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天朗氣清。夜里的清風有些微涼。
一行人駕著馬車連夜往杉彌鎮(zhèn)方向回去。雖說是連夜趕路,但經歷了一晚上的禍事,包括馬失禮在內也都有些疲憊。所以他刻意將車趕得慢一些穩(wěn)一些,好讓車廂里的三個姑娘稍稍睡上一會兒。
倒是萊斯卡納家的馬兒,被這夜里突如其來的工作鬧得有些不爽,一路上不屑地打著鼻響。
馬蹄聲在小道上噠噠作響,不知不覺走了半夜,身后的車簾忽然掀開。借著月光回頭,馬失禮看到一張略顯疲憊的清麗臉龐。
“睡不著?”
“嗯,有點兒?!?p> 妮婭從車廂里出來,坐到他身邊。雖說她比較要強又平易近人,但終歸還是貴族家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車馬行得再慢,在這林間小道上終究有些顛簸,她睡不著也算情有可原。
少女臉上的妝容自然早已洗去,身上也換回了平日里那身利于行動的棉衣,只是這夜里清冷,肩上依然披著那件裘皮披肩。
馬失禮撩開車簾朝里面張望一眼,萊娜輕輕抱著特溫斯睡在角落,輕柔的素手還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特溫斯的后背。小丫頭睡得很熟,睡夢中還將臉往萊娜胸口蹭了蹭,看得他一陣艷羨。
兩人坐在車上一時無言,妮婭將雙腳踩到車板上,抱膝望著看不到前路的林間小道。
“怎么?”見她似乎有話想說,馬失禮便開口問道。
少女微微抿起嘴:“今天發(fā)生了好多事?!?p> 他嗯了一聲,靜靜等著她的下文。
“……先前你拷問伯爵的時候,有點可怕?!?p> “……覺得我是個壞人?”
妮婭輕輕搖了搖頭,將臉貼到膝蓋上。
“只是和我想象中的勇者不太一樣。”
“……你想象中的勇者是怎么樣的?”
“光明磊落,正義勇敢,不畏艱險,能拯救所有人?!?p> 馬失禮搖頭道:“那是史書上的勇者……嗯,等我死了以后,史書上也會這么描寫我……不對,在大眾眼里我已經死了,說不定已經這么寫上了?!?p> 馬車在路上緩緩前行,車上的年輕男女小聲說著話。
“我第一次知道勇者也會做出這樣的事?!?p> 在少女看來,用血腥的刑罰拷問一個無法反抗之人,大抵是算不上什么光明正大的。
“勇者……本就不是什么輕松的差事?!瘪R失禮望著掛在半空中那輪彎彎的月牙,緩緩說道?!罢f來你可能不信,伊頓城暴亂的時候,我甚至殺過普通人?!?p> 妮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而他則靜靜望著前方,開始回憶。
“那時五席和伊斯卡爾帶著五萬大軍被惡鬼圍困在伯勒斯塔,我這邊剛剛打贏麥卡城的那一戰(zhàn),趕回中央王國帶援軍準備去救場,但糧草一時調集不過來。中央王國強行征調了伊頓城周邊平民的存糧給援軍。就在準備出發(fā)之際,爆發(fā)了那場暴亂?!?p> 萊斯卡納家作為貴族,對于這些事是有自己的消息網的,所以妮婭也聽說過那場伯勒斯塔攻防戰(zhàn),以及在那之后勇者帶隊打出的諾伊爾盆地大勝。但卻真未聽過在那兩場戰(zhàn)役之前,居然還發(fā)生過這樣陰暗的事。
“那些平民又做錯了什么?那些都是他們留著過冬的糧食,被王庭就這么拿走了,他們吃什么?王庭說會幫他們抽調別處的糧食過來,可誰知道那些糧食什么時候到?”
他緩緩說著,言語中聽不出額外的情緒。但妮婭卻覺得那清冷的聲音中飽含著無奈。
“于是就暴亂了。連肚子都填不飽的時候,誰還會管你是什么象征光明與希望的勇者?”
他的目光投向遠方,仿佛看到了那年伊頓混亂的街道。
“就看到他們無邊無際地涌過來,手里抄著菜刀或者農具之類的東西。援軍必須盡快出發(fā),于是王庭下令鎮(zhèn)壓他們,然后死了不少人?!?p> 沉默許久的妮婭這時才緩緩開口:“你……也動手了?”
馬失禮淡淡瞥了她一眼:“鎮(zhèn)壓平民……身為勇者,難道就那么把這種惡心事丟給下面的士兵去做,自己在一邊撇個一干二凈?”
妮婭感覺自己有些難以呼吸。
隨后他接著說道:“好在平民終究不是惡鬼,也不是軍隊??硞恍_得最兇的,暴亂也就逐漸平息下來了。很多人沒能得到及時的治療,就那么死了。所謂的勇者,在他們憤恨的眼睛里,哪還有什么光明可言?不過只是一個搶走他們糧食殺死他們親友的惡鬼罷了。”
“后來王庭總算還是征調了糧食過去,不過終究還是晚了一些,聽說餓死了一些人?!?p> “這種事,這種事……”妮婭輕輕咬著牙,有些難受?!半y道沒有辦法阻止嗎?”
“勇者,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靠著女神的加護,比別人更能打一些的普通人罷了。”馬失禮緩緩道?!斑@種事也許是有辦法的,但那不在勇者的能力范疇之內。”
他看著妮婭,一字一句說道:“勇者,從來都救不了所有人?!?p> 說著他笑了笑??粗行┛酀男θ荩輯I感覺心里很難過。
“對不起……”她說。“我不是在責怪你?!?p> “我知道?!瘪R失禮說。“但既然你的目標是成為勇者,有些事確實應該早些讓你明白。雖然我不指望你能等個三十年當上下一任勇者,但如果有一天你的學生成了勇者,你得告訴他這些。告訴他他走上的是一條怎樣的路。”
身份挑明之后,馬失禮似乎也打開了話匣子。妮婭雖然沒有再問,他卻還是自顧自往下說了起來。也許是有些話在心里憋了太久,實在找不到人說。
“而且你硬要說的話,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女神的加護離我而去,說不定就是看不慣我。我雖然也有想著去王城查查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看加護會不會再選我一次,但這個想法其實也沒有多么強烈。明明五席和老師都在浴血奮戰(zhàn),我卻想著趁此機會好好休息休息……我這種人,算什么好人?”
“不是的!”妮婭反駁道?!皽販馗艺f過你在南邊的事。你救了那個叫羅卡的鎮(zhèn)子,從那些骨頭怪物手里救下了那個極南村的孩子……明明你都已經沒有加護了,可你還是沖上去和那些怪物拼命了??!事后那些村民還責怪你……”
她說著,想起他那不算健碩的身軀上,那一身觸目驚心的傷疤,再想起他剛才的話,感覺有點難過,眼睛有些濕潤。
“你講課也很有意思,懂得又多,教了我們那么多東西,大家都很喜歡你……還有溫溫,你和她非親非故,還是一直帶著她一起,做短工賺錢給她吃飯,也沒有什么怨言……”
“不,怨言還是有的……”馬失禮笑笑。“接著說,我聽得很高興。”
被他這么沒臉沒皮地一說,妮婭的話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兒里,一句都不想說給這個人聽了。
他倒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坐在一旁輕撫著下巴,樂呵呵地自言自語:“照你這么說,我確實也還算是個好人嘛。呵呵,挺好,挺好……”
看到他這幅得意洋洋的樣子,妮婭只覺得胸口發(fā)悶,悶哼一聲,皺著眉轉身回車廂里去了。
倒是馬失禮,一個人坐在車廂外,手中的馬鞭輕輕在空中搖曳著,打在馬臀上也是一點都不痛。
他嘴角的弧度久久都沒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