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清明后一日,三月初六,坐落在城西郊武亭湖畔的李府正在籌備壽宴,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那日在知行棋社同徐希冉對弈的李嘉言正是李府的家主。
此時徐李二人正在后院書房內(nèi)手談,李嘉言雖不是什么有名的棋手,但他的棋藝實在不低,從他能和身為京師派一大砥柱的徐希冉能多番較量來看,必然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富家老爺。
李嘉言身為家中唯一的男子,繼承家業(yè)也實在是被逼無奈,雖然他本人更希望醉心于棋道,但是還有偌大的產(chǎn)業(yè)需要人管理,抽身不得。
原本與他同齡的徐希冉和他棋力相差無幾,這些年下來,兩人間差距也愈發(fā)的大,徐希冉南下徽州的這段時間自己竟是輸多勝少,勝的那幾盤也多有相讓的意思,這讓李嘉言很是唏噓。
黑白棋子在棋枰上交相落下,李嘉言手指放進棋罐,夾出一顆棋子來,正要放下,門外忽有下人來報,說是妹妹李玉容回了府,這個妹妹自從幾年前和家里鬧翻后就一直很少回來,今日也知是老母親大壽,想來是因此來,李嘉言趕忙向徐希冉告歉來見妹妹。
此時容夫人正在李家老祖母的膝下哭訴,說是姐姐李玉裳的兒子前些時候回了西陵鎮(zhèn),惹得老祖母一陣難受,本來今日是六十大壽的喜事,屋內(nèi)反而是一片哭聲,一旁丫鬟也不敢發(fā)聲言語。
李嘉言剛進房間,就看見母親孫氏和妹妹李玉容相擁而泣,問及緣由,聽得是妹妹李玉裳的兒子回來的消息,一時有些高興不已。
李嘉言最是疼愛這個妹妹,妹妹與書生蘇朝章私奔后落得個回鄉(xiāng)投奔親人的下場,哪知父親頑固,不聽家人勸告,害得妹妹身死荒郊,這些年來心中已是無限自責,此時聽到外甥尚活在人世,自是十分高興。
李嘉言從李玉容口中得知自己那外甥的消息,立馬就想去承谷街去帶他回來見老母親孫氏,誰知那容夫人卻說道那孩兒怕是不會隨他回來,讓得李嘉言一陣煩惱,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孫氏老婦人發(fā)話叫他不要去煩擾那外孫兒,免得關(guān)系鬧得更僵,李嘉言只得作罷,拉著妹妹詢問外甥近況,容夫人說是昨晚見了那孩子一次,別的還好,只是手指斷了一根,甚是讓她難過。
李嘉言忽感覺有些不對勁,忙問道:“斷了哪根指頭?”
容夫人如實答道:“應是右手食指?!?p> 李嘉言忽如雷擊般愣住,眼睜大如銅鈴,大叫道:“我見過他!”
“你何時見過?”孫氏老婦人急問道。
“三月初三那天我與希冉兄在河西岸的棋社見過一位十來歲的少年,也斷了一指,便是右手食指,當時沒細想,誰知他就是三妹的兒子!怪我,怪我,我本該早認出他來的,現(xiàn)在一回想,那孩子眉眼和他娘還真是有幾分相像。”
李嘉言忙道,那日李嘉言只是覺得這孩子棋路有些歪門邪道,還想要出言教訓一番,沒想到居然是自己的外甥。
“四妹,那孩子是叫永年罷?”李嘉言問李玉容道。
當年李玉裳還沒回到李府就被趕了出去,孫氏老婦人和李嘉言都不曾見過那孩子一眼,只是曾聽李玉容說過幾次那孩子姓名,李嘉言便一直記在心中。
“是。”
“那我另找個日子再去尋他,一定要讓他回來見過母親?!崩罴窝猿瘜O氏深深一拜,這些年蘇永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母親孫氏為了這個外甥吃齋念佛,晨昏不綴,為他祈求平安,如今他既回來,必當是讓他與早日祖孫相認,才好了卻老母親一番心愿。
容夫人思忖一會,卻道:“你既認得他,還是不要早早報上姓名,多與他熟稔熟稔,等時機成熟了再談此事吧,現(xiàn)在去只怕是會讓他與我們更疏遠了?!?p> 孫氏也道:“也是,嘉言還是不要輕易去表明身份,多親近親近他罷,后面的事后面再說,我這把老骨頭還等得起?!?p> “母親……好吧,聽你們的。”李嘉言無奈道,他當然是想蘇永年能和母親孫氏盡快相認。
這時候忽從屋外走進來個十來歲少年,錦衣飄帶,模樣十分俊俏,原來是那日與蘇永年同船而來的王一誠。
王一誠的母親名叫李玉華,乃是孫氏與故去李家老爺子的長女,蘇母李玉裳及容夫人的長姐,也是李嘉言的姐姐。
便是李玉裳與蘇朝章私奔的前一年,李玉華嫁給了蘇州太倉王氏的王世芳,王世芳原娶妻毛氏,乃是禮部尚書毛澄之女,只可惜毛氏早早病死,沒有誕下子嗣,后來才娶的李玉華,生下了王一誠。
王一誠那日和蘇永年所說的外祖母便是孫氏,娘舅便是李嘉言了。
王一誠本打算先來給外祖母恭請早安,進屋時才發(fā)現(xiàn)娘舅李嘉言和數(shù)年未見差點都認不出來的四姨娘都在老太太房中,而且這房里的氣氛好像也有點不大對勁,不知為何。
“誠兒恭請祖母安康,祝祖母壽誕吉祥?!蓖跻徽\雙腿跪地請安,被孫氏抬手輕輕攙起,又向舅父,姨娘分別請了早,整了整衣擺,不解問道:“祖母為何流淚……?”
李嘉言遂將蘇永年之事告知,王一誠大驚,原來那日同船的竟是自己的表兄弟?
王一誠母親李氏常跟他說起自己家中事,所以他也知道自己還有個三姨娘,只是那個姨娘早年間就與人私奔,而自己的母親李氏也因路途遙遠未曾回過幾次徽州,前幾年李府老爺子病重時,李氏曾回來探望,聽得妹妹李玉裳竟已身死,常在家中為其感傷落淚。
原來蘇永年就是那素未謀面的三姨娘的兒子,這讓王一誠很是感嘆人生如戲此言,實在不假。
王一誠遂將自己那日與蘇永年相遇之事也盡說了出來,眾人唏噓不已,只覺得這一定是蘇永年的娘親在天有靈,才為他們安排好的這番相遇。
李府壽宴在即,眾人各自有事,便散開各自忙去了,一時無話。
……
……
知行棋社,后院。
清雨瀝瀝,落在院落里那因連日下雨而早已盛滿的大陶缸里的水面上,驚起一圈圈來回碰撞的波紋和些許不斷地小小水花,如畫一般。
雨水敲打青瓦,沿著屋檐滴下,敲打在石板上或是角落丟棄的木盆上,滴滴答答的,一時聲響不絕。
后院有幾間屋子,除去兩個老頭和楊文遠住的地方,剩下的那件小屋,大概就是那位程師兄的住處了。
此時易方平屋內(nèi)的八仙桌上,擺放著六七道菜,十分豐盛,蘇、楊兩位少年和兩個老頭各自坐一方,誰也不說話,也不動筷子,雖然屋外雨聲不止,但屋內(nèi)顯得十分的安靜。
易方平正襟危坐,直視著坐在對面的蘇永年,蘇永年不知老頭何意,只當做是想認真看看自己長什么樣子,遂也認真的看著易方平,當然他也很好奇一個能教出徐希冉和程汝亮這樣徒弟的先生到底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斷臂的楊狠人只是嘴角微揚,照理說一般的斷肢之人在陰雨天都會覺得斷肢之處十分疼痛癢麻,難以忍耐。但是楊狠人就和平常人一樣,這讓蘇永年很是不解,不過他既是被叫做楊狠人,他自然有他的狠厲的地方,想來就是這里。
良久,楊文遠實在是受不了這種氣氛,畏畏縮縮地看著易方平問道:“先生,是不是該吃飯了?”
易方平也不答他,這讓楊文遠很是尷尬,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先生都沒有動筷子自己哪敢先動?只好求饒似的看向坐在對面的義父楊狠人。
楊狠人只朝他一笑,微微擺頭,示意他不要多話,然后看向易方平,兩個老頭相視一眼,楊狠人微不可覺的點了點下巴。
易方平忽然開口對著蘇永年問道:“你原先下棋是誰教的?”
“我阿伯。”
“叫什么?”
“不知?!?p> “為何不知?”
“他不說,我自然不知?!?p> “那你父親是誰?”
“不說?!?p> “為何不說?”
“不想說。”
“為什么不想說?”
“我父親只是個不知名的書生,想來您也不會對他有什么興趣?!碧K永年平靜淡然地說道。
易方平撫了撫白須,點了點頭,邊拿起筷子邊說道:“既然你來了,就是要拜我為師,不管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你那位阿伯的意思,我都不在詢問,從此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只有一點,以后出去闖蕩,不要墮了我的名頭?!?p> 蘇永年馬上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個頭恭敬道:“我真心拜先生為師,以后定當以父禮待之,愿先生不吝教我?!?p> 易方平坐在椅子上,手掌微抬,示意蘇永年站起來,一旁的楊文遠馬上就去把他攙起,兩人面朝易方平并排而立。
易方平微微頷首道:“我也不在乎這些俗禮,只要你今后好好學棋,更勤力些,若是學棋不精,出去不要說是我的徒弟?!庇洲D(zhuǎn)而道:“這位是文遠的義父,你喚他楊叔就可?!?p> “是!”蘇永年又朝楊狠人揖了一禮,喚道:“楊叔!”
那楊狠人并不是如傳聞中那樣狠厲,反而笑呵呵的看著他二人道:“以后你和文遠就是師兄弟了,你們兩個年紀相差不大,記住,一定要攜手與共,砥礪前行,日后闖出點名頭我們兩個老頭子也好沾沾光?!?p> “是!”兩位少年異口同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