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本就是一介散修,最喜四下里閑逛,十二國中哪里沒去過。百余年前云秦國這邊戰(zhàn)亂不斷,最易滋生妖邪,三大仙山都派了人過來,丹陽便也跟著來湊個熱鬧。路邊扯了面旗子,兩筆劃了個“卜”字,做起了算命的半仙兒,妖邪的事情也打聽的快些。
戰(zhàn)亂之中死的人最多,妻離子散,哀鴻遍野,哪哪兒都有人哭斷了愁腸。戰(zhàn)魂歸來,繞著妻兒寡母七日不散,再多驚為天人的渡魂舞也平不了怨氣。
丹陽收了半仙兒的旗子,貼了兩撮小白胡子,佝僂了身子,混進(jìn)軍營里做起了軍醫(yī),順便想著哪天見了什么大人物,磨磨自己的嘴皮子,看看能不能如那些縱橫家般動動唇舌就止了兵戈。
凡人皆有自己的命理,天數(shù)不可變,丹陽入了軍營,封了自己一身法力,生怕哪日忍不了了破了禁忌,天罰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也正因為如此,某一日敵軍夜襲,他差點被燒成焦炭,然后被于焱救了。
其實也不算是被救,畢竟就算是封了法力,這幅身子依舊是脫了凡胎的,這點小火連他身上的鮫紗都燒不破,那是前不久東海一位很好看的鮫人姑娘送的。
可畢竟也是承了人情的。
而且他仙人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了。
于焱過來時,就見到一向走路都不穩(wěn)當(dāng)?shù)睦宪娽t(yī)跑的比兔子還快,身上原本就破破爛爛的外衫被燒的更破了,卻露出了內(nèi)里銀白的鮫紗,襯著一臉的黑灰,可笑的緊。還沒等于焱疑慮呢,一塊兒火石就砸了過來,于焱下意識一提身邊老軍醫(yī)的衣領(lǐng),把人給狠狠摔到了地上,也躲過了那塊兒火石。
然后自己閃躲不及,被火石擦著昏迷了。
丹陽本著有恩必報從不欠人的原則,沖著老天拜了好幾拜也沒見著天雷,這才將于焱扛回了城去,順路采了幾株草藥,把人給治了七七八八。
然后在于焱轉(zhuǎn)醒之前,丹陽沒骨氣的跑了。
跑的原因,一是因為他沒錢,于焱好像也沒錢,那就讓他跟客棧老板談吧,反正他是萬人敬仰的戰(zhàn)神。二就是,他怕于焱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份,逼著他用術(shù)法參與戰(zhàn)事,那可是要遭天譴的!
跑了的丹陽不敢去云秦國軍里了,畢竟于焱是主將,指不定哪天又見著了呢。而今戰(zhàn)事也差不多明了了,就剩荒漠中暮云國的幾個小城池沒人管。丹陽這次不偽裝了,穿了一身白衣,風(fēng)神俊郎仙氣飄飄,他要去勸說暮云國國主投降,也能少些殺戮,積點功德了。
暮云國大半的城池都在荒漠里,說是一個國家,還不若說是一群沙盜,攔在與岐山以北十一國通商的關(guān)口上,見了商隊就克扣幾分,也還算有點良心,遇著識相的主動上繳買路錢,就給人引個路,遇著不識相的,打一頓就好。
大漠里氣候惡劣,非是當(dāng)?shù)厝耍闶菦]了沙盜也很難行走,別說派遣軍隊去打了。可不打又不行,總不能就這么放縱他們劫掠吧,依著現(xiàn)今云秦國國主的壯志凌云氣吞山河,是斷不會放過這群沙盜的,多大的代價也得拿下來。
所以丹陽想著,不若勸他們主動降了的好。
好巧不巧,暮云國現(xiàn)今的國主是個昏聵又膽小的,早就聽聞云秦國鐵騎的厲害了,日日擔(dān)心著他們打過來,底下老臣們一個個苦口婆心勸導(dǎo)死諫都沒用。丹陽又憑著自己在人間行走摸索出的醫(yī)術(shù),半月時間憋出了七八張美容養(yǎng)顏的方子,把一眾后宮佳麗樂的不可開交,枕邊風(fēng)一吹,暮云國國主就在降書上加了國璽。
為防這張俊臉被哪個后宮盯上壞了大計,丹陽親自帶著降書去了云秦國,面呈云秦國主。
可沒想到,云秦國主非但沒多么高興,還把丹陽關(guān)了起來,說是假傳國書,禍亂軍心。
當(dāng)然丹陽不可能被關(guān)住的,凡人的牢獄,便是加了幾道仙家的封印,他依舊可以輕而易舉逃出來的。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丹陽入了云秦國主的夢里。
在夢里,依舊是一片血洗的場面,一如戰(zhàn)場,卻不是戰(zhàn)場。
是云秦國的皇宮。
原本莊嚴(yán)肅穆的朝拜之地,算不得多么金碧輝煌的寶殿,被鮮血染紅了大半,國主坐在王座之上,四周皆敵。
敵人穿的是云秦國的鎧甲,執(zhí)的是云秦國的利刃。
為首的,是大將于焱。
戰(zhàn)事將歇,往日倚重的主將,戰(zhàn)場并肩的友人,而今成了忌憚的對象。高官厚祿,萬世為爵,哪里是給功臣的封賞,不過是為安自己的心,可便是嫁了自己的妹妹,也依舊澆不滅心中的猜忌,困擾心間,又入夢中纏繞,日日心神不寧。
那便只有,除去了。
雖尚未有什么命令下達(dá),可丹陽卻覺得暮云國這事兒跟于焱有關(guān)。他去軍中找于焱,勸他功成身退放了兵權(quán)就此辭官,可惜打仗的腦子好像都缺那么根筋,不曉得什么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于焱正是個中翹楚,只知一味地信任國主,聽不進(jìn)半句話去。
他說:“我與他說好了,我以武打天下,他以文治天下,這十?dāng)?shù)年里生死交情,他如何會猜忌我!而今尚未一統(tǒng)三國,我怎能就此抽身棄他不顧。倒是你這個野道士,我記得你,你是那個軍醫(yī),你怕不是暮云來的奸細(xì),想要挑撥我君臣關(guān)系??丛谀闵洗尉任业姆輧荷?,我不殺你,你滾吧!”
丹陽聽了這話,氣的甩了袖子就走了,哪里見過這般蠢笨的人,他可是冒了天譴來提醒他的呀!
后來,云秦國主果真將攻打暮涼城的事宜交給了于焱。小小城池,又是些沙盜,沒多少正規(guī)軍隊,五千人足以。
于焱也不負(fù)一代戰(zhàn)神威名,便是于荒漠之中,也不過三日就攻下了暮涼城,可在折返的路上卻遇著了埋伏,五千將士皆埋骨荒漠。
丹陽當(dāng)時就在一邊看著,看著廝殺了三日疲憊不已的將士們,得勝后卻又遭同袍伏擊,在漫漫黃沙中掙扎,半個身子都埋進(jìn)了黃沙,仍拼了命的想要出來,卻無能為力,愈陷愈深,直至全都失了蹤影。
大漠里,向來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丹陽沒出手相助。那是于焱的命數(shù),提醒已進(jìn)了那份相救之情,他不該再加干涉的。
等黃沙將他們吞噬了個干凈,再瞧不出一點痕跡后,丹陽走了。
然后百余年間,再沒回來過。
所以他不知道,將士們冤死,執(zhí)念過深,魂魄滯留人間不愿往生,后來被路過的小散修隨手封印了住,縛于暮涼入不得輪回,積怨愈深,原本保家衛(wèi)國的將士,竟成了為禍一方的鬼城死魂。
而他們之所以無懼萬株桃木,只因這桃木之下,埋著的便是他們的尸骨。
“可若是這般,也該最多五千死魂,可這暮涼城中,粗粗看去,少說也得三五萬魂魄。”既零想起昨夜那城中黑氣,這還只是在城門口處,所見不過冰山一角,便壓的人難受,整一座暮涼城的死魂,絕不下萬數(shù)。
“難道是原來暮涼城中死去的人的冤魂?世人盛傳的不就是這個嘛。”蘇言笑歪著頭琢磨著,“若這樣的話,他們不會打架嗎?”
既零:“……”
不過好像是有這么點道理,畢竟昨晚見識了,那團(tuán)黑氣可是緊湊的很,死魂抱成了團(tuán)拖拉過路商人,訓(xùn)練有素秩序井然,都死了百余年仍保持著軍人的習(xí)慣。若是生前有仇怨,還是殺身滅國之仇,就算過了百年也不該一點隔閡都沒有了吧。執(zhí)念就是執(zhí)念,哪兒這么容易放下,忘川的水可不就是給這些自擾的庸人用的。沒過忘川,仇恨就難消。
“而且,這都過了三百多年了,他們的執(zhí)念該怎么解,當(dāng)年的國主早都入土了,總不能掘墳鞭尸吧?!碧K言笑惆悵,“百年里他們是因為封印走不了,怨氣積攢,一旦解了封印渡魂,他們要暴走可怎么辦,這么一大團(tuán)死魂可不是鬧著玩的?!?p> 這話說著呢,忽然就覺得地面動了動,停了會兒,又動的更厲害了!
再看大漠里,沒見著有什么風(fēng)暴出現(xiàn),細(xì)細(xì)探尋這動蕩根源,竟是暮涼城方向。
好一張烏鴉嘴!
石洞里本就驚魂未定的五個凡人,這會兒忽然魔怔了般,大叫了起來,一個沒留神居然沖了出去,就沖著暮涼城方向奔去!蘇言笑眼疾手快,一根縛仙鎖甩出去將人捆了個結(jié)實,撂倒在了地上,可就這樣都沒能攔住。不是他們在跑,是暮涼城中死魂吸著他們過去,力道之大,竟將縛仙鎖扯斷了,法器受損,蘇言笑遭了反噬,一口血吐了出來,氣息萎靡了不少,趕緊吞了幾粒丹丸下去調(diào)養(yǎng)身子。
暮涼城的死魂居然就這么暴動了。
丹陽和洛云川先后出了石洞,施法拖住五個凡人,既零也顧不得暑熱,撐了沉星傘出去,卻不去攔著那幾人,摘了左耳墜的粼波弓,捻弓搭弦,連發(fā)三箭,皆是妖力凝聚,攜著絲縷紅蓮業(yè)火,纏著煞氣的死魂最是懼怕。
果然,箭放出后不久,暮涼城方向傳出一陣凄厲的嘶吼,帶著絕望與怨念,聽的人腦袋發(fā)疼,那五個凡人更是七竅流血,索性還留了半條命下來。
解了困境,既零失了全部氣力,難受的緊,自空中墜下,被洛云川抱了住,連忙送到了石洞中,袖里乾坤中飄出九顆碧海珠纏繞,瞬間清涼了不少。
丹陽看在眼里,嘖嘖兩聲,只覺得有仙門的就是有錢,碧海珠雖沒多么珍貴,可這么用起來,還真是豪?。?p> 得了份清涼,既零好了些許,看向暮涼城的方向,眼里卻多了分寒意。
“那兒有魔族的氣息,”既零粼波箭放出去,纏的妖力得了回信兒,察覺到暮涼城中一星半點的景象,“還有獻(xiàn)祭的陣法?!?p> 云秦山隔了蒼梧之淵數(shù)萬里之遙,兩大妖域三大仙山擋在前面,少有魔族來此,居然在這里瞧見了魔神獻(xiàn)祭之術(shù),魔族中人還真是大手筆。
暮涼城中死魂因著封印,出不得城中半步,卻能隔了這么遠(yuǎn)召喚這五個凡人,想來是昨夜在他們身上留下了什么印記。丹陽細(xì)細(xì)探尋了許久,果真找出了點東西,掐斷了聯(lián)系,同蘇言笑一道將這幾個凡人扔回了城鎮(zhèn)去,省的照顧他們煩心。
剛送走去有那么一會兒,暮涼城方向又傳出了陣陣凄厲的鬼叫,絕望的哀嚎,聽了心悸。仙人雖不需要休息,總這么吵著也難受,里頭的死魂暴動,總得有個由頭,總不能是因為吃不到肉鬧別扭吧。既零心煩,總算是熬到了夜間,撐了把沉星傘,取兩盞熹微燈,單槍匹馬要入暮涼城。
“本座像是那么不愛惜自己的人嗎?!本座好歹也是千年的妖,還是花妖,草木之精沒那么容易死的。啊不,我不是說我會遇著危險半死不活,暮涼城里頭那個人,說不準(zhǔn)我認(rèn)識呢,我就去看一眼,弄清楚死魂為什么暴動,有什么不妥的我就立馬回來!”
既零現(xiàn)下里知道開花的好處了,那樣就可以丟一瓣出來做個分身,也省的同這三個人解釋到口干舌燥頭暈眼花。
“師父既然說遇不著危險,那便帶了徒兒一道過去好了,就當(dāng)見識一下,師父好久沒帶著徒兒出去歷練了?!甭逶拼ㄓ彩遣蝗鍪郑趺粗驳酶^去。
也是,自前兩年洛云川結(jié)丹后,單論仙術(shù)比既零還厲害了,便開始放養(yǎng)這孩子,這兩年里沒少鬧別扭。
“也罷,你就跟過去,多少有個照應(yīng)。”既零嘆口氣妥協(xié),可立馬打起十二分精神應(yīng)對另外兩個,“你們倆就別跟過來湊熱鬧了,城門口等著接應(yīng)我就好?!?p> 死魂的暴動是一陣一陣的,既零瞅著他們消停的這功夫,撐開沉星傘掩了氣息,溜進(jìn)了暮涼城。雖不指望一直就這么不被發(fā)現(xiàn)吧,能少點麻煩就少點麻煩了。
城中荒涼的緊,黑云壓城,四處的破敗,黃沙掩埋下,依稀可見往日屋舍市集,坍塌倒傾,還有零星幾具枯骨未風(fēng)化干凈,一不小心碰到,又變了一堆散沙,誰知道腳下這寸許厚的沙土,幾多是沙,幾多是骨。
既然是死魂,需得神出鬼沒才好,兩人入城之后也沒尋著什么犄角旮旯的躲,也沒大膽到放出神識去尋,只一步一步走在城中,慢慢探尋,看著悠閑地緊。
然后,只一刻功夫,既零二人就被死魂發(fā)現(xiàn)了……
往日里還得設(shè)下結(jié)界引誘,這一下來了兩個自投羅網(wǎng)的,死魂們一下就蜂蛹過來。這樣多的死魂,縱使既零千年修為也不夠看的,何況她還施不出一半的妖力。
被圍攻了,身陷險境逃離不得,既零卻沒有半分慌亂,盡了力設(shè)下結(jié)界去抵擋,可只一會兒的功夫,結(jié)界上就布滿了裂紋,撐不住了。
可還不見人影。
既零怒了,就在原地大喊著:“既明,你給我滾出來!你當(dāng)你不吹橫笛我就認(rèn)不得你,渡魂舞跳的這么爛,除了你還有誰。今日我把話放這兒,你不出來,我就不走了!”
活像個罵街的潑婦,儀態(tài)全無。
只有在面對既明的時候,她才會如此。
洛云川在她身后,眼色幽暗,壓下了掌中魔氣,不需要以備萬一了。既零是絕不會認(rèn)錯既明的。
果然,在結(jié)界破碎之前,有一道身影分開死魂沖了過來,一身白衣上繡錦繡紅紋,御著一柄鎏金飛劍,快速向這邊趕來。那人所在的地方,冤魂避退,近身不得。
“你進(jìn)來做什么,找死嗎!”既明恰巧趕在結(jié)界破碎之前過來,千鈞一發(fā),既零差點就要被這里冤魂撕碎了。
“我不找死,我找你。”既零面色很是平靜,“多年不見,本事見長啊,不僅跟魔族勾結(jié),鬼族也熟得很呢?!?p> 既明能無懼死魂,是因為他的佩劍旸谷,取日出之地的晶石鍛造,陽氣極重,陰煞鬼魂自該懼怕,這事兒既零也是知曉的,不過是心里有氣,嘲諷他幾句,既明只當(dāng)沒聽出來:“這次魂魄的動蕩,是因為你們救出了那幾人,他們急于吸納陽氣。這里我會盡量安撫,你快些走,不然我也保不住你?!?p> 再兇煞的死魂也是陰間之物,早就不該滯留現(xiàn)世,陽氣不足,只會魂飛魄散,難怪會有暴動。既零了解了原由,卻不著急離去。
“這里有魔族出沒,我還察覺到了魔神獻(xiàn)祭之法,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我說過,魔神之事你管不了,別來趟這趟渾水了?!?p> “笑話!無論本座是仙門峰主還是千年的妖怪,都比你這叛徒有資格管魔神一事吧?!奔攘悴荒蜔┝耍崎_既明就要走出去,“你若不說,我便自己去找于焱的陰魂?!?p> “你回來!”眼見著既零就要走出旸谷的結(jié)界了,既明趕緊拉住了她,他最是了解既零脾氣,認(rèn)準(zhǔn)了的事誰都奈何不得,從來都只有他妥協(xié)的份兒,“我?guī)闳ヒ娪陟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