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嫂手拿布包走進房內,動作麻利地在桌上攤開,整理要用的工具。
“陳嫂,這是做什么?”李墨從來沒見過,像看見新奇玩意,忍不住伸出小手拿來瞧個仔細。
“小姐,別動?!标惿┹p拍她四處亂摸的手背,不怒反笑,沖她擠了擠眼睛,“保證做完你的小臉蛋光滑紅潤,姑爺一定喜歡?!?p> “會很漂亮?”心喜地坐正身子,從小到大扮過色狼,耍過流氓,精心打扮還是第一次,有些迫不及待。
陳嫂先是用細粉薄涂在她干凈清透的臉上,然后在布包里拿出一根長長的麻線,用口咬住繩子一頭,兩只手扯緊繩子另一頭,從下巴開始,一點點地絞,有一點點的刺痛,李墨攥著小手隱忍著。
為了美麗,女人遭受各種罪,悅己者容,在這個靠臉的時代,絕色容顏是取悅男人的唯一武器,為得到寵愛,得到名分,太多例子,舉不勝舉。李墨不齒這種事情,兩個人相愛與容貌無關,互相欣賞,互相尊重,精神的契合方能天長地久,追求外表不過曇花一現罷了。
撫摸純凈白嫩的小臉,鏡中的笑容帶著讓人無法察覺的復雜。
“我們去用膳?!崩罘蛉饲浦R子中的女兒,說不出的喜愛。從小到大跟個活寶似的,能把丈夫一會兒氣得臉紅脖粗,一會兒哄得眉開眼笑,唯有這個精靈鬼,峰兒、瀟兒不及她半分,時間匆匆,一晃就要嫁人,心中萬般不舍。
瞧出母親的惆悵,李墨拉著她溫熱的手,像小時候一樣,一路眉飛色舞,嘮嘮叨叨聊個沒完。
“還沒嫁出去已是十足的嘮叨婆,以后有青王受的?!崩顬t像往常一樣神出鬼沒,不知什么時候緊跟身后入了大屋,抓住機會不忘挖苦一番。
“你羨慕?。∮斜臼氯€媳婦進來我看看。”
風塵仆仆的李峰一邁進大屋,就聽到兄妹倆斗嘴的聲音:“你倆一見面就吵,上輩子是仇人啊。”
“以后也沒機會。”李瀟話一出口感受到屋內氣氛凝重,今天是全家人最后一次用膳,明天變成臣與民的關系,心里不是滋味,面露不舍和心疼,往她碗里夾了一大塊排骨。
經他提醒,府里人各個臉上蒙了一層陰沉,不想家人陷入傷感中,李墨面露微笑,夸贊道:“十幾年,你第一次像個哥哥樣子。”
“我以前哪里不是?”
“碗里剩一塊肉要與我爭搶,每次受罰硬逼我?guī)湍愠瓕?,你闖禍,每次硬推到我身上,你說你哪點像哥哥?”
“話太多!吃肉,吃肉。”李瀟臉紅一陣白一陣,悄悄偷瞄一眼李毅。
在他倆斗嘴期間,碗里的菜碼得像小山一樣高,李墨不敢看大家關愛的眼神,心里的感動隨著心跳在狂肆奔騰,眼淚在眼眶中打轉,生怕落下,頭埋在碗里,扒拉幾口飯菜,味同嚼蠟,為了化解低落的情緒,嘴里不忘夸獎陳嫂的廚藝。
“爹,你也吃!”夾起李毅最愛的藕塊塞進他的碗里,又依次給李夫人和李峰夾了菜。
李府最后的晚膳,一家人笑容滿面,其樂融融,無人碰觸離別的傷感,小心翼翼保護著彼此。
晚膳過后,李瀟送妹妹回到院子,走到房門前,李墨拉起他的手,雙眸含情如水:“二哥,給我娶個二嫂吧,沒了我,你太孤單了!你以為我愿意跟你滿處跑,只是怕你喝醉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你以為我愿意彈琵琶,只是怕你太孤獨不肯向人袒露心扉,你以為不說,我就什么都不懂,我只是不想觸碰你的傷口,怕你疼,我們不應該守著回憶,太冷!他們不會出現!當我決定忘記黑衣大俠的剎那,特別輕松,不再背負著想念、懊悔的枷鎖,我放了自己,你也要試試!”
在李瀟的記憶里,從未見過妹妹如此鄭重其事說出這番話,頓覺詫異,內心的傷疤被人狠狠觸碰了一下,疼得整個人麻木不仁。
“明天我要嫁人,最惦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p> 平常給人的印象,頑皮,沒心沒肺,她也擅長扮演這個身份,可以把家人逗得開懷大笑,然而在內心深處她是極為心思細微,感性的人,因為同樣流著父親的血液。
被她一番感性的話嚇驚呆的李瀟久久不再開口,雙手一伸輕輕把她摟住懷中,原來這段荒唐歲月并不孤單。
“二哥,最難走的路,墨兒只能陪你到這,以后你照顧好自己?!鳖^鉆到他懷里蹭了蹭,眼淚浸濕了胸前的衣襟。
“恩?!?p> 擁抱彼此是很久以前的事,李墨貪戀他身上的溫暖,這是最后一次了吧。
晚一點,李夫人端來燕窩踏進房內,李墨和鈴鐺正收拾要帶過去的行禮,零七八碎不少東西。
“明天大婚,有很多事情忙,今天早休息,不許熬夜!”李夫人瞧她毛手毛腳搖了搖頭,把碗遞到她手上,接過包裹收拾起來,“嫁到王府,別整天毛躁,令青王不喜……”
碗里的熱氣蒙住了雙眸,眼前的事物越來越模糊,李墨偷偷擦干眼角的濕潤,攪了攪碗里熱騰騰的食物,咕嚕咕嚕喝進肚子。
三從四德,為妻之道,李夫人娓娓道來,李墨難得沒有反駁,小手支著頭乖乖聆聽,說教內容實在不敢恭維,左耳進右耳冒罷了,只是陶醉在她的聲音中無法自拔。不經意瞧到門外一個人的身影,不是脾氣古怪的李毅還能有誰,他也放心不下吧,想起每次受罰,李夫人會帶著好吃的零食來安慰,而李毅看似毫不關心,卻偷偷站在遠處,李墨有看到,佯裝不知而已,誰讓他動不動懲罰別人,是時候也該讓他罰站罰站。
想著想著,李墨不覺莞爾一笑,一家人脾氣古怪原來隨老頭子。她并未說破,維持原來的方式,有些東西還是不要打破,得一個圓滿。
……
天剛蒙蒙亮,李墨被鈴鐺煩人的聲音吵醒。
“小姐,快起來,時辰不早了?!?p> 不等回神,李墨迷迷糊糊被一群人拽起來,摁在梳妝桌前,一通梳洗打扮,不情愿地睜開眼睛,瞧了一眼,意識到鏡子里打扮驚艷的女人是自己時,瞬間驚醒,不可置信地左右仔細打量,反復自問:這是我嗎?
今天要嫁給一輩子守候的人,成為他的妻,想到段青,手心沁出汗來,婚前幾次見面記憶猶新,糟糕到順理成章標上倒霉鬼的標簽。
“將鳳冠霞帔拿來,服侍小姐穿上?!崩罘蛉丝粗鴷r辰差不多,趕緊命令道。
李墨木訥地站起身,鈴鐺和幾個丫鬟捧著鳳冠霞帔和大紅嫁衣,服侍穿了上去。
“墨兒,今后你已為人妻,切記不能任性,受了委屈,別怕,有爹和娘在。”李夫人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娘不哭,墨兒有時間回來看娘?!?p> 話音剛落,一塊別致的大紅綢緞蓋了下來,像是蓋子把視線籠罩起來,再也看不到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看不到疼愛的娘。
李毅帶著李峰和李瀟在院子和前來道喜的親朋好友寒暄著,府內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
青王府來接親的轎子到了李府門口,大門外被百姓擠了里三層外三層,一群孩子圍著喜轎,吵著要看新娘子。
彤王神采奕奕地踏進李府,拱手向李毅道喜,瞧出李家兄弟眼中的不友善,心知理虧,尷尬一笑,不敢多說什么,畢竟他不是新郎,如何解釋眼前的尷尬?要恨就恨五哥,是他不厚道,明知道今天同時迎娶兩位新娘,人一早便去了丞相府,留下府里的人干著急,自己也是臨危受命。青王府總管王勇找到他時,心里深知是個賣力不討好的活,但總不能把李家三小姐晾在家里吧,要殺要剮,他恨不得前面給李家人帶路,保證到青王府的路上暢通無阻,順順利利。
李毅只是向段彤淡淡一笑,既不冷落,也不熱情。
人群中隱隱傳來議論聲,大多是三小姐多么凄慘,新婚就被夫婿拋棄等等,李瀟臉色越來越難看,要不是大喜日子,恨不得把人揪出來揍兩拳,告訴他什么叫嘴給身子惹禍,冷哼一聲抬腳走人,李峰同幾位客人低語,見弟弟拔腿就走也不敢喚他,倒是李毅面無波瀾,平靜地走向了女兒的院子。
李毅踏進屋里,瞧著一身大紅的女兒坐在床頭,心里陣陣酸楚。
婚禮有個禮節(jié),新娘的腳不能著地,是由娘家哥哥背上新娘走到轎前,李毅在床前蹲下身子,寬厚的背對著女兒,執(zhí)意由他來,雖然不合乎規(guī)矩,但是他的性格眾人都了解,倔強得很,決定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墨兒,爹陪你走這段路。”
透過蓋頭的邊緣,只見李毅寬厚的背,擔心摔倒,雙臂向后攏著,李墨被鈴鐺攙扶趴了上去,身體隨他一躍而起,臉貼在他溫熱的背上,聽著沉重的心跳聲,眼淚瞬間滴落,雙手摟緊他的脖勁,一輩子都想不放手,不想離開他的懷抱,要是能這么走一輩子該有多好。
從屋子到喜轎的距離不遠,李毅走了很久,步伐緩慢,仿佛用盡一生。
“李府是你永遠的家,如果有那一天,爹拼了命也會把你帶回來,知道嗎?”
李墨知道父親所說的那一天是指什么,會有那么一天嗎?
到了轎前,被慢慢放了下來,李墨不愿放手,依然緊緊纏著父親的脖頸,眼淚還是忍不住地滴在父親的背脊上,李毅蹲在地上一動不動,拍了拍女兒的手,包裹在大手中。
“爹,時辰到了。”李峰蹲到父親身邊,小聲提醒道,李府內內外外都是人,段彤還站在旁邊,再耽擱下去失了禮數。
李毅停頓片刻,喚鈴鐺扶好小姐,顫顫巍巍直起了身子。
脫離父親,李墨心里一陣空落落,紅蓋頭擋住了視線,不知該做什么,該向哪走,這時,一只修長的大手伸了過來,出現在視線只能見到一小塊的極限里,她心頭一跳,抬起手正要握緊時,耳邊傳來李毅的聲音。
“有勞彤王了。”
“李大人客氣。”
不是段青!今天出嫁,接親的人不是她的夫婿,另有其人?難怪父親會說那番話,李墨一股怒火躥上心頭,抬手撩起紅色的蓋頭。
精致的小臉上還掛著晶瑩剔透的淚,恨恨地瞪著眼前的男人,段彤一愣。
“不能揭開蓋頭,不吉利?!毕财炮s緊上前把紅蓋頭罩好。
想起段青要娶兩位新娘,心里也沒這么氣了,他正滿心期待迎接他心愛的女人吧。
失落地放下蓋頭,視而不見一直伸出的手,默默坐進轎里。
“吉時已到,起轎!”
鞭炮聲和喜樂聲響起,震耳欲聾。
掀開喜轎的簾子,煙霧繚繞,一切看得不太真切,李毅摟著哭泣的夫人,李峰默默地注視著喜轎的方向,找尋半天不見李瀟的身影,他沒有出現,李墨心里異常失落。
大隊人馬開始緩緩前行,沿街的百姓都聞訊趕來看熱鬧,街上的行人分開兩路,祝福聲,艷羨聲不絕于耳。這時,遠處傳來低沉、余音裊裊的蕭聲,是二哥,不遠不近,一路陪伴。
這是他送的新婚禮物,在因離愁心傷不已時,陪她走過漫長而悠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