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驟然消失的大雪嶺下,阿墨立在一條冒著熱氣的細流中,他喘著粗氣,一路握緊的拳頭頹然松懈。
他被那種叫做時間的東西頓住了,同時被頓住的還有奔至灘前的小蠻,小蠻的手搭上了膝蓋,撐住了自己瞬間蔫掉的身軀,額前還耷拉著頭頂急剎而下的發(fā)梢。
“火休屠,你這個無賴!”
阿墨和小蠻不約而同的沖著對面的河灘怒喊,二分喘息八分的氣急敗壞。
蹲在河灘前的小無賴,半截胳膊伸入飄著淡淡熱霧的溪流,似乎在烤火,忽然觸到火舌般抽了回來,手中卻多了兩條奮力扭動的狼鰭魚。
小無賴的表現比烏黑的小狼魚還要倉皇,他將剛捉到的狼魚在第一時間快速而本能的奉上,隔著河灘到河心又到對岸的距離,默不出聲,直伸著手臂,面色尷尬,神情慚愧。
“怎么,兩條狼魚就想堵住我們的嘴?你把我們當什么了???!當什么!”小蠻直起腰,趕蚊子般輝去了黏在自己額前的一縷發(fā)絲。
阿墨雖未出聲,但態(tài)度更為明確,他對著火休屠斬釘截鐵的搖頭,高高翹起的發(fā)梢如搖擺的勁草。
“那哥哥們說了算?”火休屠依然直伸著手臂,清脆的聲音帶著些許的詢問,更像是尋到了一條更好的出路。
“對,我們說了算!”
阿墨和小蠻又一次異口同聲,彼此會意的對望了一眼,又不約而同的卷起了袖子。
火休屠退后了幾步,直伸的雙臂就此落下。
阿墨和小蠻沖去對岸,將火休屠摁倒在地,兩對拳頭一左一右鼓槌般準確無誤的砸向他們以為的、最能彰顯出自己身份的部位。
“無賴,叫你使詐,叫你使詐!小小年紀?。坎粚W好,叫你不學好!”
天黎人的秉性憨厚率直勇猛剛勁,火休屠不戰(zhàn)而逃明顯帶有小伎倆的行為,違背了天黎人對于勇士的定義,他們的罵聲似乎比拳頭更狠更用勁。
聲浪和雨點般的捶擊下,火休屠抿著唇,看向手中那條無聲掙扎的狼鰭魚,瘦小的身子細條石般的平鋪安靜,似乎他對這種待遇早就習以為常毫無異議,直到阿墨和小蠻罵夠了,也貌似打累了,落下的拳頭越來越輕飄,伴隨著散亂的拍打與偶爾幾下的揉捏。
“這地方越錘越瓷實了,介于時間緊迫,今天就到這!”小蠻發(fā)出收工的指令。
阿墨隨即收手,他一把將火休屠從地上拽了起來,卻不聲不響的解下自己的腰包,蹲下身,腰包結結實實的系在了火休屠的腰間,他這才站起身一把抓過已經無力掙扎的狼魚,塞入自己的懷內。
小蠻背起一只手,踱至火休屠身側,學著老族長半垂著眼瞼的模樣一字一頓的說道:“捶你,并非目的,教你學好,才是本意,你可記???”
“我記住了”?;鹦萃览侠蠈崒嵉拇鸬?。
“記住什么了,都記哪了,說!”
火休屠擾了擾自己的后勃頸,這才認真的回答道:“哥哥說的每個字我都記住了,最后四個字記在心里,剩下的都記腦子里?!?p> 小蠻甚為滿意的解下了自己更大更鼓的腰包,掛向火休屠細小的脖頸。
“這就對了,沒記在屁股上,小無賴,你去吧,腰包是要還的!”
火休屠微彎著身,雙手將狼魚恭敬的捧過頭頂。
小蠻憤憤的抓過狼魚,扭頭便走,他踏過熱氣氤氳的溪流濺起啪啦的水花,隨著阿墨,一前一后的身影像斗輸了的兩只小野鴨,在夜色將至的大荒原邁著遲緩又悵然若失的步調。
火休屠放下了舉過頭頂的雙手,直起身來,將垂在胸前的腰包挎去身側,挽至臂彎處的袖口一一放下,又整了整自己散亂的衣襟,清亮的眼眸透過夜色和熱霧的阻隔凝視著對岸,投向了更為遼遠的地方,一路向南,直到更遠,更遠,這才轉身,朝夜色中高聳而耀目的大雪嶺走去。
火休屠在三歲的時候第一次逞強便遭到了訓斥,他的爺爺,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長說:“火休屠,不要爭一時之勇逞一時之強,除非那一時,指向更長遠更光明?!?p> “小屠要是回來,我以后都不會再打他了?!卑⒛珢炛^,似乎在誰也不知道的某個地方自言自語。
“去你的!廢物!”小蠻旁若無人的踢起了一蓬枯草,瞬間揚起的枯草伴隨著泥沙紛紛墜落。
天禧大陸的中部,繁星閃耀的夜幕下,神的故鄉(xiāng),昆侖那高大的神殿前,混沌景天半跪于黑瀑般傾瀉的臺階下,那方方正正的一處空地,如刀削過的深譚,青幽深邃點滴不露,高傲不羈的神關統帥,如一片焦木,無力改變自己也會渺小也會沉湮的命運。
“混沌景天,你可知罪!”神座上的帝釋天發(fā)出如瀑般的斥問。
混沌景天在滾滾而下的怒意里沉默了片刻,最終倔強的挺起了他那一貫高傲挺拔的腰身,他眼簾微垂腰身筆挺的答道:“景天何罪之有!”
漫長的沉默之后,神座上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既然你不知悔過,混沌景天罷黜神籍,斬去神識貶為奴仆......你,你反省思過去吧!”
混沌景天起身,朝斬神臺走去。
過于漫長的歲月里,做為盤古唯一的血脈,混沌景天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少次被帝釋天怒斥,也不記得多少次站上斬神臺,最嚴厲的懲罰并非罷黜神籍斬去神識,而是在這一切之后的貶為奴仆反省思過。
貶為奴仆已經是很重的懲罰,反省思過,則意味著從此之后的混沌景天剝去了所有的光環(huán),以最為卑微而失語的面目存活于世間。
做為神關統帥,他又一次在緊要關頭阻止了天魔的入侵,用誰也不曾預料的方式,闖下了大禍。
掌管四季輪回的那片天幕,被他一斧劈毀,七星就此隕落。
然而時間并未在那一刻停頓,反而艱難又堅定的朝前轉動,越過了寒冬,越過了立春,一候......二候......直到立春三候魚涉負冰的那一刻,卻再也無法向前移去那短短的一寸之遙,草木萌發(fā)萬物生長的那一刻似乎觸目可及,卻已經遙不可及。時令來不及拋出驚天動地的春天,希望在即,戈然而止。
天禧大陸的人們,眼前依然是萬物凋零寒氣漸濃的初冬氣象,初冬和初春原本就是兩副極為相似卻內涵迥異的面孔。誰又能想到,如期而至從未更改過的二十四時令,有一天不僅會提前到來,還會在超前之后就此停頓。
很久之后,人們才會逐漸發(fā)現,那些在地底下欲涌未涌的春蟲,那些在枝頭在田間郊外欲發(fā)未發(fā)的春芽,連同一條又一條河面上,欲融未融的浮冰下,再也不會繁殖魚苗的游魚,以及空中吹拂而過時不曾催發(fā)任何事物的春風......人們才開始恐慌。
夜幕下的昆侖,混沌景天抬起他筆直卓絕的睫毛,輕車熟路的朝斬神臺踏青訪友般逸姿神態(tài)。
做為神關統帥,混沌景天又一次阻止了魔族的入侵,那是七日前的一場神魔大戰(zhàn)。景天又一次闖禍,他一躍而起,一鉞劈天。
百年前,景天也曾揮起神鉞,在天禧大陸劈開了一條巖漿河,阻止了魔族入侵的同時,也使無數生靈涂炭。
天禧大陸的中部,那條熱浪翻涌的巖漿河,烈焰火龍般從東海涌入西南之海,便是景天百年前闖下的禍事。
北岸設有九部神關,守衛(wèi)著眾神的故鄉(xiāng)昆侖山以及后方的人族,勉強將入侵的魔族拒于河的南岸,南部的人族卻在天魔的淫威統治之下,逐漸淪為了兇殘的僵尸。
百多后,巖漿河逐漸枯竭,無法拒絕魔族蓄勢待發(fā)的進一步造訪。
天魔操控著數以萬計的僵尸軍團,僵尸密密麻麻的趟過熾烈的巖漿河,踏過被巖漿灼蝕而跌倒的同類,如踏上不斷延伸的斷橋,源源不斷的涌至北岸,戰(zhàn)事異常慘烈焦灼。
七日前,巖漿河北岸,與僵尸軍奮力苦戰(zhàn)的人,便是天黎族勇士。
天黎族,繁衍在天禧大陸的北部荒原,以涉獵為生,性格勇猛剛勁,身形敏捷,鐵拳如錘,耐力超凡,將看似兇猛又刀槍不入的僵尸瞬間震碎,無數的僵尸在鐵拳下淪為紛飛一地的黑色齏粉,厚厚的齏粉又在黑夜里凝結成無數新的僵尸。
這樣的戰(zhàn)斗看似勝利在望,實則永無勝望,每一次太陽升起,都是一場更為慘烈的戰(zhàn)斗。
整整一日的激戰(zhàn)之后,最后一位天黎勇士擊潰了最后一只僵尸,氣竭中轟然倒下,和他的族人們一樣,倒進了僵尸軍團黑厚的浮塵齏粉。
落日突然消失的戰(zhàn)場異常安靜,高空炸起一陣肆意狂笑。
“哈哈哈......”
狂笑聲卷起漫天的黑色齏粉,鋪天蓋地的涌向九部神關,神關籠罩在一片黑霧里,黑霧一旦越過神關,蔓延開來......
混沌景天默不出聲的揮起了父親盤古大神開天辟地的那柄不可思的神鉞.....在他熠熠生輝的日月雙眸里,天黎族不過是神的奴仆,為了神族的故鄉(xiāng)昆侖不被魔族侵占推翻,犧牲死忠的天黎族勇士,混沌景天那筆直好看的睫毛未曾眨動。
景天的日月雙瞳冷酷而高傲的俯視著神關下慘烈的戰(zhàn)場,直到最后一位天黎戰(zhàn)士倒下,這才閃開他情思卓絕的睫毛......劈天這就事,起臂揮落間運營完成。
天幕破裂,導致位居天幕的尊者大神紛紛隕落,日漸枯竭的巖漿河道就此被一座東西橫亙的天山取代,而隕落的大神中還包括掌管著四季輪回的大季神。
時間并未在那一刻停頓,反而艱難又堅定的朝前轉動,希望在即,戈然而止。那便是大季神隕落前做的最后第二件事,推星如磨的大季神,魂傷神隕,七顆星魂滿載遺憾,漸次墜入了不周山下的西南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