的我也像是那些公子哥一樣逍遙自在。肆意揮霍家中的積蓄，為的不是享受，而是那些無聊的攀比。

　　“為了比誰的下午茶更好，我甚至求父母去幫我弄一些只有皇室才能享用的紅茶；

　　“為了比誰的宴會更奢侈，我甚至私下挪用祖產(chǎn)去買一瓶古拉尼酒莊的百年珍藏；

　　“為了比誰更能文善武，我甚至偷偷把家中秘藏的那把矮人巨斧和無名古籍拿出來炫耀；

　　“最后，不分伯仲的我們開始比誰的欣賞水平更高，為此我不惜利用自己的地位脅迫那些有收藏愛好的小貴族，從他們手上搶來了卡洛斯的雕塑《失明的少女》、穆希迪的畫作《黑船》以及傳說中出自精靈之手的鏤空花瓶……

　　“年輕的時候還真是傻，而我現(xiàn)在可算懂了點什么?！?p>　　語畢，他輕敲面前那只空空如也的杯子，擠出了一個貪婪、令人厭惡的笑容。

　　直至我畢恭畢敬的給他滿上，他才繼續(xù)將故事講下去。

　　“大概也就是那個時候，我開始以收藏家自詡。

　　“看著那些堆滿房間的收藏品，細數(shù)著每一次的勝利，卻并沒有如愿的令我感到滿足。身邊沒了損友，沒了那些可以攀比、嘲笑的蠢貨，這些藏品便失去了往日的光輝。

　　“收藏它們究竟是為了什么？我如此反問著自己，逃避著顯而易見的答案。

　　“抑郁帶來的苦悶令人難以忍受，似乎只有美酒才能填補自己心中的空虛。我毫不猶豫的將那瓶舍不得喝的百年陳釀打開，躺在雜亂的收藏品中自斟自酌，享受著傳說中看守寶藏的巨龍才有的待遇。

　　“沉醉之中，熟悉的房間令我感到陌生，身邊的藏品似乎也因此而變得詭異。雕像的少女睜開了眼睛，紫色的豎瞳像貓眼一樣放大，適應(yīng)著昏暗的環(huán)境；畫中的黑船在海面上蠕動著，船身上每一個尸骸都在呻吟著、低語著、渴求著更多的犧牲者；而那本無名的古籍則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折，翻開的書頁似一張咧開的大嘴，發(fā)出有如蛇語般的驚悚笑聲……

　　“這一切如夢似幻，像是一場不可思議的夢，又似乎是某種啟示，令我浮想聯(lián)翩，不由自主的思考其中的意義。

　　“它所展示是這些收藏品背后的故事？

　　“為了印證心中的想法，探尋之旅就此展開。

　　“我再一次來到古拉尼酒莊，‘詢問’那批百年陳釀其中的秘密。果不其然，這批陳釀的原料是一種會令人產(chǎn)生幻覺的稀有果實，而那場不可思議的經(jīng)歷正是它們的功勞。

　　“前往安德爾市，拜訪癲瘋的畫家穆希迪。他聲稱自己的作品都是真實的，是自己的親眼所見。那艘由尸骸組成的黑船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東北方港口近海的濃霧之中。隨著教會將那里焚成廢墟，令人憎惡的黑死病逐漸散去，霧中的黑船便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之后我又去了卡洛斯的故居，從他的空墓中挖出了他的日記，得知那個雕像是根據(jù)一位白發(fā)的年輕魔女而制作的，只可惜那位魔女是被邪教用于祭祀的祭品。而雕像的樣子卻也和那位背景神秘的新星冒險家潘多拉一模一樣。

　　“最后我?guī)е约禾綄さ某晒c收獲的新藏品踏上了返鄉(xiāng)之路，結(jié)果卻因此成為了盜賊下手的目標，變成了用來勒索贖金的金蛋?！?p>　　講到這里，他無奈的笑了笑。

　　“而我被綁架的地方，便是離家不遠的城郊森林。如此的戲劇性，比那些編造出來的時候都更為不可思議，不是么？

　　“當然，更戲劇性的還是之后發(fā)生的事情?！?p>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終于進入了正題。

　　“而結(jié)果，出乎了所有人的預(yù)料。沒有巨額的贖金，沒有浩大的討伐隊伍……甚至，連一點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都沒有。

　　“就這樣，我和那幾個笨賊吹著晚風，呆呆的等了整整一晚上，直至太陽再次升起。怎么樣，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一口悶掉整杯的威士忌，將杯子重重拍在桌子上。而我則知趣的為他續(xù)上，無言的寬慰著他心中的苦痛。

　　“我很清楚，這樣的結(jié)果純粹是咎由自取。我平時的行為足夠糟糕，以至于在父母眼中這出綁架不過是我騙取家里錢財?shù)聂[劇。我都能想象的到他們看到那封由我親手寫的綁架信時的表情……

　　“哦對了，忘了說了。那群笨賊中似乎沒人會寫字，以至于連綁架信都是我親手寫的。真是群可憐的傻瓜不是么？

　　“后來，我靠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那些蠢貨，令他們給我松了綁。之后我便趁他們不備，解決掉看守我的人，逃了出來。

　　“好吧，好吧。是我急中生智，騙他們說要上廁所。而手被綁著的情況下不僅不能脫下褲子，更沒法保持平衡，這樣上廁所的話就會……

　　“噗！”

　　他甚至嫌語言不足以表達清楚，還做了個生動形象的動作，著實的令我感到惡心。

　　“雙手重獲自由的我，毫不費力的解決了那個看守我的蠢貨。

　　“隨后我拉下了他臉上的面罩。仔細打量著成為我最值得炫耀的故事中的倒霉蛋。

　　“他有棱角分明的臉龐，烏黑的波浪長發(fā)以及藍色透亮的眼睛。

　　“是的，他就是我的弟弟中文武雙全表現(xiàn)最為出眾，最受父母喜愛的那個！”

　　見我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搖了搖頭，繼續(xù)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你有沒有想過，這場綁架為什么會如此的巧合？還有我家里的人反應(yīng)，會不會太過于無情？”

　　嘶啞的聲音，令他提出的問題聽起來格外沉重。而事實卻也是如此。

　　“原因很簡單。那群綁架犯就是我的弟弟們，整場綁架不過是他們和我開的巨大玩笑。而結(jié)果呢，它不僅沒能逗笑任何人，反而令所有的人傷悲。

　　“那時無知的我以為這是我那看似純良的弟弟所布下的陰謀。于是我將他的頭割下來，帶了回去。不僅是作為證據(jù)，更是作為自己的收藏?！?p>　　此刻，我感到無比的慶幸。幸虧他來的足夠的早，否則我會把還沒來得及吃的早飯吐出來。

　　“然而知道這一切的父母，等來的卻是難以接受的噩耗。

　　“那時的我沉浸于自己臆想中陰謀論，不僅沒能察覺父母的悲傷，還愚蠢的夸耀著自己的聰慧，炫耀著血腥的戰(zhàn)利品，刺激著他們脆弱的神經(jīng)。

　　“結(jié)果可想而知，悲傷至極的父母將我趕出了家門，令我自生自滅。當然，他們還奪走了我最喜愛的收藏品——弟弟的頭。

　　“正如我之前感慨的那般，過去永遠是那么美好，卻永遠不過是過去。而失去，再也得不到的，才是人們心中真正的美好。

　　“即使是掘開墳?zāi)?，打開棺材，將弟弟的頭重新占為己有。它也再也沒能令我重新體會到親手割下它時的喜悅，為此我感到無比的失落與悔恨。

　　“不過幸運的是，我很快便從那陰霾中走了。而原因很是簡單……”

　　講到這里，他突然抬頭審視著著我的臉。臉上那抹詭異的笑容格外陰森，令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收藏……”

　　我下意識的將心中的所想化作了言語。

　　“是的，是的！”

　　他的聲音逐漸高亢，似乎是在為我終于理解他想說什么而高興。

　　“可是這一切都和你脖子上的疤沒關(guān)系吧？”

　　我捂住嘴，后悔自己說話不過腦子，刺激到了這個腦子不正常的奇怪家伙。

　　他重重的嘆了口氣，內(nèi)心的失望溢于言表。

　　“是，也不是。”

　　隨即，他突然站了起來，繞過吧臺，一步步向我走來。

　　“和疤痕無關(guān)是因為我剛才說的這些都是我的收藏品，它們是光下的陰影，是人們光鮮背后不為人知的秘密。”

　　一步，兩步……

　　“和疤痕有關(guān)則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換上別人的頭，是不是就可以頂替別，堂堂正正的以他的名義享受屬于他人的命運，過上屬于他人美好的生活？”

　　他咧開嘴猙獰的笑著，抬起頭，用手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疤痕。

　　“而這我便做出的嘗試！”

　　此刻我再也無路可退，蜷縮在角落里顫抖著。

　　“不得不說，收藏真是個不錯的愛好?！?p>　　他俯下身，將臉貼了過來，在我的耳旁低語著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這時，我注意到了吧臺旁貼著的那張早已泛黃的尋人啟事，想起了自己為什么覺得那個名字熟悉。

　　那是關(guān)于鮑姆家長子萊曼的尋人啟事。上邊清楚的畫著一張同這人一樣的臉龐，描述的卻是一個駝背、佝僂的矬子！

　　酒吧的門被猛然踹開。

　　圣騎士和治安官們沖了進來，將這個沉迷冒充他人以至于忘卻自己的可憐變態(tài)按住，押走，并感謝我拖住這個殺害圣騎士長的兇手。

　　望著那熟悉的背影，我有些驚魂未定。

　　想不到，距離圣城如此之近的特里克島上，這座滿是冒險者的淘金之城中，竟然會游蕩著如此危險的家伙……

　　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道的傷疤，嘴角微翹，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看來是時候離開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