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魔窟懸壺
沒到過苗疆的人,想象不出得天獨厚的苗疆清幽景色,尤其對于在塞北大漠長大的楊瑛來說,簡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像一步跨進(jìn)了光怪陸離、千變?nèi)f化的大花園,到處是認(rèn)不出的花、叫不上名的草,奇峰怪石,異鳥清泉。
包世仇與無邪長日無事,吟詩論賦,異常投機(jī)。宋振東出身于詩書門第,避難中還帶有許多書籍,包世仇自幼受其熏陶,山居寂寥,也讀了不少經(jīng)典詩詞和醫(yī)卜星相等雜書,未想到這個世居邊荒的五毒教主也蕙質(zhì)蘭心談吐風(fēng)雅,大有喜逢知己之感。
一日,無邪忽然有所感地說:“忠臣死節(jié),烈女殉夫,固然是至情至愛,但白首偕老,生死同心,何嘗不是人世間的至情至愛?‘衣帶漸寬終不悔’,‘行人歸來石應(yīng)語’,并不遜于英雄赴義,割肉事親。”
包世仇深有同感地說:“人的情愛是與生俱來的,天地間無處不是情,沒有情便沒有愛,沒有愛便沒有仇。我尊敬不共戴天的雪仇者,和‘不思量自難忘’那種刻骨銘心的愛。仇則勢不兩立,愛則與生俱在。李義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所以膾炙人口,即在于此?!?p> 楊瑛生性好動,讀書不多,而且讀得半通不通,聽他二人談得津津有味,想說他倆相見恨晚,覺得不大妥當(dāng),忽然心血來潮,想了一句詞兒,沒頭沒腦地插上一嘴:“你倆一見如故,真是‘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無邪粉臉一紅,啐了一口說:“胡說八道!”急忙轉(zhuǎn)身走了。
楊瑛一愣,問:“怎么?我說錯了?”
包世仇憋著笑背過身去。
靈兒捂嘴一笑說:“應(yīng)大相公處處粗心大意,胸?zé)o城府,這一回倒……”
說了半截,下面的話咽回去了,把楊瑛弄得大瞪兩眼,莫名其妙。
記不清走過多少高峰峽谷了。一天近午,進(jìn)入一條又寬又長的深谷。五毒教門人一入谷口便忙碌起來,靈兒和內(nèi)三堂堂主都各領(lǐng)一撥人,分四路沿著深谷往前搜索,無邪雖然陪在包世仇和楊瑛身旁邊走邊說笑,卻顯得神不守舍,心有外鶩。走出一里多路,忽然靈兒和耿魯在前面同時呼叫一聲,無邪向包世仇微笑著點點頭,縱身便向靈兒那邊掠去。包世仇和楊瑛慢慢跟過去,遠(yuǎn)遠(yuǎn)望見無邪和雷南揚等聚在一起小聲計議。
包世仇說:“有敵人潛入苗山了?!?p> 楊瑛問:“你怎么知道?”
“未入谷口,無邪就發(fā)現(xiàn)了敵蹤,只是她心思縝密,遇亂不驚,不曾聲張罷了。”
“這丫頭,心眼兒真多?!?p> 二人未到近前,雷南揚和耿魯已帶領(lǐng)十幾名弟子,像猿猴一樣攀上右側(cè)高峰,很快便翻過山頂去了。沙靜儀看包世仇和楊瑛走過來,笑著率領(lǐng)玉尾堂屬下三十五名弟子,向左側(cè)谷上隱去。
無邪只帶著靈兒迎上前來,微笑著說:“有不速之客光臨荒山,我們只好迎駕了?!?p> 無邪和靈兒一回苗疆,便換上了苗家裝束,覆發(fā)短裙,赤足草履。從沿途的青苔和松軟的草地上,早已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同的足跡,只是不知去往何處,這條深谷直通天魔宮,谷中不僅足跡有異,靈兒、耿魯?shù)热诉€在草石間覓到漢人抽的煙灰,估計來人至少在五十以上。楊瑛看無邪和靈兒光著白腳丫,穿著細(xì)草鞋,踩在青草上毫不著力,人一過去,草就直起腰來;自己的鞋底硬,一腳下去把草都踩折了。假小子看得有趣了,纏著靈兒要換草鞋穿,靈兒說大戰(zhàn)在即,楊瑛腳大,鞋不合適,等完事之后,一定選雙合腳的草鞋給她穿。
無邪估量來人是今天早晨過去的,因為谷底土軟,被踩的青草雖然折斷尚未枯萎。自從蒲同叛教后,無邪為防不測,已將魔宮四周要道和宮內(nèi)秘道重新改建,來敵縱然強悍,也難輕易攻入。如妄想占據(jù)總壇,沒有四五百人橫尸宮內(nèi),休想進(jìn)入圣殿。
包世仇說:“教主甫離苗山,強敵便來偷襲,很像有內(nèi)奸暗充耳目?!?p> 無邪說:“少俠英明,與小女子所見略同?!?p> 楊瑛說:“什么少俠老俠的,我聽著牙磣?!?p> 無邪瞟著包世仇說:“他叫我教主,我就叫他少俠,別叫人家說我們苗家丫頭沒規(guī)矩。”
包世仇也瞅著無邪說:“你挺厲害呀?!?p> 無邪脖子一歪說:“反正不吃虧?!?p> 包世仇說:“我叫你無邪?!?p> 無邪說:“我就叫你世仇。”
“我叫你尖丫頭。”
“我就叫你乖小子。”
包世仇爽朗地一笑說:“好,各不相讓,互不吃虧。走,打他一仗去。”
無邪攔著他說:“不必忙,去年冬天我們暗暗修了一條秘道,從前面那山崖底下直通到旁殿,天龍和金頭堂主已帶人從秘道潛入宮內(nèi),暗中察看到底誰是內(nèi)奸,以便根除隱患。去早了。打草驚蛇,反為不美?!闭f著,調(diào)皮地一麻耷眼皮,咯咯一笑:“再說,我有個武功蓋世的兄弟幫我,怕什么?”
論年庚,包世仇比無邪小五個月,這聲“兄弟”叫得理直氣壯。
包世仇淘氣勁兒不亞于無邪,臉一繃說:“那你得讓我打個手板兒我才幫你?!?p> 無邪緊閉兩眼,一下把右手伸在包世仇面前,包世仇看那小小的掌心上紋絡(luò)分明,白里透紅,又不忍打了,撮嘴吹出一口真氣,像細(xì)線一樣凝在那粉嘟嘟的掌心上,無邪覺得麻酥酥的奇癢難耐,趕緊縮回手去,一睜眼,臉蛋兒紅到脖根。靈兒在一旁咭的笑出了聲。
包世仇不由得想起在威遠(yuǎn)鏢局門外吹明哥哥黑腳丫子的情景,也禁不住心里一樂。
楊瑛愣呵呵地說:“大敵當(dāng)前,你們還有閑心逗悶子玩兒?”
無邪登時面容一整說:“我頭前帶路,請隨我來。”
說完,轉(zhuǎn)身躍出谷底,順著沙靜儀等人走過的左側(cè)山腰,縱跳如飛向前馳去。轉(zhuǎn)過山腳時,覺得身后寂靜無聲,回頭一看,包世仇右手扶著楊瑛,左手拉著靈兒,正緊跟在后面三丈左右,不即不離地飄然而行。靈兒正閉嘴忍住笑聲,見無邪回頭張望,一緊鼻子做了個鬼臉。
無邪真不敢相信武功能達(dá)到如此境界,帶著兩個人竟像御空而行,輕捷無聲。楊瑛倒司空見慣,毫不在意,低聲問無邪:
“快到了吧?”
無邪點點頭。包世仇放下楊瑛和靈兒,四下一打量,這地方正當(dāng)深谷尾部,從密林間向西望去,出谷不遠(yuǎn)是一片繁花似錦的五畝許平地,四面環(huán)山,懸崖壁立,這條深谷是唯一出口。斜對深谷口的西北邊,緊貼石壁壘砌四層樓,飛閣流丹,雕欄疊翠,仿佛峭壁上長垂一匹彩緞,這就是江湖上聞名喪膽的天魔宮。高樓下五座大殿,一正居中,四殿分列四方,似眾星捧月。大殿左右高墻屏立,順山勢而下,如雙龍?zhí)胶?,直達(dá)山麓。拱形正門在圍墻交匯的正東處,宛如雙龍口下一顆巨珠。不知為何紅門洞開,卻聽不見金鐵交鳴或呼叫喝罵的酣斗聲響。
楊瑛頭兩天就聽說快到魔宮了,沒料到說到就到,一下子便出現(xiàn)在眼前。包世仇看無邪不動聲色,只和靈兒隱身樹后靜靜地向?qū)m內(nèi)凝望。
靈兒小聲念叨:“凈心門前沒有廝殺跡象,門怎么打開了?……沙三姑他們好快呀,已經(jīng)過了飛虹橋……還抓了一個黑衣人,大約是敵人留在宮外巡風(fēng)的……”
包世仇凝目一望,正門上的橫額寫著“凈心門”。
無邪回頭招呼包世仇:“世仇兄弟,借你眼力,看看四樓上邊定心閣門口,是不是放著一盆花?”
包世仇望了一下,說:“不錯,是一盆山茶花,枝上還掛著兩張紙條?!?p> 無邪回眸一笑說:“謝謝你,那是雷堂主怕我看不清,特意掛上的。”
楊瑛說:“雷堂主他們已經(jīng)進(jìn)去了?”
無邪點點頭,從容不迫地整了整花頭巾說:“二位光臨敝教,蓬蓽生輝,小妹為姐姐、兄弟引路,請。”
說完話,又鄭重其事地帶領(lǐng)靈兒躬身為禮,轉(zhuǎn)身昂然向魔宮走去。
包世仇看無邪雪白的脖頸上一條血管在跳動,顯然憤怒至極,表面上仍然不失常態(tài),彬彬有禮。心中對這位苗家姑娘大為贊佩。
走過花圃間草徑,離凈心門還有十幾丈遠(yuǎn),猛然間魔宮里騰起一片歡呼聲,正殿前擁出五六十人,齊聲呼叫,歡迎教主歸來。包世仇這才知道仗已經(jīng)打完了。
雷南揚、耿魯和沙靜儀肅立在凈心門前躬身迎接,無邪一邊走一邊問:
“都收拾了?”
雷南揚說:“都收拾了?!?p> “留下活口了?”
雷南揚說:“留了一半兒?!?p> 無邪腳步一停,耿魯趕忙說:
“那一半兒讓屬下料理了?!?p> 無邪瞪了耿魯一眼,靈兒在旁抿嘴一笑。無邪又問:
“內(nèi)奸抓著了?”
耿魯說:“抓著了,是江陰分堂逃回八人中的兩個壞蛋?!?p> 無邪聽耿魯說得咬牙切齒,緊跟著便問:“你又料理了?”
耿魯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只把他們廢了?!?p> 無邪一聽就知道那兩人不死也僅剩一口氣兒了,知他生性如此,也就不再追問了。接著,雷南揚說起教眾弟子死十八人,傷三十七人,金頭堂弟子傷亡最多,耿堂主的二弟子鄒行傷勢最重,愈后恐要落下殘疾。難怪耿魯對來敵下手那么狠了。
登上三十六級石階,走上正殿,正殿前半畝見方的平臺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蒙面黑衣人。無邪看了一眼,問耿魯:
“那些死的呢?”
耿魯說:“恐貴賓觀之不雅,屬下已用化尸粉化去了?!?p> 包世仇聽五伯父講過,黑道中有一種化尸成水的藥粉,殺人滅跡,不留蹤影,想不到竟出自五毒教。無邪從臉色上猜出了包世仇的心事,輕輕一笑說:
“雕蟲小技,邪魔外道,讓兄弟見笑了?!?p> 包世仇鄭重地說:“技本無罪,所用有別。無邪姐姐過謙了,以后我還要向你討教呢。”
無邪頭一回聽包世仇叫姐姐,樂得心花怒放,眉開眼笑地說:“兄弟不恥下問,姐姐一定傾囊相贈?!狈揭究腿氲睿鲇滞W∧_步,對楊瑛和包世仇說:“小妹要先除卻丑類,以免擾我清興,望姐姐、兄弟見諒。”
包世仇說:“請便。”
楊瑛說:“我正想看看熱鬧。”
無邪笑著說聲:“簡慢了?!北惴愿览啄蠐P將平臺上十八個黑衣人解醒過來。這些人臨來前也都受過指教,并服過解毒藥物,只因接到江陰分堂混入天魔宮的內(nèi)奸飛鴿傳書時,事發(fā)突然,匆匆召集黨羽星夜疾奔,全憑引線和粗知一些底細(xì),便想乘虛而入,一舉搗毀五毒教總壇。不料五毒教主與三大堂主雖然離山,魔宮的防衛(wèi)仍然異常嚴(yán)密。五十余人一出谷口便幾乎中了埋伏,后來雖由內(nèi)奸乘亂打開凈心門,卻一直攻不上正殿,五毒教弟子前赴后繼,殊死抵抗,而且到處灑遍毒香毒粉,防不勝防,未等雷南揚等由秘道潛回魔宮,來敵已有十幾個人中毒死去。后由耿魯暗中主持,教中弟子全部退入正殿,來敵尚不知五毒教主業(yè)已回山,誤認(rèn)為魔宮已無力抵抗,遂一擁而上,攻占平臺,剛?cè)胝畋惚还Ⅳ斣O(shè)下的毒香熏死過去。耿魯氣憤不過,不問青紅皂白,便命弟子將十多名兇殘的敵人拖下平臺,帶著活氣用化尸粉化成了污水。
平臺上十八個黑衣人醒過來,一見周圍站滿了魔宮弟子,正殿前站著一個短裙草履的苗裝姑娘,身旁兩個低聲說笑的白面書生。一個肉滾子似的短胖蒙面人,一跳起來便驚叫一聲:“教主!”舉掌擊在自己的神庭穴上,慘嚎一聲,倒下去便不動了。
無邪對包世仇說:“他是莽檜的侄子莽武?!?p> 其余的黑衣人見引線人一照面便嚇得自戕了,個個心驚肉跳,惴惴不安,但細(xì)看那苗家女子,長得細(xì)皮嫩肉,秀秀氣氣,不像懷有什么驚人之技。黑衣人中一個看似領(lǐng)頭的人,一步跨出,傲然對無邪說:
“五毒教徒以鬼魅伎倆取勝耳。”聽聲音是個老者。
無邪冷冷一笑說:“本教主給你個便宜,但憑武功與你一決勝負(fù)?!?p> 那老者豪氣昂揚地一聲長笑說:“好,老夫會會你這個五毒教主。”說著抬手就要揭去蒙面黑巾。
無邪說:“請慢。你勝了,本教主允許你蒙面走出凈心門;你死了,我才看你本來面目?!?p> 老者厲聲說:“一言為定,請?!?p> 搶過來揮掌繞步便展開一陣猛攻,掌勢兇猛渾厚,疾如暴風(fēng)驟雨。雷南揚和耿魯同聲低呼:
“南門劈掛大八式?!?p> 無邪人雖清秀文靜,對敵卻凌厲無比,白白的小手掌,像兩只小蝴蝶,挾著十成功力,和老者展開對攻。平臺上卷起陣陣旋風(fēng),吹得一旁教中弟子衣袂飄飄,連連后退。
包世仇對楊瑛說:“無邪姐這套掌法與他那套劍法同出一轍,這老東西絕擋不住五十招?!?p> 不僅是楊瑛頭一次看見無邪的武功,連五毒教弟子們也從未見過教主與人交手,與蒙面老者同來的黑衣人們,見五毒教主年紀(jì)不過十七八歲,長得清秀柔弱,竟然與高出半頭的魁梧老者以力相拼,分毫不讓。都不禁相視凜然。
果然未出包世仇所料,二人交手到四十三招上,黑衣老者出手稍遲,失去攻勢,被迫硬接了無邪一掌,兩掌相交,剛聽得砰然一聲,無邪的左掌驟然穿出,擊在那老者肋下期門穴上,偌大的黑衣身軀平空被擊出一丈多遠(yuǎn),在地上抖動兩下便挺直了。
耿魯縱過去一把扯掉老者蒙面黑巾,冷哼一聲說:“果然是青松寨的二寨主閃電手費九公?!?p> 一場激戰(zhàn)后,無邪的憤怒漸漸平息下去,輕蔑地拍拍兩手,好像拍掉沾在手上的臟東西,看著站在平臺左側(cè)的十六個黑衣人說:
“五毒教與你們公平相爭,諸位盡可放手一搏?!?p> 黑衣人中走出一個身材頎長的漢子,隨便地從地上拾起一柄長劍,振腕一抖,一片白光中現(xiàn)出五點銀星。雷南揚輕輕說了四個字:
“梅花映雪?!?p> 沙靜儀來到無邪面前,輕叫一聲:“教主。”
無邪點點頭說:“梅花劍是嶺南屈如伸傳世之技,此人出手不凡,必是屈如伸親傳弟子,沙堂主多加小心。”
沙靜儀答應(yīng)一聲,剛要轉(zhuǎn)身,包世仇忽然叫了一聲:
“沙堂主?!?p> 沙靜儀立即停下,向包世仇走近一步:“少俠有何指教?”
包世仇嘴唇微動,沙靜儀耳邊傳來一絲細(xì)微聲音:
“你攻我那三招凌厲有余,輕靈不足,如最后一招改上而下,逕走中盤,雖兇狠稍遜,卻極為敏捷。”
沙靜儀低頭想了一下,突然心頭靈光一現(xiàn),喜滋滋地向包世仇躬身一禮說:“多承指教。”
雙方交手均以輕捷兇辣見長。梅花劍果然非凡,黑衣人劍中藏點穴招法,梅花銀星不時罩向沙靜儀身上要穴。楊瑛小聲問包世仇雙方優(yōu)劣之勢,包世仇也小聲說:
“沙堂主略強,但招法上難分優(yōu)劣,只看時機(jī)了。”
無邪聽見了,轉(zhuǎn)臉對包世仇一笑說、:“世仇兄弟好眼力,只是有些客氣了。應(yīng)該說沙堂主在招法上稍遜于對手,但臨敵經(jīng)驗彌補了不足之處。”
包世仇含笑點頭說:“沙堂主心計靈巧,應(yīng)變敏捷,必將得手。”突然壓低聲音說了句:“來了。”
場上,黑衣人劍走中盤,正欲換招,沙靜儀身形一晃,雙劍上刺下劈,旋起兩團(tuán)劍花,緊接著如靈蛇入洞向下一閃,黑衣人身形微撤長劍下掃。沙靜儀劍如雙龍出水轉(zhuǎn)向黑衣人胸腹刺去,黑衣人回劍擰身,封住了沙靜儀的右手劍,卻被左手劍刺中左肋。沙靜儀抽劍后躍,黑衣人棄劍捂住創(chuàng)口,慢慢倒了下去,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了半句話:
“悔不聽……師父之言……”下半句話永遠(yuǎn)也說不出來了。
沙靜儀抖落劍上鮮血,惋惜地說:“可惜我初改舊招,不能得心應(yīng)手,否則他絕封不住我右手劍?!?p> 包世仇意味深長地說:“致人于死,一劍足矣,何必多乎?”
沙靜儀霍然一省,躬身喏喏退下。無邪深深看了包世仇一眼,轉(zhuǎn)臉對雷南揚和耿魯說:
“查查他們之中有沒有教中叛徒,如果沒有,放他們走吧?!?p> 雷南揚和耿魯答應(yīng)一聲,走過去并肩站在黑衣人面前,雷南揚平伸右手,掌心向上,領(lǐng)黑衣人挨次從面前走過,俯掌和他的掌心緊貼一下,耿魯在旁監(jiān)視,看每個黑衣人對貼掌心時均肩頭一抖,如受火燙。十五個黑衣人,已先后走過去,包世仇忽然走過來問:
“哪位能告知在下,這個費九公是否是漯河的九老爺?”
走在前面的第三個黑衣人回頭剛說了個“不……”字,他身后的黑衣人突然右臂微動,手未抬起來,便被包世仇彈出一縷指風(fēng)點中了曲池穴,一只喂毒的的狼牙釘從他手中掉在地上;同時,耿魯?shù)挠艺埔灿≡谒呦?,并怒斥一聲?p> “我早看出你是假裝的。”
那第三個黑衣人驚得渾身一抖。耿魯氣恨不過,又在倒地的第四個黑衣人身上踢了一腳,伸手拉下他的蒙面巾,一看,嘴角流血,兩眼上翻,已經(jīng)死了。無邪走過來辨認(rèn)一下,并非五毒教弟子,轉(zhuǎn)眼看看雷南揚和耿魯說:
“定是蒲同后收的逆徒?!?p> 忽然那第三個黑衣人一把扯下面上黑巾,激憤地說:
“我等受制于人,實實無顏偷生,七尺男兒死則死矣,我任葉回寧可葬身苗山,也決不再受閹狗爪牙左右了。”
此言一出,其余十三人也紛紛扯下蒙面巾,七嘴八舌亂吵亂嚷:“對,寧可死在這里,決不再受狗腿子氣了。”
包世仇從這些人身上想起了青城的曲振元和少林的了緣。
雷南揚低聲對無邪說:“這個任葉回是武當(dāng)三代弟子中佼佼者,不知為何竟做了蒲同的爪牙?”
耿魯一盤問,其余十三人有峨嵋派的、青城派的,甚至還有崆峒派的,幾乎全是各門派中年輕一代的翹楚。他們?yōu)榱吮砻髡\心無二,各自拋下身上所帶的暗器,靜候發(fā)落。
無邪略一思忖,走進(jìn)十四人身前,挨個審視一下他們的面容,回頭對雷南揚等人說:“東施效顰,學(xué)我們從前的老法子,以毒制人,不過用的是蝕血毒。那叛賊竟假人之手,偷襲總壇,實在可惡!”說完,面容一整,回身向那十四人說:“‘千古艱難唯一死’,五毒教不怪諸位為勢所迫,出此下策,今日之事,幸虧諸位天良未泯,才有此善報。我為諸位解去身中之毒,希望諸位各回本門,向師長言明原委,好自為之。”
無邪說完話,又挨個兒看了那十四人一眼,吩咐靈兒取出十四粒硃衣藥丸,每人分發(fā)一粒。
十三人死里逃生,大喜過望,紛紛服下解藥,千恩萬謝,告辭而去。任葉回臨去時,還特向包世仇講明了漯河的“九老爺”,原是魏閹十狗的九狗霍貴,他們十四人均因中毒受制被囚于霍貴家中……
包世仇見無邪剛?cè)岵?jì),善惡分明,頃刻間化敵為友,不禁大加贊賞。
無邪說:“五毒教旨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毒攻毒,除惡務(wù)盡。家嚴(yán)自受高老前輩教誨后,從未再殺一人。無邪幼受庭訓(xùn),敢不凜遵?!?p> 包世仇這才真正相信明哥哥所說的“改邪歸正”了。
五毒教內(nèi)三堂弟子清理旁殿和平臺,無邪揖客進(jìn)入正殿,主客落座不久,靈兒引兩名弟子抬著一張軟椅進(jìn)來,椅上坐著一位鬢發(fā)如銀的老人,目光炯炯,面如滿月,一見包世仇便要欠身為禮,無邪趕忙跑到軟椅前,攙扶著老人向包世仇和楊瑛介紹:
“瑛子姐,世仇兄弟,這是家嚴(yán)?!?p> 山丹陀登時面色一沉,怒斥無邪:“目無尊長!”又轉(zhuǎn)臉向包世仇賠笑說:“小女無知,請少俠恕罪?!?p> 楊瑛笑著搶前一步說:“請老伯不要怪罪無邪,我比無邪大,叫無邪妹妹,世仇是我兄弟,他比無邪小,無邪叫他兄弟正對?!?p> 山丹陀謙遜地笑著說:“姑娘,高老前輩是老朽再生恩人,論武林輩分,高出老朽甚多,少俠為高老前輩高足,老朽應(yīng)以長輩禮敬,小女怎可妄列雁行?”
包世仇沒想到江湖上談虎色變的毒魔,竟是這樣一位慈眉善目彬彬有禮的老人,當(dāng)即向前深深一禮,微笑著說:“世仇與無邪姐姐一見如故,老伯如此過謙,莫非以駑才見拒?”
山丹陀哈哈大笑說:“少俠言重了。既蒙不棄,苗山野夫恭敬不如從命了。無邪,代為父向高老前輩謝罪?!?p> 無邪立即雙膝跪倒,內(nèi)三堂三位堂主依次陪拜,向北方恭恭敬敬三叩首,才起身重新讓客。山丹陀一再感謝包世仇在漯河道上和長江舟中相救之恩。
包世仇看山丹陀面色紅潤,并無病容,且精神矍鑠,中氣充沛,不僅大為驚異,一個練功走火入魔久治未愈的年逾六旬老人,除鬢發(fā)早白外,怎能如此健壯?
山丹陀也看出包世仇心有所疑,便詳細(xì)陳述了得病始末和目前癥狀。包世仇伸出三指搭在山丹陀的脈窩上,竟然入指洪數(shù),有如潮汐,好似年富力強的壯年人一般。醫(yī)武同源,一本雙枝。包世仇幼受宋振東熏陶,后受師父教導(dǎo),在雞山時又經(jīng)過朱泠指點,對于醫(yī)理雖未完全入室,但于武學(xué)有關(guān)之處,卻別有造詣,驟遇難解之謎,不禁微皺雙眉默默沉思。山丹陀面含微笑,一言不發(fā),好似胸有成竹,只待包世仇開口。
看過左右脈象,包世仇站在山丹陀身后,伸掌貼在山丹陀靈臺穴上,讓山丹陀閉目行功,包世仇的右掌則沿督脈緩緩下移,移至命門時,忽然雙眉微揚,輕輕笑了。無邪和靈兒一直在左右侍候,看包世仇面色陰晴不定,也跟著緊張得大氣不敢出。如今見包世仇一笑,才長長呼出一口氣,連陪在一旁的內(nèi)三堂堂主都隨同有了笑容。
包世仇坐下來思索了一會兒,突然問山丹陀一句:“老伯所習(xí)內(nèi)功為何同于武當(dāng)心法?”
山丹陀高聲一陣長笑,蹺起右手拇指說:“高明,名師出高徒,少俠實實高明。數(shù)百年來,只有高老前輩和少俠看破了五毒教的內(nèi)功心法。本教祖師本與武當(dāng)教祖同出一門,如今人言人殊,已成涇渭,武當(dāng)被尊為名門正派,五毒教竟成了邪魔外道,人人畏如蛇蝎。其實武林中人,誰的手上沒沾過血?武當(dāng)派殺的人不見得比我們五毒教少。五毒教雖常用毒殺人,但用毒與用刀不都是一樣嗎?殺人就是殺人,何須分別怎么死的?難道被刀殺的死后還能升天!”
一席話,令包世仇贊嘆不已,感慨地說:“江湖上恐怕無人敢信五毒教與武當(dāng)同源。道魔相因,正邪一家,天下本無正邪,世人自為之耳?!?p> 山丹陀與無邪等聽了,不禁大為撫掌。
包世仇看著山丹陀說:“老伯的病何嘗不是如此,咎由自取?!?p> 大家一聽,都愣了。山丹陀百思不得其解,怔怔地問:
“少俠請道其詳?!?p> 包世仇說:“老伯可還記得禹疏九河?“
山丹陀靈機(jī)一動,問:“少俠是說老朽重蹈鯀之覆轍?”
包世仇點點頭說:“老伯行功受驚本無大礙,當(dāng)時只需平心靜氣,因勢利導(dǎo),自然即可痊愈。只因老伯驚怒交加,氣憤難舒,事后又惶恐不已,擔(dān)心成疾,屢屢行功強欲沖開,反而事與愿違,郁結(jié)日深,終成不治?!?p> 山丹陀豁然開朗,不住點頭說:“少俠一針見血,使老朽頓開茅塞。走火初時,并不甚重,還可扶杖行走,后則愈來愈重,竟至轉(zhuǎn)側(cè)不便,寸步難移了。唉,我這真是疑心生鬼病了?!?p> 包世仇讓無邪安排一處靜室,親自將山丹陀抱進(jìn)屋去,無邪和楊瑛、靈兒等在門外守候,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聽見屋門輕輕一響,無邪等一看,躡足悄聲走出來的竟是山丹陀。無邪高興得光張嘴說不出話來,一下?lián)渖先ケё±细?,兩眼熱淚長流。山丹陀也顯得激動萬分,小聲說:“少俠正在行功?!卑褵o邪帶離屋門很遠(yuǎn),才兩臂一振,仰天大笑出來。一會兒,又聲淚俱下,不住叨念:
“我活了,又活了,再不是半死人了?!?p> 當(dāng)晚,無邪在正殿里設(shè)宴,一為包世仇、楊瑛洗塵;二為老父痊愈慶賀;三為去除來敵祝捷;內(nèi)三堂正副堂主在殿內(nèi)陪客,門下弟子則在旁殿內(nèi)開懷暢飲。無邪笑顏如花,頻頻勸酒,包世仇小嘬幾口即停杯不飲,假小子卻酒量頗佳,豪情不減耿魯,令山丹陀贊不絕口。
包世仇見靈兒雖同席陪坐,卻始終內(nèi)外照料忙個不停,便向無邪問起靈兒的身世。山丹陀喝得興高采烈,接過話去便講了起來。
原來無邪出生后不久,母親便因病去世,恰巧這年初山丹陀從青松寨的強徒手中救了一位棄官名儒,夫婦二人無處可投,遂來苗山避禍,后生下靈兒,無邪母親逝世時,正值靈兒滿月不久,無邪便由靈兒母親代為撫養(yǎng),靈兒母親知書達(dá)理,受恩圖報,待無邪親如己出。靈兒五歲時,父親終因遭青松寨強劼時身受內(nèi)傷,久治未愈,不幸病故。四年后,靈兒母親又因憂傷成疾,撒手西歸,反過來,靈兒又由山丹陀撫養(yǎng)成人。靈兒與無邪同食一乳,情如骨肉,但這孩子自從懂事后,堅持以侍女自居,潔身自束,從不越禮。靈兒父親中年早逝,實因受傷所致,追本朔源,青松寨罪無可赦。十多年來,靈兒念念不忘的就是手刃強徒,以血親仇。無奈青松寨由于屢敗于五毒教手下,元氣大傷,近年來已逃離苗疆,銷聲匿跡,以致難以追尋。今日來襲總壇的費九公竟與蒲同賊黨,想必青松寨人已投靠東廠了……
靈兒站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包世仇見她臉上有淚珠滾落,感到這個秀外慧中的姑娘,也和自己一樣是個苦命孤兒,頓生同病相連之情,豪爽地對靈兒說: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善惡到頭,終須有報。不才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一語方出,靈兒撲通跪在面前,咚咚咚叩了三個頭,熱淚盈眶望著包世仇說:
“少俠義薄云天,靈兒一家存沒均感,愿少俠英雄蓋世,福壽雙全?!?p> 楊瑛一把拉起靈兒,心痛地拭凈她腦門上的塵土,安慰地說:“你放心,我兄弟一諾千金,決不食言。他忘了我還幫他想著呢?!?p> 酒酣人散,山丹陀慷慨激昂,逸興湍飛,沖著包世仇一抱拳,大聲說:
“大恩不言謝,今后五毒教盡供驅(qū)使,只要少俠一句話,老朽等肝腦涂地,萬死不辭?!?p> 大殿前,內(nèi)三堂以下百余人齊聲響應(yīng),轟的一聲,像半空響個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