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魁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書生,他發(fā)現(xiàn)書生手里多了一把簪子。
“先生,你這簪子不錯啊?!边@把玉簪甚是精致,張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裹邊的是金子?看著差了一些。”
“非純金,黃銅鑲金。”
書生把簪子又插回了發(fā)髻上。
“剛差點掉了,摔了就不好了?!?p> “這簪子貴重?”
“貴重談不上,玉質(zhì)也非上成,不過這簪子跟我有點淵源?!?p> 書生微微笑了一下。
“這簪子我少時得的。制這簪子費了工匠不少功夫,我圖它精致,硬要了過來。過了許久,我膩了,就轉(zhuǎn)贈了,此次空手出京,甚是慌張。友人相送是,見我竹簽代簪,過分寒酸,拔了當時頭戴,贈予了我。巧了,就是這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它又回了我這了。”
“確實是有緣分。先生,你等我一下,我去取點酒來?!?p> 張魁一看酒壇已空,就又來到天窗之前,呼叫六子之前,書生先發(fā)問了。
“張魁,我很是好奇。白日還好,夜間視線不清,如有變,船上眾兄弟如何相互告知?”
“先生有所不知,這船有講究?!睆埧P腿坐正,解釋道,“水鬼的船,多半都是截的沙船再改,這船并不是。我聽五子說,這船是他溫老大自己建的。錨是江里撈出來的廢錨,找原來作鐵匠的兄弟給打的。正常這么大的船不可能單桅桿,說是因為桅桿木太難求。不過也因為這,船輕快的很。至于船里的建造就是更是巧了,先生,你來看。”
張魁拉著書生到了天窗跟前,給書生指了一處。
“那個開關連著艙下的10個鈴鐺。先生看到空中懸的鈴鐺了嗎?主桅桿上哨臺視野寬闊,放哨的一旦發(fā)現(xiàn)有變,用箭擊這鈴鐺,驚醒舵室守夜的,守夜人啟動那個開關,艙下全員就知道情況有變,不出艙,下人力漿,這船直接就動了。另外,也不驚來敵,可設伏擊。這船舵室的天窗開的比一般的都大,就是方便夜間擊鈴的?!?p> “真是巧妙。這溫琦是個人物?!睍锌?。
“我剛到這,就聽說了溫老大生前,這條江上沒人不買他的帳。離世的太早,我沒機會見上一面,可惜了?!?p> “是可惜了。”書生幽幽說道。
“六子,給我再弄點酒上來?!?p> 六子很快取了酒來,給剛才一樣,將酒壇拋給了張魁。張魁拿了酒,跟書生一起又回到了剛才的地。
“張魁,你還沒說明,你如何成了淮上水鬼,又如何到了這江上?”
“這就小孩沒娘說起來話長了?!?p> 張魁對著酒壇,仰頭喝了一大口后,仰面躺下,頭枕在雙手上,望著滿天星辰,說起了舊事。
“我來這江上,其實是跟五子投靠溫琦的。我們兄弟六個同鄉(xiāng),五子10歲那年家里沒人了,就跟著一遠房舅南下了,我們結(jié)義就那年,那年是太平元年?”
張魁想了下,肯定道:“對,是元年四月。哎,先生,你哪年生人?”
“乾德四年?!睍鸬馈?p> “我乾德二年,比先生大兩生?!?p> “這么說,我得尊你一聲兄長了?!?p> 書生略有諷刺意味,他雙手捧酒壇,飲了一口。
“受不起,先生說笑了?!?p> 玩笑過后,張魁又說回了正題。
“我17那年帶著我?guī)讉€兄弟南下,剛開始是馬賊。我也不怕先生笑話,我啊,也在某個山頭當過大王,后來我們在青州地界劫道,遇到了郭彪,就跟著他一起上了船,混淮水了?!?p> 書生一聽,笑道:“張魁啊,我看你似精明之人,在這件事上怎么就糊涂了呢?那郭彪給你了什么好處?馬賊比水鬼財路可廣多了?!?p> 張魁一聽,立刻來了精神。
“馬賊哪有水鬼自由!船上一待,水面廣闊,來去隨心,多自在。生意不好做是真的。我當馬賊那陣手頭是真寬裕。但是老子自由,老子樂意。千金難買爺高興!”
“得得得。你說的對。”
張魁突然意識到了不對,他一個機靈坐起,面朝書生,問道:“先生,您個讀書人倒挺懂行啊道上混過?”
“非也?!睍鷵u了搖頭,“我從未踏足江湖。我出生市井,道上的事略有了解?!?p> “出生市井,還能讀書?”
“老天眷顧,遇了貴人?!?p> “原來如此?!睆埧辉僮穯?。
“那你后來怎么到這了?!睍鷨柕?。
“五子來找我了。五子來的時候,彪哥也死了,沒啥意思,我就來這江上了。”
說道此處,張魁神色黯然,拿起酒壇,喝了一口悶酒。
“我們遇到官了,人和船一起都折了?,F(xiàn)在那十幾號人,就是我淮水上全部的兄弟了?!?p> “節(jié)哀?!睍淅湔f了一句。
張魁也不介意書生冷淡,繼續(xù)說道:“倒真沒啥。我們這些混水的,生死全看河伯賞不賞光。死在水里,也是歸根。要不怎么叫水鬼呢?!?p> 說罷,張魁將酒壇高舉,說道:“彪哥,且往這看。你在天上,就保佑兄弟們發(fā)財,在水里,就護著兄弟們性命。張魁敬你!”
說罷,張魁一飲而盡。
書生皺了下眉頭,默默地把自己的酒壇推到張魁身側(cè),岔開了話題。
“五子還真能找到你們的?!?p> “我們一直寫信啊?!?p> 書生一臉驚訝。
“你們識字?”
“我們哪里認識幾大個字。找得代筆。五子有他溫老大,我們有秦哥。”
書生恍然大悟。
“不過秦先生一個讀書人怎么愿意自降身份跟你當水鬼???”
“他哪里會愿意???我缺個師爺,他是當時我認識的人中唯一識字的。先生,我早認識你好了,有你,我就不用他了?!?p> 張魁嘆了口氣。
“我們幾個一路綁著他南下,那個累啊。讓他認命,真TM費死勁了。他跟他那個爹,就教我讀書的先生,都一個樣,酸腐的很,滿腦子都是考功名。秦哥他爹還是個進士。他們家出了兩代進士了,秦哥的爺爺是什么什么恩科......”
“恩科進士?!?p> “對對對,就是這個。話說先生,你該有功名了吧?”
書生后苦笑了一下,拿起的酒壇,也放下了。
“我出身太低,考不得功名?!?p> 書生已有些醉意,開始口無遮攔。
“張魁,我喜書生打扮,看著像讀書人,你們稱我先生,是抬舉我了?!?p> “是嗎?那先生你哪行發(fā)財啊?”
張魁拿起書生推過來的酒壇,喝了一口。
“我......”書生猶豫了一會兒,笑了下,說道,“罷了,告訴你無妨。我是京城館子里的美人?!?p> 張魁倒不是沒懷疑過,但這書生直接就那么說出來了,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你還真是個美人??!”
書生指了指自己,問道:“對啊。我這樣子不像嗎?”
“不是,我主要沒見過你這樣的美人。美人不都那個,那個樣子嗎?”
書生懂張魁在說什么,順著解釋道:“你說的那些都是底下的。我跟他們不一樣,不接客,不用那樣去討好別人?!?p> “不用接客,你怎么活下來的?你家掌柜不得往死里打你?”
書生冷笑了一聲。
“誰敢?我是東家?!?p> 哈?
張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只在館子里掛名,不然出入不方便?!睍又忉尩?,“張魁,你聽我慢慢給你說啊。我出生是真的低,在館子里成年的。天下明館和明窯全是我爹開的。他英年早逝,之后家產(chǎn)二分,一份給我,兩外一份給了他徒弟,我同門師兄?,F(xiàn)在天下,明著的窯館就兩個姓,不姓韓就姓顏。”
“你之前說遇到危險就想辦法把自己弄進館子,真不是說笑啊。”
“不是?!睍鷶[了擺手,“顏家門下人多入仕途,我?guī)熜植槐愠雒婀?,再者他家業(yè)大,也管不過來,別人他信不過。他家的館窯賬也都是我在管的?!?p> “也就說,天下的窯館實際上全都是你的?”
“差不多吧。我進窯館跟回家差不多?!?p> 張魁瞪大了眼睛,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是真行!
自己跟寶貝一樣供了這么多天的人,鬧了半天,就只是披了張書生的皮。
“美人,我敬你。”張魁端起酒壇,悶了一口。
“你也別埋怨我。”書生拿過酒壇,放下,理直氣壯問道,“你有問我哪行的嗎?”
張魁回憶了一下,好像真沒有。
他自詡看人無誤,沒想栽這美人手里了,事到如今,除了怪自己先入為主,瞎了眼,還能如何?張魁暗自嘆氣。
“姓韓的,你TND裝的太像樣了?!?p> “沒裝,我一直就是這樣。書,我真沒少讀。你也別瞧不起我們,各地館子頭牌不光要長得好,文采也得出眾。我爹生前跟那些京城大儒斗文從來沒輸過,現(xiàn)在顏家那個少爺也沒輸過。”
“美人也得拼學識啊?!?p> 書生輕蔑了“切”了一聲。
“館子是什么好地方嗎?長得好,胸無點墨的花瓶,進去也就一二個月活頭。相比之下,窯子好太多了?!?p> 館子吃人,張魁倒是聽說過。老實說,他不怎么信。
“你嚇唬誰呢?”
書生壞笑了下。
“韓家祖訓,人盡其用?!?p> 好家伙,這少爺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
張魁暗自唏噓。
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張魁盤腿坐正,一臉嚴肅,說道:“少爺啊,你給我交個底吧?!?p> “說吧?!睍磸埧莻€架勢,料想是正事,也坐直了。
“你也不缺錢,為什么要上船趟這趟渾水?我想知道你圖什么?!?p> 韓少爺猶豫了下,決定實話實說。
“圖報恩。我成今日這般模樣,說白了,運好,遇了貴人。截漕運不過是為其中一位貴人出出氣?!?p> “若如此,我之前與你承諾,不做數(shù),算我食言?!睆埧槐菊?jīng)說道,“我張魁貪財是真,但你要我拉上兄弟性命,陪你胡鬧。哼,你不夠格?!?p> 書生急了,他一把抓住張魁衣袖,緊緊握住。
“張魁,你大可放心,財,你一定能掙。此事不在于能不能截下,關鍵是一定要人去截!就算不成,我拿家資給你,萬銀,我有,我給你?!?p> “錢其次,人重要,我兄弟不可有失?!?p> 書生自信滿滿地說道:“若是錢江提,我不會答應,沒這個把握。你的人,放心,我保的下?!?p> 張魁仔細端詳眼前人許久,問道:“這貴人值得你這樣折騰?”
“知遇是大恩。我求你了。”
說完,他欲行大禮,被張魁攔住了。
“別了,省了?!?p> 張魁見他言辭懇切,知道他是真心欲謀成此事。
知遇之恩是大恩,為這個折騰,倒也不算掉價。
“罷了,罷了。我助你便是。”
張魁嘆了口氣,他抽回手,將手舉起。
“道上規(guī)矩,擊掌明誓,告神知?!?p> 兩人三擊掌,事定。
東方一8x
天平元年:天平興國元年,公元976年。 關于他猶豫的原因。宋太宗即位便改了年號,這個不怎么和規(guī)矩。具體的看史料吧 乾德二年:公元964。 乾德四年:公元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