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離開白云齋,田知棠就一直陷在兩難之中。有心向夏繼瑤道出內(nèi)心擔(dān)憂,又怕對方生疑,畢竟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資歷,沒道理對軍中人心有如此清楚的認知。
如此惴惴不安地過了幾日,眼看著梧桐院名下產(chǎn)業(yè)接連惹上麻煩——不是有商隊路過津關(guān)時“疑似偽造過所”而被強行查扣,就是有店鋪伙計送貨時“擅闖城防禁地”而被下了大牢——田知棠終于把心一橫,決定找夏繼瑤談?wù)?,哪怕需要為此承?dān)所有可能的后果。
誰知夏繼瑤的反應(yīng)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后果?能有什么后果?”
內(nèi)宅小樓里,夏繼瑤的聲音透過珠簾傳來外間,聽上去很是輕松,似乎對田知棠表達的擔(dān)憂全然不以為意,更沒有責(zé)罰他的意思。
“小姐明鑒,近日家里生意大受影響,顯是有人故意刁難!此前屬下思慮不周,竟敢草率建言,如今鑄成大——”
“好啦,那幫殺才能做的無非也就這些了,難道他們還敢拿我怎樣不成?反正我夏繼瑤最不缺的就是銀子,隨他們折騰?!毕睦^瑤輕描淡寫地打斷道。
“可是——”
“你是不是擔(dān)心我若得罪軍中,有些事恐怕便要懸了?”
“不敢欺瞞小姐,屬下確有此慮。”
“瞧瞧——這就是聰明人的通病了。明明給我出了條好計,結(jié)果自己又擱那兒想東想西的,我還沒說什么,他反倒不自信了。”夏繼瑤一下子笑了起來,對身旁的兩名丫鬟打趣幾句,又溫言安撫田知棠道:“知棠啊,這建言好壞固然在你,采納與否則是在我。既然當(dāng)初我決定采納你田知棠的提議,別說你沒錯,就算錯了,那也是我的問題,不用你來負責(zé),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別想太多,凡事我自有計較。話說回來,這事倒這也怪我。之前我念你初來乍到人地兩生,想讓你先熟悉熟悉燎州風(fēng)物,可是這人啊,只要無事可做,心里難免會胡思亂想,偏偏你又是個愛想事的。也罷,那我便給你找份正經(jīng)差事。書兒,你那里有么?”
“有啊有??!婢子這里的事情可多了!剛好分幾件給他!”綠琴忙不迭地嚷嚷道。
“一邊兒去!我平日交給你這小懶蟲的事情本就沒幾件,你倒好,還想找人替你干活!”夏繼瑤沒好氣地斥了幾句,直把小丫鬟氣得是連連跺腳。夏繼瑤卻不理她,轉(zhuǎn)臉看回那個名喚“玉書”的丫鬟。
“怎么?一件差事都沒有?”見玉書蛾眉輕蹙沉吟不語,夏繼瑤好奇又問。
“回小姐話,差事是有的,只是——”玉書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婢子以為,田管事并非合適人選?!庇駮氐?。
“哦?你說的是哪件事?”
“便是永寧坊元寶街一事了?!庇駮群唵位亓艘痪洌窒胫蝗缱屘镏淖约褐y而退,于是詳細補充道:“永寧坊原本有塊無人問津的荒地,去年被七虎堂幫主胡文烈相中,后者有意找城里其他幾個幫會聯(lián)手把那塊地整個盤下來做產(chǎn)業(yè),但幾個幫會覺得這事風(fēng)險太大就沒答應(yīng)。誰知那胡文烈倒也算個人物,硬是勒緊腰帶自己折騰出一條專營賭業(yè)的元寶街來。如今兩年不到,這條街已是燎州境內(nèi)最大的賭市之一。眼見七虎堂靠著過手抽頭賺得盆滿缽溢,原來那幾個幫會自然眼紅不已,上個月一同找到胡文烈,提出要按當(dāng)初的條件入股,不然就照江湖規(guī)矩辦。本來都要開打了,塘驛卻發(fā)了那樁案子,雙方這才暫時消停下來,不過這事遲早得有說法。興許是見官府最近無暇旁顧,兩邊又蠢蠢欲動,而且陣仗不小。因為縣里不管這事,永寧坊的商戶們已經(jīng)托人找過婢子好幾回了,想請小姐您幫忙派個人去調(diào)停一二,免得兩邊真地鬧將起來,大家伙兒都過不了日子?!?p> “還道是什么棘手難題,合著就這點破事?交給知棠去辦。”夏繼瑤聞言笑道,“知棠啊,上回宋金虎不是說你不夠威風(fēng)么?既然一個外頭來的梁天川不夠,我就再給你添幾個本地的幫會。”
“可是小姐——”玉書還想反對,卻被夏繼瑤抬手阻止。
從夏繼瑤手里接過差事,田知棠并未立刻動身前往永寧坊,而是在垂花門外的游廊里耐心等了大半日光景,這才等到要去前院辦事的玉書。
“你怎么還在這里?”見田知棠不去辦事,反而在此逗留,玉書臉色一冷,出言質(zhì)問道。和天真爛漫的綠琴相比,同為夏繼瑤貼身丫鬟的她性格清冷不茍言笑,頗有些生人勿近的味道。
“關(guān)于此次永寧坊之行,在下心中還有些許疑問,不知玉書姑娘可有教我?”田知棠對玉書的脾性早有耳聞,也就不像對待綠琴那般將對方喚作“姐姐”。
“趕緊問吧,我還有事?!庇駮荒蜔┑卣f道。
“敢問玉書姑娘,涉及此事的七虎堂等幫會可有什么江湖以外的背景?”田知棠拱手詢問。
“你在這里等了半天,就為問我這個?”玉書聞言之下,眸子竟微微一亮。
“誠如姑娘此前所慮,在下閱歷尚淺難當(dāng)大任,卻也知此事背后或有牽扯,非是尋常江湖利益之爭,倘若草率行事,恐教小姐難做,所以——”田知棠再次拱手,“還要請玉書姑娘不吝賜教?!?p> “看來先前是婢子枉做小人了。還請?zhí)锕苁卵帕课鸸??!庇駮闺y得地露出些許微笑,語氣也與之前大相徑庭,說話間對著田知棠盈盈一禮算是賠罪。
“不敢,姑娘言重了?!碧镏倪B忙側(cè)身讓過,拱手還禮。
“田管事所料無差,七虎堂等幫會的確各有背景——其實不止他們幾家,但凡能在這州城之中扎根立足的江湖勢力大多如此,所以有些事情表面看是江湖爭斗,實則是老爺們在暗中較勁。就拿七虎堂這幾個來說吧,七虎堂背后是安善坊王家,四青堂背后是勝業(yè)坊張家,小刀會的靠山是都督府劉老將軍,至于樓船幫,作為天下漕幫會盟千帆會的燎州堂口,他們真正的幕后主子是弛國公。這回的事情應(yīng)該就是他們起的頭,至于原因,之前一場馳州民變鬧了小半年,加上前去鎮(zhèn)壓的又是左威衛(wèi),弛國公府上可是狠狠破了回財,如今正到處想轍進補。若非如此,縣里又怎會不管這事?嚇得人家商戶要托人找上咱們小姐?!?p> “原來如此。多謝姑娘賜教。只是在下還有一問,卻不知——”
“田管事請講?!?p> “在下此行自當(dāng)竭盡所能,不使各方擅動干戈,可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萬一事有不諧,在下請問姑娘,孰輕孰重?”
“田管事覺得呢?”玉書反問。
“樓船幫第一,四青堂次之,七虎堂再次之。姑娘以為如何?”田知棠低聲回道,故意略去小刀會不提,分明要將小刀會當(dāng)作這場利益之爭的預(yù)定犧牲品,只因樓船幫的大后臺是一位當(dāng)朝國公,而勝業(yè)坊張家有個在江南提調(diào)一州兵馬的都督女婿,安善坊王家王老太爺?shù)拇巫觿t是現(xiàn)任兵部職方司郎中,與這三位相比,小刀會的后臺顯然就不夠硬了。
只要嚴榮還在,燎州都督府就是嚴家的一言堂,管你什么將軍都尉,統(tǒng)統(tǒng)都是擺設(shè),還不如在各營領(lǐng)兵的實權(quán)校尉們硬氣。
“四青堂和七虎堂的次序最好調(diào)換一下?!庇駮质禽p輕一笑,“九月里吏部考課百官,王大人今年又是上上。而江兵部此前已向朝廷多次告老,估計開年就會讓賢。如今朝中都說楊侍郎是下任夏官的不二人選,陛下和諸位相爺基本也是這個意思。一旦楊侍郎成了楊尚書,兵部右侍郎的位置十有八九會由王大人接手?!?p> “在下明白了,多謝姑娘指正!”
田知棠進入元寶街的時候正是晌午時分,眼見街邊的賭坊賭檔里不時有人被扔來外頭街上,眼底滿是嘲色。盡管這些人無不哭天搶地,還有人渾身血肉模糊,他卻毫無憐憫之意,只覺得他們活該如此。
賭徒和嫖客原本就是天底下最不值得同情的兩種人。一個愚蠢自私,一個下賤無恥。
據(jù)說這世上還有一種沉迷于某些丹藥丸散的人,田知棠沒親眼見過,如果此說不虛,那么最不值得同情的人便又多了一種。
田知棠原本也是這三種人里的一個,好在他早已迷途知返,而許多人到死都不肯悔改。
“人活一世,真的不能胸?zé)o大志?!笨觳阶哌^一間間人聲鼎沸的賭坊,田知棠暗自感慨道。有志氣的人無論能力強弱時運好壞,至少不會墮落。若是沒有志氣,人也就徹底廢了。
一路來到元寶街盡頭,田知棠終于瞧見七虎堂的大門??纯撮T前那兩排目不斜視立如松柏的守門幫眾,再回頭看看元寶街上那些迷失在暴富幻想中的賭徒,如此鮮明對比讓田知棠感到一種莫大諷刺,只覺得后者真是蠢得無藥可救。
憑借收在懷里的金絲絳子,田知棠很快就見到了正在用飯的胡文烈。作為七虎堂幫主和整條元寶街的實際掌控者,家資巨萬的胡文烈吃的卻很簡單。碩大的圓桌上不過一碗面、一碟肉,還有一小壺酒而已。
“請坐?!币娪锌腿说情T,胡文烈也不起身相迎,只用筷子隨手一指圓桌對面,便又呼呼啦啦地繼續(xù)吃面。
田知棠見狀不以為意,徑自撩袍落座,直到對方將人頭大的一碗面條連湯帶水地吃喝干凈,這才坐正身體,笑著看向?qū)Ψ健?p> “孫小姐想要插手此事?”吃飽喝足的胡文烈就手放下碗筷,用力一抹嘴角,開門見山。
“胡幫主誤會了?!碧镏奈⑿u頭,“只是有此間鄉(xiāng)鄰擔(dān)心干戈驟起,壞了各人生計,故而托鄉(xiāng)老出面,請我家小姐派人說和。卻不知胡幫主可愿賞臉,準(zhǔn)許在下來此做回中人?”
“非是胡某不給孫小姐面子,只是這個中人恐怕不太好做。”胡文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哦?何以見得?”田知棠明知故問。
“足下可知這元寶街前后花了胡某多少心血?”胡文烈抬手一指門外,“只街上這些鋪面,胡某當(dāng)初就變賣了全部祖產(chǎn)和家里婆娘的嫁妝才勉強建成。之后為了諸位老板能將生意做得安穩(wěn),胡某又先后填進三十幾個兄弟的性命,都是親親的兄弟,其中四人還是和胡某打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如今有人卻想用區(qū)區(qū)八千貫就買走胡某手里五成份額,倘若換做足下,你干不干?”
“論情,鐵定不許?!碧镏牡f道。
“若是論理?”
“論理則未必不可商議?!?p> “哦?愿聞其詳?!焙牧衣勓赃有?,卻還是抬手示意田知棠說下去。
“恕在下直言,當(dāng)初胡幫主嘔心瀝血地建成這元寶街,無非是為求財,其間雖有代價,也在錢財上獲了補償——”
“補償?我那些兄弟的性命豈是錢能買的?”胡文烈咬牙叱道。
“那么在下請問,胡幫主為何遲遲不報手足之仇?”田知棠反問,臉上笑容不改。
胡文烈靜靜看了田知棠片刻,忽然咧嘴失笑。
“既然足下快人快語,胡某也就不裝了。足下說得對,胡某的確一心求財,只要財?shù)绞?,別的無所謂。只是這元寶街如今買賣紅火,每日流水不下萬貫,只隨便過一過手,也能揩下半碗肥油來。八千貫換五成份額,足下可曾聽說過這等笑話?”
“在下以為,這八千貫換的并非生意份額。”
“那是什么?”
“朋友?!?p> “朋友?”
“老話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少個敵人少堵墻’。元寶街畢竟是坐地開門的買賣,不是云游行商的生意,有些東西若是看得太緊,恐怕日后買賣難做。錢沒了可以再賺,買賣砸了就是真的砸了。反過來,只要大家一起出力,這買賣不僅會更加紅火,也會更加安穩(wěn)。胡幫主以為如何?”
“胡某也知此理,奈何有些口子開不得。”胡文烈冷笑搖頭,“正所謂‘人心不足’。你讓人一寸,他便能進你一尺,你讓人一尺,他就敢進你一丈!等到你退無可退,他就該要你的命了。既然早晚都是這個結(jié)果,不如一開始就不讓!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倒要看看誰哭誰笑!”
“真的一點余地也沒有?”
“胡某絕非不給孫小姐面子,也不是有意讓足下白跑一趟,只是有些人實在欺人太甚,胡某,不能讓!”
“既如此,還要請胡幫主賞在下幾分薄面,暫且寬限幾日,莫要急著動手,且容在下與其他幾位幫主談上一談?!?p> “三日?!焙牧医o出確切期限。
“可以?!碧镏男廊煌狻?p> “足下請便,好走不送?!焙牧冶x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