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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字花箋

第三十二章

無字花箋 枯城闕 3553 2019-01-18 19:07:22

  待大兵回程的步子響起又遠去后,景行披衣下床,悄聲打開門,往荒野走去。他素來最反感那地方,平日根本不愿意往那邊看。但這次他不知為何,心臟跳得厲害。他聽到那聲音,一瞬間就沉了下去。

  他緊張而膽怯地踏過無數(shù)尸骸腐爛后的土地,在腥臭枯骨間尋找剛?cè)酉碌膸拙?。在一盞微弱燭火下,他踩下去,軟的不知是皮肉還是沙土,硬的也不知是碎石還是骨骼。

  走了很久,他發(fā)現(xiàn)一件近乎詭異的事。所有的遺體,但凡能分辨出形體,卻都未著半寸衣衫。不知黎明來臨時,一絲不掛的靈魂又該如何經(jīng)歷在太陽下,在死亡后仍不休止的絕望;又或是他們終于掙脫,真正在形上做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最后融入陽光中去。

  但那無疑是他的空想。前面亮起一盞同樣的微弱燈火。他先是嚇了一跳,后來反應過來。大抵是家屬來尋遺體的,不然也不會有這種膽量敢在半夜里來這地方。

  他走近了些,卻發(fā)現(xiàn)又出乎意料。是一個人,不辨男女,不辨老幼,連強壯瘦弱都很難看清,在燈暈下只有一團糊影。那人察覺出景行的到來,忽然高喊了一聲:“走開!這一片是我的。你往別的地方去?!?p>  喑啞的女聲,大約三四十歲。景行面無表情,在黑暗里依舊持燈前行。他已發(fā)現(xiàn)她干的行徑,是從死人身上剝衣服去賣錢。并不是所有的犯人行刑前都是穿囚服,運氣好的還會有上等綢緞。他對此并沒有產(chǎn)生出什么類似惡心或是鄙夷的情愫,只是想履行他來的目的。

  女人待他靠近后,提高了煤油燈,發(fā)現(xiàn)是個年青的小伙子,也有些懼怕,不由得說:“你別壞規(guī)矩!”

  他冷冷回復:“我是來找人的?!?p>  她這才松口氣,一邊扯下手下女子的襖裙,發(fā)現(xiàn)除了有個槍眼外幾近完好,欣喜地塞進包袱。景行有些猶豫,不太敢抬起那具尸身辨認,手不住地顫抖。婦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膽怯,不由地嘲諷,但還是指了明路:“小伙子,膽這么小還敢晚上來,別找了。這里沒你家里人?!?p>  反正夜色幽暗,她雖做慣了這事,在獨有蟲鳴,時而鬼火幽怨的荒野,還是膽戰(zhàn)心驚,難得有個活人來陪她,既能壯膽,婦人也樂得和他聊兩句。

  “這一家子是犯了抄家的死罪,溝通孽黨的罪名。全家都在這里了,你要是他們家的,那你也會在了。所以不可能是你要找的人。今天就來了這一波。你估計找錯地方了?!?p>  見她話語中好像頗為了解,景行又問:“你知道是哪家?”

  “當然了,干這行必須要隨時知道動向,才能第一時間過來。稍微慢些就被別人搶先了?!?p>  她很是得意,又絮絮不止,看來她是真的怕了,不斷說話來驅(qū)散恐懼?!斑@是城北的蔡家?!?p>  他心里轟然一聲,甩下婦女就往外沖去。野外的干草總是細長鋒利,若是跑得快些,便容易在手背臉頰劃出一道血絲。他的雙腿仿佛灌了鉛,軟得幾近跌倒。他努力地往前沖,不停地告訴自己,那只是巧合而已。他已數(shù)不清摔倒多少次,因虛弱氣急不得已停下來氣喘多少次。披著晨星而起的小攤販如同在看一個瘋子氣衰力竭,發(fā)了顛一樣飛奔。

  他記不得跑了幾條馬路,只是越來越虛弱,總覺得頭昏腦漲,下一刻就會倒地抽搐。唯一讓他保持清醒的就是懷中散發(fā)出的清甜果香。他終于看見了兩只石獅,原先的沉重蕩然無存。大門以一種不合時宜的方式在清晨時分洞開,也沒有看門的小廝在。除了本該有的屬于豪門大族該有的莊嚴寂靜猶在,但因為周遭的詭異氛圍,這種寂靜也顯得陰森可怖。

  他踏進去,一片狼藉,無人應答。飛檐廳堂,雕欄畫棟如舊,但是東倒西歪的桌椅,碎裂的瓷器,以及被扯爛的布簾足以讓他的心一點點冰冷下來。他飛奔到后院,也一樣死寂。明明玉湖,櫻花樹,秋千都在。

  后院的正屋也如前庭一般。稍有不同的是多了兩具尸體,在他邁入時,很快就辨認出第一具是林固貞。而第二具伏在地上尚未能分辨。景行看她的服飾已猜到是何人。紫香玉蘭,點翠綠松。他不愿意承認,因為太過駭人。她被砍斷了雙手。

  他幾近俯身作嘔。而她居然顫動了一下,緩緩抬目。確實是她,尊貴如玉,氣度若蘭的孟氏。她看見來人,顫抖落淚,卻又露出激動的笑意,開始瘋狂的掙扎,不停地喊著:“景行——景行,求求你,去救——昕兒,去救救——我女兒?!?p>  她慘白的面孔沾滿了眼淚,努力地擺動似是在給景行叩首。她央求道:“求求你——去救她。只有你會——”

  他壓住驚詫和不適,俯身急忙問:“她,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彼鋈环磻^來,哭得愈發(fā)凄慘。她從未有過這樣無助的神情。

  景行忍下了不斷上涌的絕望,咬牙道:“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的。您,您放心?!?p>  她聽了這話,起初悵惘,但一瞬間就化作悲慟感激,又開始擺動頭顱,在做磕頭的動作,只是沒了雙手,這行為滑稽又可悲。她抖抖滿是污穢血液的手腕,甩下兩個紫玉手鐲在血泊中,失聲慟哭地懇求道:“多謝你。這個——必要時——可以幫上你。快去,別管這里,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他猶豫一瞬,頷首應答。剛起身時,又聽見她虛弱的聲音,“景行,對——對不起。其實,我一直知道,你是喜歡——”

  他擺首苦笑道:“太太,不必說了。正如您上次看戲時說的,為人父母,沒有人會愿意讓子女去受苦?!?p>  他換了同樣感恩的清澈眼眸,對孟氏笑道:“所以我也很感激您。是您在我失去母親許久后,露出那種笑容,撫摸我的額發(fā)?!?p>  她有些意外,閉上眼睛又流出兩行清淚,慘烈地笑:“那你能不能為了這,再替我做件事?!彼戳艘谎叟赃叺牡?,央求道:“我知道——這很為難你,但是我真的好疼?!?p>  其實那不是一件難事。他素來對血肉模糊的事有一種抗拒,但此時他拼了命地不敢猶豫,對準了地方后咬牙捅了進去。他聽見了孟氏,最后一聲微弱而誠懇的道謝。

  他飛快地跑出正廳,但不知下一步該往哪里去。一個下人都沒有了,一點捕捉蛛絲馬跡的機會也沒有。他第一次高聲呼喊她的名字,毫無保留,毫不顧忌。但庭院深深,回音蕩漾而至,始終沒有一人回應。他喊了數(shù)十聲,嗓子撕裂了一樣干疼,最終只能放棄。景行發(fā)了瘋似的又往大門跑去,他抱最后一絲希望,或許街坊會看見,聽見,從而知曉一二,不然他只能走投無路。

  “哎喲,哪個瞎了眼的,敢撞老子?!笔Y千伶揉揉額頭,看見從門內(nèi)急沖出的景行也一樣摔倒在地,很驚喜地上前把他扶起,笑道:“兄弟,你怎么回來了?”

  景行跑了幾個時辰,又送完孟氏最后一程,早就身心俱疲,累得頭暈眼花,被這樣一撞,只覺得一片眼黑。

  待他清醒過來,已經(jīng)躺在陌生的錦繡羅床上。光滑的絲綢壓在身上,滑膩地像人血一般。他做了個噩夢,倒在血泊里,除了無邊無際的猩紅色,別無他物。醒來后一把揭開被子跳下床。他氣喘不止,已分不清是幻是真。

  不過蔣千伶聽到動靜,很快就走了進來。他齜牙笑道:“真夠巧的,我本想去看看還有沒有什么后事要處理,就遇見了你?!?p>  他放下托盤,里面居然是一盞燕窩和金絲乳糕。景行詫異地抬頭,才反應過來蔣千伶穿了一身簇新的馬褂,指上也套了兩枚玉扳指,與昔日大為不同。蔣千伶對他倒是很客氣,笑道:“你是不是也聽到了風聲了,可惜來晚了一步。昨天晚上就被抄了。外頭來的人倒也罷了,連自家的一幫子人都連搶帶偷地跑了。”

  他繪聲繪色地描述昨夜的情景,似是在轉(zhuǎn)述一出精彩的戲劇。而景行很不幸地錯過了直視。“你該早點來的,不然你肯定清楚那幾個娘們兒的首飾都放在哪,也能比別人動作快?!?p>  景行還是對他說話感到厭惡,沒有接他好意帶來的吃食,只是問:“人都去了哪里?”

  “哦,你說那群主子是吧?!彼麚P起嫌惡又痛快的笑意,仿佛報了十年仇,撇嘴道:“謝欲那慫貨,一出事抱著兒子就跑了,大老婆小老婆女兒都不管了。不過還沒跑到后院呢,就被抄家的人逮住。他還想跑,被打斷了腿,連兒子一并踹進湖里去了。他又被撈上來,估計已經(jīng)被送到礦山去改造了?!?p>  他似是想到些什么,又道:“他那老婆可比他有種多了,我是真的服。連軍爺?shù)哪樢哺掖颉2贿^是看她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想給她條活路。她倒是不識抬舉,一巴掌就上去了,然后你猜怎么著。她一雙手都被砍了,這樣也不肯求饒呢?!?p>  景行壓下胸口悶脹的不快,又問:“那你怎么沒事?”

  他得意一笑,說:“因為我是及早醒悟,幫助林副都督做事的人。”

  他舉手投足間已很有一副當家做主的氣派,眼睛里閃耀著某種做作的光澤,瘦削的腦袋套在錦繡長服間總是不搭調(diào)?!澳憧戳止特懩撬览掀抛?,就是奴性太重。那種關(guān)頭還要拼死保護她的主子,那就是封建思想的余毒?!?p>  他又提及一件事,笑道:“對了,你是真的來遲了。沒看到一場好戲。林福泉那個賤種,是怎么求我的。他吃了一海碗的爛泥,居然都不皺眉。我呢,也不是個狹隘人,看他那么誠心認錯,就放他一馬了。還有幾個年輕女人,對了,有你伺候的那個三小姐。本來你早些來,我還可以把她送給你的,讓她們也過過被奴役的日子??上也恢滥阋獊恚唾u給牙子了。這不一大清早的就被牛車帶走,賣到北平去。我剛做完買賣回頭就遇到了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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