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庭昉看著懷里的孩子沉默許久,突然猛地推開了他。只有九歲的陸忻瞬間倒地,他的力氣太小了,小到連一個人都抓不住。
“哥?”
地上的石子很多,磕得陸忻生疼??伤麤]有喊,眼睛紅腫,一眨不眨地盯著陸庭昉。他很害怕,從未像此刻那樣害怕……他希望眼前的人可以留下來,可以繼續(xù)陪著自己??缮倌陞s不再看他,決然地轉(zhuǎn)過了身。
“小忻,我跟你說過。既然來了,我就一定要在這個世界闖出名堂。建功立業(yè),爭霸天下,才不枉費了命運(yùn)的安排。你也看到了,這個世界并不是我們原來想象的那樣。它無比遼闊、它很神秘,它陌生而可怕。師傅說的對,此去長安,風(fēng)云變幻,前途未卜。帶上你,只會害了你?!?p> “可是,可是我不想一個人生活。我活不下去,我會死的,哥!”
陸忻大叫著爬了起來,手上的皮被磨破了,鮮血淋漓。可他感覺不到疼,他只想去抓住陸庭昉。但白衣男子已經(jīng)走了,陸庭昉也走了。師徒二人仿佛融進(jìn)了風(fēng)中,健步如飛,一轉(zhuǎn)眼便到了視線的盡頭。
“回去吧孩子,平平安安過完一生,這是你的命,也未嘗不是你的福……”
“小忻,聽哥的話,回去吧。還有屠爺爺在,他會照顧你的。等哥修行有成,一定會回來找你。一定會?!?p> “哥,庭昉哥哥!你們慢點,我追不上,慢點啊,嗚嗚嗚……”
陸忻拼命地去追,泥路顛簸,摔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摔倒。不知重復(fù)了多少次,不知追了多久,孩子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再也沒能從地上起來。
大地很硬,風(fēng)很冷。陸忻睜開眼,只能看見蔚藍(lán)的天空。沒有云彩,沒有飛鳥,就像一望無際的大海,看不到頭,分辨不出方向。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冰冷得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陸忻覺得頭很疼,耳畔一直回蕩著白衣男子的那句話:“這是你的命,這是你的命……”
“哥,我不想要這樣的命運(yùn),我不想孤獨的過一生。我想回家,爺爺在等我們,爸媽也在等我們……”
恍惚中,陸忻的目光漸漸迷離,沉沉的睡著了。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夕陽西下,群山暗淡。陸忻站在門口不敢進(jìn)去,他還沒想好,該怎么跟屠爺爺解釋堂哥離開的事情。更不知道,接下來的自己該怎么生活。
“小忻?你總算回來了,你哥呢?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出大事了,你還傻站著干嘛?”
耳畔突然傳來叫喊聲,陸忻回過神,發(fā)現(xiàn)叫自己的不是屠爺爺,而是住在山腳另一頭的李大嬸。那是個善良的中年婦女,可她的臉色很難看,語氣也十分的著急。
“原來是李大嬸啊,您今天怎么有空過來……”
陸忻強(qiáng)行擠出了一絲笑容,他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懦弱??衫畲髬鸶緵]等他說完,一把拉住他就往屋里走。婦人的力氣很大,陸忻能感覺到手腕在抽搐。緊接著,全身的傷口都在疼。
“李大嬸,我好疼,放,放開?!?p> “小忻,你屠爺爺中午的時候從屋頂上摔了下來,傷得很重,郎中說治不好。你屠爺爺他,快死了,活不了了……”
婦人似乎根本聽不見陸忻說什么,拉著他到床頭后,就一個勁的哭??伤脑掙懶脜s聽見了,一瞬間,只如那晴天霹靂,炸得腦袋嗡嗡作響。
“死……快死了?”
陸忻緩緩低下頭,發(fā)現(xiàn)老人的臉色異常慘白,嘴唇干裂,甚至連呼吸聲都快消失了。他的鼻子很酸,他想哭,可眼睛里沒有淚水,早就流干了。
“屠爺爺,你起來,別嚇我,別離開我……如果連你也走了,我,我……”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年幼的陸忻不知所措,此時的他,跪在床邊,甚至連話都有些講不清楚。
“前段日子總下雨,你們兄弟兩個的床頭不是漏雨嗎,你屠爺爺就想給你們補(bǔ)一補(bǔ)。可是,屋頂太滑,一不小心就……”
“不,不會的,屠爺爺不會死的。他人那么好,怎么會摔倒呢,你一定是在騙我!”
“小,小,小忻……”
這時,老人緩緩睜開了眼。瞳孔暗淡,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完全聽不清了。陸忻連忙抓著他的手,把耳朵湊了過去。
“你別怕,聽,聽爺爺說……我,我快,快死了……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p> “屠爺爺,你別說了!別說話,好好休息,我去給你找郎中,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小忻,你,你別,別動。聽,我,說……爺爺給你戴的玉佩,可以保護(hù)你,千萬,千萬別丟了。也……也別給,任,任何人看見,記住了嗎?”
“記住了,我記住了爺爺,嗚嗚嗚……”
雖然眼里已經(jīng)沒有淚水,但陸忻還是哭了??薜煤苄÷?,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情緒。旁人聽不見,摸不著,更無法感同身受。
一天之間,經(jīng)歷了他人一輩子的生死別離。年紀(jì)尚小的陸忻,已是無依無靠。
老人說完最后一個字便閉上了眼睛,走得還算安詳??伤氖謪s還緊緊的抓著陸忻,應(yīng)該是放心不下吧。孩子就那樣跪在床邊,直到夜幕降臨,天色徹底變黑,也沒有抬起頭。半個時辰過去了,一個時辰過去了。陸忻的腦海里始終回憶著老人對他的好。為他織布穿衣,為他煮飯洗澡,為他上山采藥。為了他,殺掉了家里唯一一只用來下蛋的老母雞。甚至,連傳家的玉佩都讓他掛在了脖子上。
這短短的半個月,老人已經(jīng)把能給的,全都給了他!
陸忻忘不掉那些記憶,因為那些,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經(jīng)歷的溫暖。是連自己親生父母、親爺爺都沒有為他做過的。
“小忻,你已經(jīng)跪了一個時辰了,夠孝順了,起來吧。地上潮,你年紀(jì)還小,再這么跪下去,身子會垮掉的。”
李大嬸見陸忻一直不起來,心疼得直掉眼淚。說完便想著去扶起孩子,卻被孩子的手給擋下了。
“讓我再跪會兒,爺爺死了,我沒有機(jī)會報答他?,F(xiàn)在能做的,只有這個了……李大嬸,你知道嗎,我從小就不懂事,大家都說我沒心沒肺??晌矣行?,我也會疼。我不是一個不懂感恩的人,我有良心,我想讓屠爺爺過上好日子……可是,可是為什么老天爺不給我機(jī)會,不給我時間長大,為什么……嗚嗚嗚……”
“小忻,別這樣,先起來吧。天還冷,讓大嬸給你爺爺穿件衣服。等過了頭七,大嬸就去寺廟找個師傅,替你爺爺火化?!?p> “火化?”
聽到火化兩個字,陸忻終于抬起了頭。他不明白,屠爺爺辛苦了一輩子,死后難道連個全尸都不能留嗎?
“唉,這幾年連年戰(zhàn)亂,家里的男人都死光了。有些時候,窮得都沒米下鍋。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哪還打得起棺材啊。要是有錢,別說是你屠爺爺,連我也到了該置辦的年紀(jì)了。小忻,能請到廟里的師傅來火化,已經(jīng)是最好的辦法了?!?p> “不行,我不能讓爺爺尸骨無存。他和我說過,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著死后能有人給他送終。生前不能報答他,但死后,我一定要讓他走得安心!”
陸忻仿佛一夜間長大了,語氣冷靜而決然。說完話的瞬間,人便跑出了屋子。李大嬸攔不住,也只好嘆了口氣,開始在屋里翻找干凈的衣服。
夜很冷,凄風(fēng)陣陣。黑暗中,陸忻一口氣跑到了鎮(zhèn)上。他知道,一位有錢人可能還待在這里。他想去碰碰運(yùn)氣,哪怕,是去求別人。
小溪鎮(zhèn)因城隍廟出名,從各地遠(yuǎn)道而來的香客非常多。久而久之出現(xiàn)了一批商賈,在這里置辦產(chǎn)業(yè)。鎮(zhèn)上最繁華的街道,吃喝玩樂一應(yīng)俱全。而最好的客棧就叫竹夢齋,陸忻知道那里,他跟著陸庭昉去過一次。如果越州府城來的許員外還在小溪鎮(zhèn)的話,一定會住在竹夢齋。
陸忻到客棧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但竹夢齋內(nèi)還點著燈,甚至門口還有縣衙的兵守著。陸忻不禁松了口氣,看樣子,許員外一家應(yīng)該就在里頭。
“我想見許三金許員外,幾位大人,能不能幫我進(jìn)去說一聲?”
陸忻的本地話學(xué)得還不全,唐朝官方語言秦音也只能聽懂一些,加上第一次與官兵對話,顯得十分緊張。幾個衙役低頭看了他一眼,見是個孩子,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
“縣令大人在里面與許員外議事,閑雜人等不得攪擾,速速離開?!?p> “我不走,我有事要找許員外!”
“嗯?小乞丐,你剛才說什么?不走?”
陸忻白天摔倒多次,衣服骯臟破爛,臉上也全是泥,任是誰見了都會以為他是乞丐。幾個衙役又怕被上頭怪罪,如何會讓這么一個孩子進(jìn)去?其中一人見陸忻不肯走,直接拔出了腰里的刀。
“我不是乞丐,讓我進(jìn)去,讓我進(jìn)去……”
“哼,哪里來的小畜生。敬酒不吃吃罰酒,找死!”
拔出了刀的衙役冷笑連連,說話間便要揮刀砍下。就在這時,客棧的大門被人推開,一中年大漢走了出來。
“大半夜的,什么事情如此吵鬧?”
一眾衙役見到來人,紛紛轉(zhuǎn)身行禮。陸忻也抬頭看去,原來是白天在城隍廟里見過的縣尉,他還記得很清楚。
“回縣尉大人的話,這小乞丐突然跑過來說要見許員外??h令大人吩咐過,若有閑雜人等硬闖,格殺勿論,所以屬下……”
“哼,一個孩子而已,說殺就殺,那我們縣衙成什么了?”
縣尉冷哼一聲,隨即走下了臺階。當(dāng)看到陸忻的容貌后,微微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