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昱整理了一下語言,道:“那學生便妄言了,孟子說人性本善,荀子卻說人性本惡。學生不敢評價圣人,不過只是閑談幾句。學生以為亞圣所言,是說人從生下來開始,并無自主意識,像一白紙。慢慢長大,周圍的人的影響和他每次接觸的任何東西,便會慢慢改變他,就如同那張白紙被畫了一筆。所以到最后有人成了一團廢紙,有人成了千古文章,傳世畫作。”
方溪聽到此處,主動舉起杯道:“你這觀點也倒新穎。干了這一口,你繼續(xù)。”
“但學生又想,荀子說人性本惡,是因為人從娘胎落地,便要生存。拿嬰兒來比方,嬰兒餓了渴了冷了尿濕了生病了都要哭,以提醒父母注意他。所以人的第一個欲望便是生存。長大了一些,開始有意識,不抱他不哄睡覺甚至不撫摸他也會哭,所以這第二個欲望便是關愛。再長大些,知道東西好壞,便努力地追求更好的物質(zhì),以便和別人攀比,此乃人的第三個欲望。若是滿足了物質(zhì),便要求理想。比如都是同樣的差事,薪酬一樣,有人喜歡打漁,有人喜歡砍柴,興趣不同,選擇工作便不同了。其實無論物質(zhì)或是精神,源動力都只是人的貪欲,有人索求無度,有人適可而止,所以這貪欲便是人最終極的欲望?!?p> 方溪自顧自的喝了杯酒,微笑著搖搖頭道:“你這說得也不盡完全?!?p> 這老憤青,感情是嫌我沒有說到點子上啊。“學生還沒說完呢,先前說了五種欲望,最后還有一種。學生看了荀子,又想了孟子,無所適從。后來父母故去,開始時覺得人生沒有意義,多日后又想,要是無欲無求,生存在這天地間又有何用?便是寺廟里的和尚,嘴上說無欲無求,實際也是要求得長生?!?p> 說到此處,寧昱狠狠喝了一口酒。雖然是心存忽悠,但在那個世界也是人人皆知的道理,而且回憶起前世的父母,又想想那時的處境,有諸多委屈都從未和人說過,今天有人愿意聽,索性一次說完。
“所以學生以為,平常人這一輩子要死去三次。第一次是心跳脈博俱無,眼瞳渙散,呼吸終止。這是身體死亡了。第二次是葬禮之時,告知所有親朋好友,讓他們都知道此人已經(jīng)故去,這是社會地位死亡。最后一次,便是所有記得這個人的人們都相繼死去了,那時這個人骨頭腐朽重歸大地,了無蹤跡,不會再有人記起,生前在這個世界的所有一切蹤跡全部消亡。這種‘死’,便是最徹底了?!?p> 這種言論在這時是非常驚世駭俗的,雖然古人有樸素唯物的思想,畢竟沒有發(fā)展開來,更不要說辯證唯物了。而且這觀點和心理學、社會學息息相關,經(jīng)常被一些銷售傳播組織用于洗腦。
方大人被寧昱的一番言論驚了一下,苦苦思索后,說道:“平常人?那如你所說,有人便是不會徹底消亡了?”
寧昱繼續(xù)道:“這最后一種人,就是學生方才說的,不過這種不拘泥于膚淺的欲望,廣廈千間,一晚也只能住一間房屋;床百張,一次也只能睡在一張床上,看透了,摒棄了不該有的物欲,削減個人的想法,追求更大的欲望和目標。這種欲望便是心懷天下,憂國憂民。這第三次死亡永遠不會到來的人,比如至圣先師,比如亞圣,也有前朝本朝的名臣大儒。我等讀書人存在一天,便會記得這些人,永不磨滅。還有若是大秦帝國傳世千秋萬代,歷代君王便行止可考,千百年后在故紙堆里總有那么一句話提及某某皇帝生平,也還有那么一絲絲蹤跡。只是……”
寧昱故意頓了一頓,方大人卻聽得津津有味,特別是名臣大儒那一句,急忙道:“說下去?!?p> 寧昱咬咬牙,道:“并不是人人都有帝皇命數(shù),得坐江山;也不是人人都能像孔子孟子一般,惠及無數(shù)讀書人;人性善惡難分,時好時壞。所以三不朽中,更多的人更愿意學圣人著書立說,以期能流芳百世。每朝每代都有讀書人著書,大人可見有多少書籍能流傳下來?所以學生認為著書立說并不可取,除非能超越前人,又或是能開宗立派。是以名臣大儒如此之少,緲若星辰?!?p> 方溪頜首道:“超越前人,談何容易?開宗立派,更是難如登天。立德立功立言,是謂三不朽,雖久不廢。在老夫看來,都是于微末處見亙久,非時運到來又天縱之姿,不可為之啊?!?p> 寧昱笑道:“其實也不難,任何事情做到了極致便可了。比如提到治鐵,便會想起有歐治子,提到變法有商殃,提到寫史有司馬遷……”
方溪長笑一聲,然后才道:“倒是不謀而合,老夫一直想把一件事情做到極致?!?p> 感情你這個老憤青是在打彎彎繞啊,虧得老子還洋洋灑灑說了一堆,卻被你繞進去了,此時才開始說正題。
哥還是太年輕了,城府不夠深沉。
“先前你說孟子荀子人性本善與本惡之爭,老夫時常也想,不管性本善還是性本惡,缺了教書育人,善如何生?離了法度,惡如何懲。若是沒有教育,也沒有法度,全憑個人喜好,率性而為,這天下怕是要大亂。老夫外放時曾賑災,見過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事,又有何稀奇,老夫還見過有餓瘋了直接吃死人的。天災之下,為了活命,講什么道德倫常又有何用?人一旦餓極,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眼中全無道德法度,就連扯旗造反他們都敢干?!?p> 說到此處,方溪恨恨地把筷子一拍,顯然是恨極了天災之下暴露出來的刁蠻人性。
古代每有地震山洪等天災,都只在文獻中一筆帶過,說某處地陷,某處洪水滔天,死者多少,少有提及人性的陰暗面,便是提了,至多也只是易子而食等等,寥寥幾句。聽得方大人輕描淡寫地說來,讓人心驚。
寧昱一陣反胃,原來那些野史上說的竟然是真的,吃死人,尼瑪太惡心了。
“回金陵為官這幾年,老夫時常從夢中驚醒。那尸橫遍野的慘狀總在腦海,只恨自己沒能多救幾條人命。想得多了,便也淡然了,天災不可逆,但人禍總可控制。一味鎮(zhèn)壓也不是辦法,堵不如疏?!?p> 方溪呷了口酒,又夾了兩口小菜才道:“后來想了半年余,還是得著手在‘教化’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