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扮惡試功
入夜,靈兒和楊瑛宿在一家荒村小店,包世仇不便進村,在村南道旁一棵大樹上盤膝而坐。星星剛滿,一條纖細(xì)人影由南掠至樹下,好像躊躇一下,仰臉向樹上密葉中說:
“樹上的朋友請下來?!笔桥寺曇?。
包世仇從枝葉間升起兩三丈高,凌空一繞,輕輕落在樹下女人身后。樹上枝葉未動,聲息皆無,樹下女人毫未察覺,停了一會兒,又叫一聲:
“請下來吧,樹上的朋友?!?p> “念你不做暗事,饒你去吧。”
話聲突然響自背后,嚇得那女人猛一轉(zhuǎn)身,兩柄劍交叉護在胸前。
包世仇又問:“你是苗山的什么人?”
那女人說:“玉尾堂主沙靜儀?!?p> 包世仇沒聽過這個名字,但對這個行動磊落的女人頗有好感,靜靜地問:“深夜來此,意欲何為?”
沙靜儀輕輕一笑,平靜地說:“欣聞少俠武功卓絕,小女子不知自量,想討教幾招?!?p> 包世仇也輕聲一笑說:“武功并非卓絕,以三招為限,還可以奉陪?!?p> 沙靜儀聽說“以三招為限”,心中不僅一凜,表面上仍和和氣氣地說:“請少俠指教。”
陰陽雙劍多以輕靈為主,分進合擊,沙靜儀卻一反常規(guī),雙劍平刺而出,剛點近對方胸前,突然跟進一步,劍光上下交錯一閃而過。這一招是從白蛇吐信和金龍盤柱中化出來的,兩丈以內(nèi)萬難躲過。不料出手后定睛一看,對面的人影紋絲未動,好像一直靜靜地站在那里。
沙靜儀是五毒教內(nèi)三堂玉尾堂主,綽號三尾蝎子,長得秀麗文靜,不茍言笑,很像個賢妻良母,動起手來卻疾如風(fēng)雷,辛辣無比。聽耿魯談過少林寺挨打、雷南揚講過漯河遇救等事,二人猜想引來的人許是其中之一,或許兩處同為一人所為,沙靜儀心中懷疑,特地前來見識一下,一招走空并未氣餒,身形一晃,雙劍上刺下劈,旋起兩團劍花,接著如靈蛇入洞,在下盤一閃,立即臥龍吐須轉(zhuǎn)向上盤卷去。這是沙靜儀的絕招,兩招連續(xù)攻出,一氣呵成,一片銀光照眼,宛如十幾只劍同時揮動,平地卷起一陣旋風(fēng)。就在雙劍分刺到包世仇胸腹時,猛然兩聲爆響,沙靜儀兩臂一麻,雙劍被彈出四丈開外,喳的一聲插在地上。
沙靜儀仿佛呆了似的站在那里,過了半晌才嘆息一聲說:“少俠神技以至于斯,小女子心悅誠服了?!?p> 包世仇坦誠地說:“沙堂主招法精奇,無懈可擊,我只是在你招式將盡時趁機取巧而已?!?p> 沙靜儀四十多歲了,高興得像個小姑娘:“少俠虛懷若谷,小女子如膺九錫。告辭了?!卑纹鸬厣想p劍,拱手而別。
過了一盞茶工夫,包世仇忽聽村中響出一點奇異的聲音,趕忙縱身向那家小店馳去,到那里一看,楊瑛住的那間屋子,門窗大開,空無一人,縱上屋頂一看,村后邊有五六條人影正向北面山坡飛奔。事在緊急,不容細(xì)想,包世仇展開躡云步法,如凌空虛渡,轉(zhuǎn)眼間追臨切近,見是五個手持棍棒的村夫,追上一問,說是追趕被野狼叼去的小豬。沒聽見豬叫,哪有野狼?包世仇冷笑一聲說:“便宜了你們!”轉(zhuǎn)身便返回小村,剛進村又聽見村東南遠處微有聲響,又出村向東南追去,追出三里多路,遙望前邊有三條人影直奔一排林中鉆去。包世仇心中惦記著楊瑛安危,不顧一切地便向林中穿入,忽聽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我把他殺了。”
包世仇驚急萬分,不分青紅皂白直往林中闖去,嫌眼前一棵樹礙路,右掌一揮,咔吧一聲,碗口粗的樹干被攔腰截斷,飛過一旁。
林中有一塊幾丈見方的空地,一個樹墩上坐著一個蒙面黑衣人,看身材是個女人,身旁站著四個黑衣蒙面大漢,手持刀劍,凜然虎視,包世仇一驚:“東廠鷹犬?”
剛逃入林中的三個人也是黑衣蒙面,一個人將肩上扛的布袋放在那女人面前,布袋里的東西好像很重,放在地上還顫動一下。
包世仇一進空地,便覺出周圍下了毒,剎那間心里閃過很多念頭:他們到底是東廠鷹犬還是五毒教?害了什么人?是不是瑛子姐?瑛子姐身手不弱,這三個人并不十分高明,決不能輕易得手。沙靜儀難道和假裝打狼的都是聲東擊西,誘我上當(dāng)?這樹墩上的女人是正主嗎?明哥哥說大魔已改邪歸正,為何五毒教還在害人?莫非這伙人是蒲同的黨羽?靈兒和雷南揚、耿魯都哪去了?究竟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事已至此,包世仇倒平靜下來了,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那些黑衣人見包世仇急急追來,如今竟一言不發(fā),好像有些意外,女人身后一個蒙面大漢厲聲喝問:
“什么人?膽敢窺探本教機密!”
包世仇學(xué)著他的口吻問:“什么人?膽敢在此殘害無辜!”
那大漢喝了聲:“大膽!”縱過來揚掌便擊,掌未到先涌過一陣腥風(fēng)。
包世仇長袖一揮,大漢氣息一窒,蹬蹬蹬退了四五步才站住。
包世仇罵了聲:“黔驢之技?!比匀徽驹谀抢镆徊轿磩?。
坐在樹墩上的女人,轉(zhuǎn)臉看了看身后另外三個蒙面人,那三人立刻走過來在包世仇面前半月形站住,六只手一齊揮動,袖箭、飛刀、鐵蒺藜、瓦棱鏢、梅花針、鐵鏈子……像下雹子一樣直往包世仇身上落下??雌饋聿灰f躲閃連轉(zhuǎn)身的工夫都沒有,但包世仇依然平靜地站著,兩手上下交動,像繡女紉針?biāo)频?,將各種暗器拋在腳下。后來索性只偶爾把射向頭面的暗器彈開,一面還忙里偷閑向四外林中諦聽。坐在樹墩上的女人看包世仇身上的長衫,如微風(fēng)拂動,湖水興波,顫起層層細(xì)浪紋兒,連瓦棱鏢射上去都被彈落下來。
那女人一聲輕喝:“退下。”聲音清脆,年紀(jì)不大。
三個使暗器的蒙面人一聲不響地退了回去。包世仇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暗器,心里掂量著:“這六只手不如五伯父的兩只手。”
那女人慢慢走過來,從黑衣下抽出一把黑乎乎的短劍,微一閃動便透出一股腥辣之氣,包世仇不由一凜:“五圣劍!”他聽吳明說過,五毒教有一把折金斷玉見血封喉的利刃,叫五圣劍,劍身短,色黑如墨,為掌教圣物,代代相傳,不遇死敵絕不出手。這女人即持此劍,定是五毒教主無疑,說不定就是山丹陀的女兒,自己與苗山素不相識,為何視為死敵糾纏不已?看這樣子他們好像蓄謀已久,絕非出于誤會。真相未明之前,出手輕也不是,重也不是,該如何處置?……
包世仇還在舉棋不定,那女人走過來,一言不發(fā),出劍便刺,身輕如燕,手快如風(fēng)。包世仇身形微動,連試三招,便看出這女人功力很強,短劍僅一尺三寸長,竟能點出六個劍尖,勁風(fēng)遠及五尺,而且招法詭異,連綿不絕,兇狠處遠勝沙月桃,身法招數(shù)卻別出心裁,應(yīng)前呼后,形左實右,掌劍并用,虛實難測,與中原各門派武功大異情趣。更奇怪的是只攻不守,貼身緊逼,形同拼命,好像知道包世仇不會傷她似的,一點退步也不留。包世仇被引起興致了,身法一變展開了久未一用的太極掌法,雖然不想正面擊中,卻用掌風(fēng)將女人卷在一個狂飆似的旋渦中,不出十招,那女人覺得眼前身后、肘邊肋下全是掌影,左支右絀,顧前失后,一招也遞不出去了。
正在這當(dāng)兒,包世仇忽聽林外有十幾個人從北面奔來,一入林內(nèi)便慘叫連聲跌倒在地,顯然已中毒死去。包世仇登時怒火中燒,無暇細(xì)想,大喝一聲:“好狠毒的魔崽子,我廢了你!”右手一揚,掌心驟然現(xiàn)出晶瑩的玉光。
不料那那生死相拼的黑衣蒙面女人,忽然撲通跪在地上,一把扯去蒙面巾,向包世仇連連叩頭,大聲歡呼:“恩公,恩公,請高抬貴手,聽小女子一言稟告?!?p> 同時,北邊林中那些中毒而死的十幾個人全活了,和空地上七個蒙面人一齊奔過來,跪在黑衣女人身后呼叫“恩公”叩頭不已。
包世仇愣住了,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聽那些死而復(fù)活的人群中竟有沙靜儀的聲音,便揚聲問:
“沙堂主,是你嗎?這是怎么回事?“
沙靜儀高聲說:“啟稟少俠,跪在你面前的是我們的教主……”
話未說完,從北面林外奔來兩對人影,前面的是耿魯攜帶楊瑛,后面的是雷南揚和靈兒。楊瑛離很遠便大聲喊:
“小華,別傷他們教主?!?p> 雷南揚、耿魯和靈兒一看空地上的情形,長長松了一口氣,一同過來跪在教主身后。楊瑛三步兩步跑過來,一把將五毒教主拉起來,臉對臉仔細(xì)看,大驚小怪地叫:
“大眼睛,雙眼皮兒,白臉蛋兒,太好看了……”
包世仇拱手為禮,向跪著的五毒教眾說:“諸位請起?!?p> 這邊二十多人先后站起身來,靜穆肅立;那邊楊瑛拉著五毒教主的手,親熱地問:
“你叫什么名字?”
“無邪?!蔽宥窘讨鞯穆曇糨p得像耳語。
“多大了?”
“十八歲?!?p> “嘖嘖,這么點歲數(shù)就當(dāng)教主了……”
包世仇將楊瑛拉在身邊,謹(jǐn)慎地問無邪:
“你我素昧平生,何故稱我恩公?”
無邪也謹(jǐn)慎地反問:“請問少俠與報應(yīng)神高老前輩有何淵源?”
包世仇說:“他老人家是在下恩師?!闭f完話,不禁感嘆一聲,浩浩人海,茫茫江湖,數(shù)十年來只有魔門子弟才知道恩師真正姓什么?!?p> 無邪又問:“敢問少俠方才使的可是混元掌?”
包世仇躊躇了一下才說:“正是?!?p> 無邪和身后肅立的眾人,一齊歡悅地啊了一聲,好像從心上卸下了一塊大石頭。
無邪恭恭敬敬地重又跪下,身后眾人也行禮如儀,隨同無邪叩了一個頭。楊瑛跟著包世仇借了半個光,覺得身上拘拘束束不知怎么好了。
包世仇已猜出了幾成,身處兩手虛空一托,無邪覺得一股柔和之力將自己托起,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包世仇和氣地說:
“教主有何意圖,但請明言?!?p> 無邪不安地說:“高老前輩,家嚴(yán)尊為尊長,小女子焉敢僭越,請少俠直呼小女子賤名。”
楊瑛也聽明白了,原來這里邊還差著輩行呢,她可不愿當(dāng)大輩兒,一把拉過無邪便插嘴說:
“江湖輩兒,買賣字兒,馬馬虎虎那么回事兒。肩膀齊是哥兒們,我喜歡你,叫你妹子,他是我兄弟,也得跟著叫,豈不省去不少麻煩?”
無邪還再三不依,包世仇便附和說:
“你我非親非故,何必拘于俗禮?我瑛子姐天性率真,實勝我等良多?!?p> 無邪說:“那小妹可高攀了?!?p> 楊瑛說:“高攀的是我,一下子認(rèn)了個教主妹妹?!闭f著,放開嗓門兒便假小子似的哈哈大笑起來。
這才是不打不相識,話一說開皆大歡喜,無邪從頭至尾說出了原委。
苗山五毒教并非土生土長的苗人魔教。南宋末年一位文武兼修的內(nèi)家名宿司徒非,痛恨朝廷腐敗,官吏殘暴,誅戮了一些橫征暴斂、魚肉鄉(xiāng)里的奸臣惡霸,攜家潛入苗疆,避禍隱居。后來鑒于他族流民常來騷擾,便開門授徒,撲捉毒蟲,炮制藥物,既治病救人,又防敵保身,并召集數(shù)百苗人,在險地要道設(shè)防自衛(wèi)。數(shù)年后徒眾日多,遂立下門規(guī)戒條,起名五毒教。司徒非死后,留下武功和毒法兩冊秘笈,教主一人武功毒法,世代相傳,門下弟子除習(xí)武外,只能施毒,不會制毒,內(nèi)三堂雖有自制的各種毒藥、毒器,均非教主所傳。三十年前,老教主山丹陀被活報應(yīng)廢去內(nèi)功,后雖蒙以絕世玄功重復(fù)內(nèi)力,但已不能再用本門毒與氣合的血煞心法了,因而娶妻生子,留下一雙兒女,子名去惡,女名無邪。前代所有教主均兼峒主于一身,山丹陀受挫折后大徹大悟,傳去惡為峒主,只習(xí)武功,不傳毒法;傳無邪為教主,統(tǒng)率五毒教眾。五毒教為防門徒違反教規(guī),私出作惡,入教之初在教祖靈前明誓,服下特制毒藥五圣丹,終身不予解除,每年清明節(jié)由教主賜服一次解藥,一年內(nèi)毒力不發(fā)。山丹陀娶妻生子后心情大變,廢去以毒制人的戒條,將弟子身中之毒全解去了。不料事與愿違,為善竟得惡果,師弟蒲同竟叛教出逃。蒲同逃離苗山前,妄圖盜走教中秘笈,正值山丹陀在圣殿中練功,突然受驚走火,多虧圣殿內(nèi)有教主暗設(shè)的毒器埋伏,令蒲同受傷逃走,只盜去一些制成的毒藥。山丹陀走火后半身不遂,久治未愈,年年派人去中原購買麝香、牛黃等珍貴藥材多方調(diào)治,始終未見起色。山丹陀年事已高,幾成絕望,時常對兒女叨念:“除非高老前輩駕臨苗山,恐今生無望了?!?p> 無邪在碧水潭聽雷南揚說江上遇險時,暗中有人用以炁御物絕世神功相救,便想到此人或許與報應(yīng)神有關(guān)聯(lián),馬上打發(fā)雷南揚、耿魯和靈兒去將楊瑛主仆引入苗疆。三人剛進入那個小山窩,即聽到一陣打斗聲,未容趕臨切近,望見寨后一棵大樹上飛起一條淡影,像一縷輕煙飄進寨去。雷南揚說像人,耿魯說人沒有那么快的,靈兒說過去看看,靈兒到近前上樹一看,樹上竟坐著那位讓房給他住的年輕相公,一問:“你那個小伙計呢?”楊瑛倒毫不相瞞,說:“進寨里去了?!膘`兒心里一動,覺得奇怪的事也許就出在那個來歷不明的小伙計身上,一伸手便把楊瑛迷了過去……回來后,無邪害怕弄錯了,想把包世仇引到苗山再說,沒想到包世仇并不露面,時隱時現(xiàn),神出鬼沒。無邪迫不得已,這才要試試包世仇的功力如何,如非所找的人,便放楊瑛回去。沙靜儀自告奮勇要先試試,才在村外與包世仇過了三招。從村里出來的三人,布袋里裝的是一口死豬,害怕引不到林中便被追上,又派人假裝攆狼拖延一下。交手前無邪見包世仇百毒不侵,已段定了七成,他聽父親說過,高老前輩的混元掌晶瑩如玉,閃閃發(fā)光,所以包世仇右掌一揚,無邪立即停手跪下。事先知道此種玄功非遇強敵和巨惡絕不輕易出手,無邪不足為強敵,只好扮巨惡,令沙靜儀等假裝中毒慘死,以激怒包世仇痛下毒手。雷南揚和耿魯怕萬一應(yīng)對不當(dāng),傷了教主,特由靈兒說明原委,請楊瑛前來勸阻……
一席話,聽得包世仇心驚不已,幸虧臨下手之際,突然想起明哥哥講過的師父錯廢山丹陀內(nèi)功的事,不覺躊躇了一下,否則右掌一出,大錯早已鑄成了。他心里想著,眼睛看著這位年輕教主問:
“萬一我收功不及傷了你,可如何是好?”
無邪坦然地說:“只要少俠能起家嚴(yán)沉疴,無邪縱然粉身碎骨,在所不辭?!?p> 包世仇又深深看了她兩眼,痛快地說:“好,我交你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