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連生看著喬宗賜一臉焦急的樣子不由得冷笑一聲,小聲說道“三爺,您老嘗嘗老爺這茶可還比得上吉慶賭坊”。
也不知喬宗賜沒往心里去還是正煩著沒聽清,竟沒對陳連生生氣,只是簡山嗔責(zé)似的瞪了陳連生一眼,陳連生看到后趕忙收起笑臉,低下了頭。
馮立嶂終于抬起了頭,臉上還是看不出任何異樣“老三”。
喬宗賜愣了一下,趕忙站起身“姐夫”。
“寶奎巷分號的事,簡師傅處理的很好。”說完看著喬宗賜蹙著眉緩了緩,又問道“你家里現(xiàn)在幾口人”?
喬宗賜喏喏答道“算上婆子丫頭總共十三口”。
馮立嶂冷笑一聲“你以后按月從府里賬上領(lǐng)月例,天香院多少,你就領(lǐng)多少。紹興那兒我自有打算,不必你再操心。你去吧,去看看你姐姐”。
喬宗賜半天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陳連生趕忙起身打開中庭門,叫了一個小廝過來“老爺吩咐三舅爺進(jìn)后園子探望太太,你先進(jìn)去通報一聲,讓月亮門值守婆子帶進(jìn)去,說完話再好好帶出來?!狈愿劳晷P,趕忙進(jìn)去恭恭敬敬的對喬宗賜說“三爺,已經(jīng)吩咐了月亮門值守婆子帶您進(jìn)園子,你老這會就去吧,晚了怕太太小姐歇中覺,就見不著了”。
喬宗賜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呢,就被陳連生半推半拽的趕了出去。
喬宗賜出去后,馮立嶂才開始和錢奎、簡山、陳連生說進(jìn)出賬的正事。自打開春起,馮家的噩運就沒斷過,先是檀香院被一把火燒成灰燼,接著是揚州、蘇州、常州分號先后出事,再是寶奎巷分號被人下套損失了五萬兩,加上置辦廣益興分號和府里上下日常開銷,光這大半年就支出了一百七十萬兩,而這段時間的進(jìn)賬只有不到十萬,這一進(jìn)一出就是一百六十萬的差額,這還不算重新整修檀香院的費用,按照這個新樣子建的話也是在百萬上下。
馮文珍送到京城的信終于有了回音。在給妹妹文珊的信里并沒有提到母親受傷的事情。只說檀香院著火,母親暫時跟她住在一起,其他一切都好。達(dá)山這些年也沒少受馮立嶂的好處,聽兒媳說家里出了事,立即派了府里的一位管家?guī)Я似抛有P和馮文珊的陪嫁冬青一起回寧波探望,還給帶了好些上好的人參、鹿茸、太醫(yī)院的太醫(yī)秘制的幾味丸藥和西洋進(jìn)貢的一些精巧玩意兒。馮文珊和果興阿也準(zhǔn)備了許多新制衫裙、珠釵環(huán)佩、胭脂水粉給文珍、劉紅袖、方靈仙,文瑛、文琇,另有文房四寶和京城孩子喜歡的玩具給五兒。
馮文珊會派人回寧波是馮文珍沒有料到的。她原是擔(dān)心永安堂來往京城和寧波的伙計們把家里的事傳到了馮文珊耳朵里,白白惹妹妹擔(dān)心,自己親自去封信說明后,別人再怎么說也就無關(guān)緊要了,誰知妹妹還是擔(dān)心了。
紫竹、竹心和草果在在木香院后堂的里間替鶯兒、琇兒比量馮文珊送給她們的新衣裳,馮文珍、劉紅袖和冬青、玉竹在小花廳里聊一些家長里短。馮文珍讓人給小花廳后的涼臺四周都掛上了桃花紅底百碟嬉戲的細(xì)紗幔,好讓喬氏在下雨的時候在這兒閉目養(yǎng)神、聽雨打芭蕉。
鶯兒、琇兒穿著新裙褂從笑盈盈的從里間出來了。冬青說道“三姑娘、四姑娘都十三了吧,越發(fā)出挑了。三姑娘的眉眼鼻唇雖與三姨奶奶相似,可這臉型活脫脫的就是我們奶奶未出閣時的樣子。四姑娘身量雖單薄卻跟方姨娘一般漂亮清秀,咱們家的姑娘果然都是美人胚子,都是有福的”。聽冬青這么說后,眾人都把目光投在了鶯兒和琇兒身上。鶯兒的個子略微高些,身量也壯些,濃眉大眼、面帶英氣倒有些像馮立嶂的樣子?,L兒確實瘦弱一些,看著好像比鶯兒要小兩三歲,身量輕盈的倒有些當(dāng)年的蕭素素的影子。
玉竹笑著說道“看著二位姑娘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兩位姨娘當(dāng)初把孩子給抱錯了呢?!?p> 劉紅袖憐愛似的說“鶯兒是吃過苦的,見風(fēng)見雨的,在莊稼地里摔打著長大,自然要壯一些”。
雨越發(fā)大了,急促的雨點子噼噼啪啪的打在荷花池里,一池的錦鯉早就在睡蓮下躲清靜去了,水面上跳舞似的濺起一朵一朵的水花,水花落下蕩起一片片漣漪,睡蓮的葉子也跟著漣漪一起晃動,仿佛在和雨點一起舞蹈。玉竹看雨越發(fā)大了,不敢久留,劉紅袖打著哈欠說“雨天最討厭,人總是懶懶的,還想著跟你們閑聊一會就過去了,誰知道更累了”。
馮文珍淡淡的說“雨天就是這樣,容易困乏。姨娘回去早些歇息吧”。馮文珍本想單派人送琇兒和竹心回去的,劉紅袖說自己多走幾步送她們就是了,也好松快松快筋骨。冬青和圖拉家派來的另外幾個婆子丫頭被馮文珍安排住在丁香院了,看劉紅袖她們要走大小姐也沒有留,她們也一起回去了。
送走了眾人后,馮文珍獨自歪在小花廳的榻上,眼睛直楞楞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什么。鶯兒躡手躡腳的過去拿了件披風(fēng)給馮文珍蓋在身上“大姐,小心著涼,不如進(jìn)去躺著吧”。
馮文珍晃了一下神,微微笑了笑說“我沒事。剛剛冬青她們提起你娘,也是因為你長得很像你娘,看到你想念她的緣故,你不要難過”。
鶯兒輕輕搖了搖頭“我沒有難過。大姐,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不會一提起娘親就哭鼻子。”
馮文珍輕輕攬過鶯兒“我們鶯兒果然長大了”說著心里泛起一陣悲涼。自從冬青她們到府后,馮文珍的心里一直有一團(tuán)愁緒難以釋懷,文珊派的人都到了,蕭安良的回信卻還沒到,也不知是沒收到,還是不愿意回。
入夜,馮文珍靠在床上,手里拿著一本《樊川文集》胡亂翻著,雨聲漸稀,不時能聽到芭蕉葉上的水珠滾落荷花池的咕咚聲?!版虫逞U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隨手翻到了這首《贈別》,她不禁輕輕念出聲來,低頭看著躺在里面熟睡的鶯兒,不禁落下淚來“也不知道還能把你留多久”。
前幾日父親突然把馮文珍叫到書房問話,馮文珍以為父親是要問她母親的傷勢,沒想到竟是同她商議兩位妹妹的親事。父親說母親現(xiàn)在病著,劉紅袖和方靈仙兩個都是沒正經(jīng)主意的人,只能和她商量了。馮文珍這才得知永安堂這些年過得風(fēng)雨飄搖,如今更是內(nèi)憂外患兼具,父親擔(dān)心局勢要是一直這樣不穩(wěn),馮家成了個空殼子,到那時就不能給鶯兒、琇兒說到好親事,自己也拿不出像樣的嫁妝。父親的話讓馮文珍感動了好一陣,沒想到平日里不茍言笑,對兒女事從不上心的父親,會替兩位妹妹考慮那么多,她一邊寬慰父親,一邊答應(yīng)父親會替兩位妹妹好好準(zhǔn)備嫁妝,調(diào)教禮儀,像當(dāng)初蕭姨娘幫助文珊那樣,幫著她們準(zhǔn)備周全,決不讓兩位妹妹遜于他人。只是這份感動還沒堅持幾天,就被冬青帶來的一個消息給擊碎了。當(dāng)年同鶯兒的舅父蕭憲良一起發(fā)配寧古塔的況旌剛剛升任浙江巡撫,不日就要上任。聽到這個消息的馮文珍心里一陣酸楚,父親果然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直到今天女兒依舊是他的一個工具,填補他從來沒有滿足過的金錢欲望的工具,自己、文珊、鶯兒、琇兒無一例外。父親,你花著用女兒的幸福換來的銀子,享受著女兒的血淚換來的富貴,心里就沒有一絲絲的不安嗎?父親你哪里是因為擔(dān)心日后沒有辦法給妹妹更好的嫁妝,你是想趁機會拉攏況大人,借著況大人在浙江的機會和蕭家的名聲把鶯兒賣個好價錢罷了??稍捰终f回來,她們倆也到了該說親的時候了,自己舍不得有什么用,女大不中留,總是要嫁人的。馮文珍這會兒倒是很希望當(dāng)初父親沒有去杭州碼頭把鶯兒搶回來,那樣蕭大人就能在京城替鶯兒尋一個家世顯赫、才貌品行俱佳的如意郎君了,哪會像父親這樣看的不是對女兒好不好,而是對他自己好不好。
在這寧波城里比爹娘更了解女兒的大概就是媒婆了吧,全城誰家的姑娘多大歲數(shù),什么性情樣貌,家世如何都在媒婆們的腦子里刻著。馮家的門檻近幾日都快被寧波府里的媒婆踏平了,張家少爺俊俏,李家公子出息,趙家家世好,吳家仕途強,還有給一家兄弟倆一起說親的,說什么妯娌是親姐妹,夫婿是親兄弟,鶯兒、琇兒嫁過去肯定更和睦親熱,吃不了虧。因為母親病著,劉紅袖、方靈仙要回避,都沒法見媒婆,所以這些可笑的粗鄙村話都得馮文珍一個人受著,每日里竟有多半時間都是在跟這些媒婆們周旋。不僅如此,媒婆們走后她還得去前院父親的書房,把自己聽到的信息大致過濾一遍,把一些有用的說給父親聽,好讓父親拿主意決定把兩個妹妹許配給哪一家。
往常馮文珍向父親說完這一天跟媒婆們交流的信息后,父親也不會多問她什么,都是直接就走,不做停留的,誰知今天父親突然把她叫住了“丫頭,你覺得這些人家里哪一個比較合適”?
馮文珍被父親問得愣住了“這個,女兒沒想過?!瘪T文珍說的是實話,她的確不知道,也確實沒想過,原本她們姐妹四人再加上五兒的婚事就不是其他人說了能算的,父親交代他接待媒婆,她就一老一實的跟媒婆們拉扯閑話,多余的她一概不想,也輪不到她想不是。這些張家李家、公子少爺?shù)乃际沁@邊跟父親匯報完,那邊就忘,根本沒往心里去,有這功夫還不如多教些規(guī)矩給鶯兒呢。
馮立嶂放下手里的筆接著說道“你覺得范家如何”?
“范家?您是說隆鑫錢莊范永璟范世伯家”?
馮立嶂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帶著笑意。
“這個,范家并沒有遣媒婆來過,女兒不知”。
“我知道沒來過,就問問你,覺得范家怎樣?可還配得上我們家”?
馮文珍緩緩走到墻邊的一排椅子上輕輕坐下“年初范家長孫滿月,女兒替母親去祝賀,倒是聽說他們二少爺正值當(dāng)年尚未婚配,范家也是書香門第、家世顯赫,夫人、姨娘、大少奶奶都是很和氣的人,說起來能在寧波府跟咱們永安堂相較的商家也就是隆鑫錢莊了。他們家的少爺我雖沒見過,但是想來也不會錯,父親是想把鶯兒許給范家嗎?”馮文珍的最后一句話問的小心翼翼。
馮立嶂笑著搖了搖頭“鶯兒他們?nèi)绾闻涞闷?。你去吧,過幾日還會有幾家遣媒婆來,你細(xì)問問再來回我”。
父親莫不是想把琇兒許給范家二少爺,聽這口氣是板上釘釘子了,既然說范家配不上鶯兒,那會把鶯兒許給誰家呢?難不成也是京城?要是京城那可就太好了,只是父親最近幾年很少出門,也沒去過京城,又怎么會在京城有熟識的青年才俊呢,哦,莫不是蕭家替鶯兒在京城找好了人家?怪不得蕭安良到現(xiàn)在都沒個信來,看來十有八九是這樣了。
“姑娘,想什么呢這么出神,再往前走就要掉湖里里去了,還只顧著笑”。
馮文珍這才晃過神,可不是么再往前幾步就到水邊上了“青竹,你去跟方姨娘說,就說是老爺說的,讓琇兒這幾日跟鶯兒一起在丁香院學(xué)規(guī)矩,起居也在丁香院,現(xiàn)在趕緊收拾,明日一早就搬過去”。青竹一頭霧水的答應(yīng)著傳話去了,不知道老爺突然把兩位姑娘放一起是想做什么。
馮文珍其實有自己的打算,雖然自己在感情上跟鶯兒近一些,可琇兒到底也是自己的親妹妹,范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那可是名門望族,從前朝起就是寧波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門大戶,如今琇兒要嫁進(jìn)范家,單憑方靈仙一個教她是沒用的。再者,琇兒性子柔弱,遇事只會強忍,跟她娘一點都不像,到時候難免吃虧,倒不如她把兩個妹妹放一起,一塊兒教,相互有個伴,也好一同進(jìn)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