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綠葉非綠·楓林幻境

　　九原城南郊。

　　日頭漸落，斜陽軟軟地、暖暖地，灑在半山的楓林上，把這盛紅的葉子照得如火。

　　微風(fēng)輕拂，紅葉火浪也似，遠(yuǎn)處老樟古柏，歸燕入林，惹得樹葉簌簌落下。

　　要說這楓林其實(shí)也算鄭家的，當(dāng)初鄭祖爺連著半個山頭給一并買下。

　　因?yàn)閻巯н@片林子，所以不曾擴(kuò)建宅院，只在院后開了道小門，修了條通向林中的石板小徑，平時(shí)有兩個護(hù)院把守，現(xiàn)在已經(jīng)換成十個士伍了。

　　“小宋哥，你家公子平時(shí)都在想什么呀？”

　　珠兒與宋桓并肩走著，跟在兩位往后山楓林緩緩散步的主子身后，間隔了二十多步的距離，一搭沒一搭地隨意聊聊。

　　聽珠兒這么問，宋桓看了前面的將離一眼，又對她道：“公子愛想什么想什么唄。”

　　“他剛剛說的那個，騎掃帚的巫祝是真的么？南楚的那些巫也會飛嗎？”

　　宋桓笑著撣了撣落在前襟上的楓葉，道：

　　“南楚巫風(fēng)盛行，厲害的大巫通神徹鬼，聽說非常靈驗(yàn)，有一兩個會飛的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吧。”

　　珠兒想了想：“珠兒平日里喜歡聽志怪，夫人還跟我講《穆天子傳》呢，家里有卷《海經(jīng)》。

　　“我看里面說東海有個叫朝鮮的地方，還有個叫天毒的，就是沒聽過什么東瀛，會不會是瀛洲啊？小宋哥你聽過嗎？”

　　“你識字？”宋桓有些驚訝，當(dāng)今女子能識字的本就不多，何況珠兒還是個婢女。

　　珠兒點(diǎn)點(diǎn)頭：“識得不多，夫人教的，她說女兒家若有機(jī)會，就一定要讀書認(rèn)字，最好還能寫得漂亮，會六博和數(shù)術(shù)就更好啦?！?p>　　“你家夫人……到底是什么來頭？”

　　我們家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哩。

　　但這句話珠兒只是放在心里想想，發(fā)過毒誓永遠(yuǎn)都不會將夫人的身份說出口，便沖宋桓俏皮地笑了笑：“云中居的女東家啊?！?p>　　一言之失，便是生死。

　　珠兒平日里縱使嘴再快，但在這個原則性問題上，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出錯的，也不能出錯。

　　“哦?！?p>　　宋桓沒多想，大戶人家的夫人嘛，總是很有些水平，便接著珠兒之前的問題說下去：

　　“我是沒聽過東瀛，也許就是瀛洲吧，公子的故事里說了，從南楚國的會稽出海向東，過了蓬萊再向北，大船走上五天五夜，看到一座長長的、像蟲子一樣的島就到了，那個就是東瀛。”

　　“那公子他去過嗎？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我從小就在公子身邊，他若是去過那么遠(yuǎn)的地方，我又怎會不知？估計(jì)也看到什么書，或聽了哪些坊間傳聞，回來修修改改再講給我們聽的，可這……這還真不是他以前的作風(fēng)?！?p>　　“唉……”

　　小姑娘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著：“以前你家公子可沒這樣多話的，更不會跟夫人講什么故事，冷冰冰的也算了，可如今這樣……反而不好走……”

　　“嗯？”宋桓奇怪地盯她一眼，“不好走什么？”

　　珠兒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心想你們男人真的都不上心這些事的么？

　　可主子們的事情，自己可以跟云娘說，那是姐妹倆的交心，宋桓就未必能跟公子說得上了。

　　總之私下里是不好議論的，便又沖他擺擺手道：“到前面就沒有石板路了，小徑難走，他們——呀！他們?nèi)四?？?p>　　珠兒輕呼一聲，宋桓也皺眉向前看去。

　　兩個主人走著走著被自己跟丟了，真是大意，二人急急忙忙往前追上幾步，還是不見蹤影。

　　珠兒有些發(fā)急，因?yàn)闂髁志嚯x宅子近，九原君沒讓護(hù)衛(wèi)跟來，萬一夫人落單再次遇上歹人，那九原君也不知道靠不靠譜，能不能保護(hù)夫人。

　　宋桓倒是淡定，她拉著珠兒指指泥地，昨天下了雨，林中又少光照，地面還有些濕軟，兩排淺淺的腳印順著林間小道往深處去了。

　　宋桓剛要繼續(xù)上前，卻被珠兒輕輕拉住，她想了想說：“咱們走慢點(diǎn)。”

　　“可是他們——”

　　“我說走慢點(diǎn)。”

　　珠兒眼神堅(jiān)決，宋桓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袖擺也被她死死揪著，像是不讓自己走的樣子。

　　雖有些心急但也并不擔(dān)心，他可是見識過將離打拳的。

　　就算真遇到什么危險(xiǎn)，能抵擋一兩招的時(shí)間，也足夠去宅子喊來護(hù)衛(wèi)了。

　　珠兒還能怎么想的，夫人和公子好不容易有獨(dú)處的時(shí)間，又是在這美輪美奐的傍晚?xiàng)髁种?，自己作為貼身的，當(dāng)然是要想得周到些。

　　盡管珠兒對他們的這種關(guān)系感到疑慮，但夫人既然喜歡，自己就要支持。

　　若是之后問起，就說是無意走失的，也確實(shí)是無意的嘛。

　　……

　　將離方才講了好些話，口舌有些累了。

　　他終于也有講不動的時(shí)候，這會兒與云娘無言并行著，云娘稍稍落后，沒注意到身后少了倆人。

　　雖然無話，也并不尷尬，這種感覺反倒是舒服的。

　　耀目的斜陽穿過楓林，一下變得柔和起來，斑駁地照在鋪滿楓葉的小徑上。

　　這里儼然是一條紅楓隧道，像加了暖光濾鏡的畫，氣氛溫暖，如夢似幻。

　　昨天的雨讓這些紅葉變得濕潤，踩在上面連沙沙聲都變軟了，悅耳舒心。

　　近看這些楓樹才發(fā)覺是有些年頭的，大都長得枝繁葉茂，樹干造型肆意暢然，像瀟灑的草書，樹冠也壯闊。

　　時(shí)不時(shí)地會輕飄落幾片楓葉下來，盤桓著落地，風(fēng)起一陣，就是楓雨。

　　將離在一株逆光的楓枝下站定，對著通透的葉子看了很久。

　　他能清晰地看到楓葉上的每一條脈絡(luò)，細(xì)細(xì)游絲，經(jīng)脈分明。

　　這楓葉是三裂的，葉體也比較寬，有一片的形狀很好，大小適中，造型飽滿，這讓他想起自己小時(shí)候做過的楓葉書簽。

　　見將離看一片葉子看得入了神，云娘過來站到他身邊，也同看著這一片葉子。

　　輕聲道：“這楓葉很奇呢，春夏為綠，入秋變紅，公子可知是為何？”

　　將離盯著葉子，目光隨著它憑風(fēng)搖動，順口問道：“為何？”

　　云娘緩緩看向他，微微蹙眉但眼含笑意，說道：“妾身就是在問公子啊?！?p>　　“嗯……”

　　將離撓撓左臉的結(jié)痂，順著刮了兩下，邊刮邊想些以前學(xué)過的知識，也不知道自己記得多少，不過管他呢，反正也沒人知道對不對。

　　便說：“應(yīng)該是葉綠素吧，樹葉是綠色就是因?yàn)槿~綠素，但其實(shí)我們看到的綠色，并不是樹葉真正的色彩，一片綠葉里面，也是有其他顏色的?！?p>　　云娘頷首淺笑，將離公子最近總有些新鮮的想法，有些看似有據(jù)，不過另有些，就離經(jīng)得厲害了。

　　“別笑啊，是真的，你想想看，除了楓葉會變紅，其他的樹葉也會變，只不過大都變成黃色?！?p>　　“是呢……”

　　云娘點(diǎn)點(diǎn)頭，她這會兒在認(rèn)真想了，家里庭院中的草木植景，有的常青，有的入秋就變得枯黃。

　　“說到葉綠素，就得講光合作用，可那個便要扯到其他的了，今天我們不展開說，只要知道葉子通過葉綠素收集太陽光來維持能量。

　　“到了秋天，白天變得短了，這些個樹就不再生產(chǎn)葉綠素，所以樹葉中本來含有的一些其他顏色就開始顯現(xiàn)出來，紅的黃的，就像——”

　　將離剛要抬手指指楓枝，方才那片被他盯了很久的楓葉突然飄落下來，不能更巧地落在他手里，被順勢捏住。

　　與云娘愣了片刻，又同時(shí)欣喜地輕笑一聲。

　　他將楓葉舉到兩人眼前，讓云娘逆光瞧著，轉(zhuǎn)了話題道：“你仔細(xì)看看這葉子，紅色的葉肉是可以剔掉的，做成書簽可好看了。

　　“只是現(xiàn)在還在看竹簡，書簽做出來怕是用不上，我先試試吧，不容易一次成功的，呆會兒多撿幾片帶回去……”

　　自將離開口的第一句起，云娘就已經(jīng)不在看什么葉子了。

　　奇異的霞光勾勒出將離的臉部輪廓，云娘不由自主地瞄著他，后來又變成盯著，直到將離轉(zhuǎn)過臉來對她說：“這片送你?！?p>　　“嗯？”

　　云娘真的沒聽清，將離便把楓葉又遞得近了些，說道：“接到楓葉是有個說法的，應(yīng)該是……嗯……幸運(yùn)吧。

　　“反正什么都可以幸運(yùn)一下就是了，送給你幸運(yùn)幸運(yùn)，家里出了不好的事兒，是該弄些什么轉(zhuǎn)轉(zhuǎn)運(yùn)的東西。

　　“我看你家池子里沒養(yǎng)魚，弄幾條錦鯉才漂亮呢，顧吟楓說過南楚有鯉魚做的魚膾，但那應(yīng)該只是普通鯉魚，錦鯉怕是還沒被培養(yǎng)出來……總之這片葉子你拿好，我舉了半天了?！?p>　　云娘眨了下眼睛晃過神來：“妾身……”

　　說著伸出手來接過楓葉，與將離的手無意間觸碰了一下。

　　她面色微紅，但好在紅日紅楓，在此情景中也瞧不太出，不動聲色地收下楓葉行禮：“謝過公子?！?p>　　“不謝，時(shí)候不早了，我們往回走吧?！?p>　　將離轉(zhuǎn)過身：“誒？宋桓這家伙呢？珠兒也不見了，咦——該不是拐了人家小姑娘偷懶去了吧，嗯？這片葉子不錯?！?p>　　他說著蹲身將楓葉撿起，吹了吹塵，回頭看見云娘還在原地有些愣愣地打量著手中楓葉，將離朝她勾了下手：“走吧?！?p>　　云娘溫軟地朝他回笑一眼，跟了過來，手里的楓葉被小心地捏著。

　　沿著小徑返回，將離也撿了一路的葉子，反正樹葉輕。

　　這時(shí)又拾起一片，邊說：“楓林的晨霧肯定很美，可惜我起床困難，從城里過來怎么也是晚了的，除非……”

　　將離突然定住，盯著身畔的云娘若有所思，不發(fā)一語。

　　云娘閃爍下目光，立時(shí)又緋紅了雙頰，稍稍偏過臉。

　　她隱約覺得將離想說的是在鄭宅留宿，而自己的寢室里，也是可以看見楓林的。

　　想入非非了片刻，心臟開始砰砰的，有些期待又有些緊張。

　　她怕萬一將離將那句話說出口，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拒絕，如果到了那時(shí)，他真的……真的要……

　　將離有些糾結(jié)，又嘆了口氣道：“實(shí)在是起不來啊……除非我能起得再早些吧，也許可以趕在日出前過來，只是要叨擾你們了?！?p>　　云娘輕咳一聲抿了抿嘴，微微垂目，肩膀也放松下來，稍稍點(diǎn)頭，回道：“公子想何時(shí)來都好?！?p>　　“好的吧，我會提前一天差人來知會一聲。”

　　云娘微微頷首，又隨著他往回走。

　　兩人走得很近，是走著走著手背就會碰到一起的那種距離，云娘猶豫了一下，主動將手收回到身前交握著。

　　將離還在找葉子，只是快出林的葉子大都泡在泥里了，就也不再彎腰去撿。

　　到了前面遇上在原地打轉(zhuǎn)的宋桓和珠兒，云娘便與將離分開些距離。

　　剛一見面，宋桓就向?qū)㈦x請諒，說林子太大迷了路，腳印也慢慢看不清，跟著珠兒找錯了方向。

　　將離只說口渴了想喝水，抓了一大把的楓葉與他走在前面。

　　在他們走得稍遠(yuǎn)后，云娘意會地看了一眼珠兒，知道她有心，兩人相顧一笑，珠兒又輕挽過云娘，用眼神詢問著方才的情況。

　　云娘只是露出一個克制又滿足的腆笑，輕輕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