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忙從腋下抽出手絹要給自家姑娘拭淚,卻被裴子晗悄然的躲了過去。
“別忙了,”裴子晗啞著嗓音說著,一面拉菁菁坐在自己的塌沿處,“歇歇吧。”
菁菁此時只覺得頭腦冰涼,先前的種種試探在這一聲熟悉而陌生的“歇歇吧”,漸漸的崩潰瓦解,潰不成軍。
菁菁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裴子晗把頭悶在被子里對她說說的畫面,她記得自家姑娘對她說:“我想起好多事來。”
菁菁順勢坐在了自家姑娘的塌沿上,腦子里卻翻江倒海。這么些年,多少個日夜的謊言,就這樣被一個冗長的夢境打破。
世間好物不堅(jiān)牢,彩云易碎琉璃脆。
菁菁只覺得心下酸澀:她苦命的姑娘啊,終究是什么都想起來了。
“琉璃破碎的滋味啊,就仿若每一個碎片都是一葉刀片,一刀接一刀地凌遲著我的心,讓人覺得呼吸都是奢侈。”
裴子晗閉上了眼睛,雙手無力的垂了下來,在床榻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一時間,裴子晗的眼淚流得更兇了,也不知是因?yàn)橥纯噙€是因?yàn)槭痔邸?p> 菁菁盯著自家姑娘一張一合的嘴唇,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會兒還是在江府,她們兩個人的第一次相見。
那會兒裴子晗的身子骨還弱得很,走不了夜路又吹不得寒風(fēng),可偏又是喜跳愛鬧的性格。江老太爺實(shí)在頭疼,無奈之下就找來了府里略比四姑娘長幾歲的丫頭前來伺候。
府里老太爺看上眼的只有她們四個人,因是要給四姑娘當(dāng)丫鬟的,故而都抬了位分,成了草字輩的一等女史。前塵往事既往不咎,老太爺當(dāng)日賜名,分別叫芊芊,蔓蔓,萱萱和菁菁。
菁菁記得初見的時候,她們家姑娘還像個瓷娃娃一樣的倚在床榻邊,因?yàn)榘l(fā)著熱被老太爺命令禁止不能下床,什么事情只能吩咐她們這些做丫頭的??善媚飳幙勺约喝讨膊豢戏愿浪齻円宦?,她們只得猜著姑娘的意思來伺候。
姑娘原本就是怕麻煩她們,如今更是不肯答應(yīng)??粗驾茧x自己近,就拉著菁菁的衣袖叫她坐在自己的塌沿處,因著發(fā)熱喉嚨有些干啞:“別忙了,姐姐,歇歇吧?!?p> 這句話后來裴子晗也經(jīng)常說,可自從老太爺走了之后,裴子晗就再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了。
后來,自家姑娘生了一場大病,忘記了那之前的很多記憶,連帶著忘記了她們四個丫頭中的芊芊和蔓蔓。至少問起什么,姑娘總說不記得了。
姑娘病好之后,就回裴府了。過了段時日,裴府差人叫她過去。那之后,她就總覺得自家姑娘就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越發(fā)的寡言少語起來。時常一個人呆呆的坐著,也不知道再想什么。
“姑娘可還記得芊芊嗎?”
菁菁糾結(jié)去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問清楚,關(guān)于之前的那些本該被遺忘的回憶,自家姑娘究竟還記得多少。
“哦,有點(diǎn)印象,是個調(diào)皮的?!?p> 裴子晗睜開了眼睛,此時臉上的淚痕早已經(jīng)自然風(fēng)干了,神色也很是平靜,唯有牽起的嘴角揚(yáng)起了一抹很牽強(qiáng)的弧度,暴露了她并不愉快的內(nèi)心。
“其實(shí)菁菁你不用這么費(fèi)心神來試探我,你想知道什么問出來,我都會回答你的?!?p> 裴子晗慢慢的支起了身子,一個人盯著菁菁的雙眼揚(yáng)起一個疲憊而自嘲的笑意:“你是忘記了你們家姑娘這雙火眼金睛了嗎?更何況還是你這種一口是心非就渾身不自在的性格,你覺得你想問什么我會猜不出?”
“火眼金睛?”菁菁一臉的茫然。
“是啊,都這么久了你興許已經(jīng)忘了,”裴子晗嘴角自嘲的笑意更甚,“當(dāng)年我因?yàn)樯∨P床了大半年,期間裴府的每個人都來看過我。每送走一個來探病的,我都會和你嘮叨他們剛剛的神情以及他們的潛臺詞和心里話。你總是一面聽一面笑說我長了一雙火眼金睛,往后自己一定會盡量不在我面前耍小心思,因?yàn)槟且欢〞晃艺J(rèn)出來?!?p> 裴子晗看著菁菁還是一臉茫然的神情,嘴角的笑意終于漸漸消散凝固,語氣也慢慢的變得輕柔和單薄,仿若稍不留意就會被不知從哪里吹來的風(fēng)刮的無影無蹤。
“那一年,外公剛剛?cè)ナ溃疫€在江府守孝。不知道是誰授意,不肯讓我穿斬衰。江府同輩的兄弟姊妹都服的斬衰,只有我一人穿著齊衰站在靈前。那之后外婆每每看到我都長吁短嘆的,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話里話外都在數(shù)落,有數(shù)落自己的,還有一些沒有名姓的。我知道,那些沒名沒姓的話都是再說我。
“因?yàn)槲倚张?。?p> 裴子晗再一次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決堤,任菁菁在一旁怎么擦也擦不干。菁菁想說些什么來安慰,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只得無聲的為自家姑娘擦淚。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更漏在角落里發(fā)出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聲響。
“就因?yàn)槲倚张??!?p> 裴子晗的聲音就伴著這一點(diǎn)點(diǎn)的聲響,再次無力的飄散在這空中。
這個年輕的姑娘,終于賭氣一般的甩開了菁菁為自己拭淚的手,一個人用袖子遮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那是菁菁第二次看到自家姑娘哭的這般失態(tài),一次是在江老太爺去世之后的靈前,一次就是現(xiàn)在。
經(jīng)剛剛裴子晗的提示,菁菁終于想起了當(dāng)初“火眼金睛”這幾個字的來歷。
那時的裴子晗因?yàn)槭峭吚镂ㄒ粋€服齊衰的,沒少暗地里流眼淚,正巧那幾日碰上了江老太太說了些無邊無際的話,心里就越發(fā)的胡思亂想,認(rèn)為江老太太是覺得她才是導(dǎo)致老太爺去世的罪魁禍?zhǔn)住?p> 本來裴子晗打算守完齊衰這三月就離開江府的,哪曉得接連幾日的守靈就以然讓她身體難以消受。實(shí)在沒有辦法,只得強(qiáng)行靠藥吊著撐過了十日,直到老太爺入土為安到墳前祭拜過之后,裴子晗就回了裴府。
從此大病一場,足足在床上養(yǎng)了大半年才能雙腳著地。那次因?yàn)槭桥嶙雨蠋啄曛械谝淮位嘏岣众s上重病,每一個裴府的親戚基本都來探過病。每送走一個來探病的,裴子晗都會和菁菁嘮叨他們剛剛到神情以及他們剛剛到潛臺詞和心里話。
菁菁記得,她每次總是一面聽一面笑說自家姑娘長了一雙火眼金睛,往后自己一定會盡量不在姑娘面前耍小心思,因?yàn)槿绻约哼@么做了,就一定會被姑娘認(rèn)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