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瓷器的聲音綿延,乍一聽是高山流水,此間難尋,細聽卻又勾魂引魄,擾亂心神。吹奏了大概半分鐘后,房間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一女子踏入,身姿算不上窈窕,但也有幾分傾國姿色。一件赤紅色披風披在身上,在冬日的殘景中分外耀眼。旁人若見,定會稱贊這姑娘的端莊大氣,卻只有鬼蠱娘知道,面前這位,年歲已近古稀。
“沒想到,師父竟然會走出湘西的山林,來到康寧來?!蹦俏慌庸ЧЬ淳吹匦辛藗€禮,微微一笑,甜美的聲音似是要把哪家方及弱冠的公子勾引了去。見到鬼蠱娘,她的眼神便頓時變得柔和起來,笑容也顯得自然了許多。
“這不還是孫氏后人重出江湖,與江湖霸主協(xié)力以奪天下,今來助他等一臂之力么?!惫硇M娘也笑笑,便直切主題道,“三十年前,你可已在這康寧城內?”
那女子聞言,不禁思索道:“的確。師父可是要問姬冶之事?”
鬼蠱娘頓時怔了一下:“你說什么?那人......”
“那人名叫姬冶,字無治,風水鬼師之后。三十年前,我與他相識,那時姬冶在姬家還沒什么地位,得不到姬家秘術,也算不上是風水鬼師后人。江湖人加入官場,要么是心甘情愿,要么是迫不得已,倒是兩種頗為極端的情況。姬冶就是在姬家待不下去了,這才加入官場?!蹦桥拥溃叭藗兌颊f康寧城是塊風水寶地,皇帝一信,這塊地方也得到了重視。姬冶能當上這康寧郡守,其主要原因不是他管理能力有多強,而是因他通曉風水,有窺探天機之異能,先皇信這個,也就讓他在康寧當一個郡守,守住這塊風水寶地。”
“在姬家就算再沒地位,到了江湖上給行外人露一手的本事他到底還是有的。后面的事情不用詳說,直接說他為什么死?!惫硇M娘瞥了瞥一墻之后的那具尸體,淡淡道。
那女子點了點頭:“后來,姬冶在姬家的地位突升,也掌握了姬家的秘術,成了風水鬼師后人。突然有一日,城里出現(xiàn)了一種怪病,城內壯丁大多都無法勞作?!?p> “那可是風寒?”鬼蠱娘道。她記得在姬冶留下的書信上曾有記載,便粗略地將那書信的內容講給了那女子。
“哦?風寒?”那女子笑了笑,似是有些譏諷,“師父,您若是不執(zhí)意將自己囚困在湘西那深山老林中,來那時的康寧城內看一看,我想您一定會感興趣?!彼蚯拔⑽⑴擦艘徊剑樕蝗粐烂C起來,“那時不是臘月時節(jié),城內大多壯丁,常在田中勞作,身子硬朗,竟在一夜之間感染了風寒。您不覺得,這有些太不合常理了嗎?”
鬼蠱娘聞言,突然陷入沉思。
那女子接著道:“姬冶布陣,發(fā)現(xiàn)卦上顯示的是大兇,且這康寧郡府,是煞氣最深重的地方?!?p> “所以呢?他怎么做了。”鬼蠱娘忙問道。她忽然感覺,那封信,武氏,甚至剛知道名字的這位曾經(jīng)的康寧郡守,三者合力布了一個圈套,他們一行人就這么走進了這圈套中,毫不知情,甚至離真相越來越遠。
“他查出這是曹氏在百年前造的孽,但以姬家的實力,根本無法將曹氏掀翻在地。所以姬冶用了一招,將這秘密壓了下去,也暫時緩解了這城內鬧得沸沸揚揚的詭異病情。那就是將所有中病已深的人全部殺害,封住他們親人的口,將此事永遠地埋藏在地下?!蹦桥釉谡f到這里的時候,神色不禁暗淡,“至于武氏......那時,武凝的父親還是姬冶身邊的一個親兵,很受姬冶的重視,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協(xié)助姬冶殺人并且活了下來的人?!?p> “再往后,便是武凝父親將姬冶告發(fā),姬冶被打入牢中,是這樣么......”鬼蠱娘不禁凝眉,道。
那女子點點頭:“姬冶自從那件事后便也感染了那種病,不過,這似乎是更為惡劣的疾病,發(fā)作時頭腦不清,渾渾噩噩。我見過他發(fā)病的樣子,那真的,很殘忍。再往后,姬冶被抓入牢中,卻借助著蠱惑人心的秘術逃出囚牢,連夜趕回了康寧郡府?!彪S后她頓了頓,這才道,“至于那封信,我估計是他逃出囚牢后寫的,也就是你身后那間密室。我不知道他為何不詳細記載......但我估計,他并不想讓這件事情被后人所知,也并未對武氏有多大怨恨。故事是假的——也就是說,只有前面幾句怨恨曹氏的語句才是真正可信有用的。他只是想,若是后人知道他,發(fā)現(xiàn)了這間密室,發(fā)現(xiàn)了書信,但也只會知道他對曹氏的怨恨,不會知道在康寧城內,曾發(fā)生了這種事情。”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鬼蠱娘才追問:“那生死門呢,‘生死門,地獄道,擺渡黃泉’,這是湘西蠱術,只有你們知道的。”
“這點東西,他也是知道的,畢竟同為玄學,也有些了解。”那女子似是無心回復鬼蠱娘的問題,神色有些飄離,“不過,他在寫下‘殺’‘救’二字的時候,定然是不奢望被救贖的。要不然,我的蠱蟲怎會沒有一點反應。”
言罷,她愣了一愣,未等鬼蠱娘回話,便行了個禮,“師父,那我便退下了。您若是要協(xié)助他人奪天下的話,一定要告訴他......謹慎行事,萬不可莽撞。”赤紅色的披風微微搖晃著,出了房門,便消失在鬼蠱娘的視野中了。
房門沒有關上,鬼蠱娘慢慢走向前,似也意識到此行不易。隨后她笑笑,走出房間,將房門輕輕關上,由著秋風將自己一頭亂發(fā)吹散。“得,這次算是舍命陪君子?!庇昧司洳⒉缓锨榫暗脑捳{侃著自己,走下石階,腰上掛著的瓷器輕輕撞著旁邊的瓷瓶,發(fā)出清脆的輕響。步履輕盈,徑入房中。
“這是你的劍,這是你的外衣。如何,打一輪?”另一方,遲韶將扔在臺上的一件深藍外衣及一把長劍扔給武凝。
“遲大人就莫要開玩笑了?!蔽淠行殡y地笑笑,將外衣披上,握住劍鞘,不肯出劍,“我的身體雖說是恢復得差不多了,但是您的實力在那兒,我就算要打也打不過您啊?!?p> 遲韶聞言不禁笑笑,將短刀拔出刀鞘:“我就問你一個問題,這架你打不打。打就好好打,不打,我就逼你出手。”隨后右腳向后了一步,持短刀,徑直向武凝身上劈去。
武凝也想不得其他的了,右手握住劍柄,瞬間拔劍出鞘,對著遲韶的短刀刀刃徑直甩去,左腳踏開,退到一旁。
遲韶穩(wěn)穩(wěn)地落到地上,短刀在左手中翻轉著。松垮在發(fā)冠中的長發(fā)掉落出來,飄搖了幾下,落在了遲韶肩上。
“反應速度不錯?!边t韶手中的短刀突然停下,被她反手握著,刀刃靠著她的左手手臂。言罷,便如疾風一般像武凝沖去,右手出其不意,抓住了武凝握劍的右手腕。
武凝眉頭一凝,左手伸出,一掌砍在遲韶右手腕上,手一翻,五指緊緊一握,遲韶的手松開,武凝的右手被抽回。
武凝左手,遲韶右手,便在即刻間爭斗起來,你推我擋,一時之間竟難分高下。
二人爭了許久,武凝左腳突然在地上站定,手一收,右腿一腳便迅速蹬出。遲韶左腳一蹬,武凝右腳便在自己身前達到了最長限度。左手頓時收刀入鞘,兩手握住武凝右腿,將身一轉,雙手一狠用力,便將武凝掄向空中。
眼看便要重重摔在地上,武凝右手握緊刀柄,手一翻,將刀鋒狠狠插入地中,入土竟有一寸。右手使勁一別,生生將身子扭正,雙腳落在地上。那一只被打瞎的右眼在眼罩下,似也用謹慎地目光打量著遲韶。
遲韶并未出擊,反倒是拍了拍手,緊了緊頭繩,一雙近乎看不見的雙眼看著武凝——毫發(fā)未損,不禁頗感欣慰地笑笑。“看來我沒把你打殘廢。這就好?!?p> “所以遲大人在與他人打斗的時候,都是照著‘只要不打死就好’的標準來的嗎?!蔽淠談θ肭剩砬橛行╇y以置信。
“江湖上那些人,和他們真打起來,是不講究死活的?!边t韶調侃道,語氣很隨意。
“我靠?!蔽淠苏b,將長劍掛在腰間,不禁感嘆。他看了看遲韶的短刀刀鞘,隨意問道,“遲大人的佩刀可有名字?”
遲韶聞言一愣。這么多年來,她倒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問她這個問題。“啊這個啊,”遲韶仔細想了想,“說起來,這刀倒是有些來歷了,那還是我十三四歲時不知為何地被我爹我娘趕出家門,為了防身,隨手從旁邊抄了把短刀過來。然后就這樣了,一把殺豬刀而已——當然也殺過雞鴨牛羊的,起名字干什么。”言罷,不禁笑笑,只是笑罷,卻再也提不起嘴上的那塊肌肉。
“如此一來,似乎也不需要什么名字了,繁瑣,倒失了遲大人瀟灑地風氣?!蔽淠龂@道,一時間不知該聊些什么,索性將話題一轉,聊到武藝上來,“對了,方才在與遲大人比武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遲大人您的手法嚴謹,絲毫不手忙腳亂,就像是有自己的一套招數(shù)一般,不管對方如何都能應接下來。我也在江湖上聽過遲大人的故事,說遲大人是在江湖中歷練自編出來的一套刀法,不過,我總感覺遲大人是在哪里接觸過專門的訓練的。所以比較好奇,遲大人自從出家以來,都經(jīng)歷了什么,分明是一介女子,竟能在江湖上獲得如此地位?!敝v到最后,武凝不禁微微凝眉。
“問這些干什么,還不如好好研究研究你們的家族史,趕緊把姬冶的事情給我講清楚了?!边t韶徑直向自己房間走去,似是不愿再理會武凝。
武凝一怔:“遲大人是怎么知道這個名字的?!”
遲韶頓足,側頭看了看武凝,“廢話,自然是在你被關進大牢的時候去你房間看了。事情算是了解了個大概?!彪S后便不再理會武凝,走進房間,將門緊緊關上。
遲韶心頭還回蕩著武凝方才那段推論。她將短刀拔出刀鞘,雖不愿多想,但每當神情嚴肅地看待這把短刀的時候,腦海里便不由得若隱若現(xiàn)著一個場面。
具體不清楚,不過,大概是屠殺。殺了好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