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你是離釋迦牟尼最近的男人
香積寺是西塘最大的凈土宗寺廟,人人知誦阿彌,皆賴于香積寺百年來存續(xù)不斷的傳承。
景年高僧,七歲厭世,可謂少年早熟,老氣橫秋,比他父親還要沉穩(wěn),家里老人想含飴弄孫,指望不上了,只得送去剃度,十年后,受具足戒,景年高僧年輕時候遍覽留存于世的佛教典籍,對天臺宗的止觀法頗為精通,差點入了天臺宗。
還曾刺指血書華嚴宗的《華嚴經(jīng)·凈行品》,又差點入了華嚴宗。
當時偶然接觸了凈土宗,自此專修凈土宗。
高座上供奉著三塊龍牌,在景年高僧背后,第一塊龍牌上題“皇圖鞏固,帝德遐昌,道日增輝,佛輪常轉(zhuǎn)”,中間那塊題“國朝萬世不衰”,最后一塊題“六合清寧,七政順序,雨旸時若,萬物阜豐,億兆康和,九幽融朗,均躋壽域,溥種福田,上善攸臻,障礙消釋,家崇忠孝,人樂慈良,官清政平,訟簡刑措,化行俗美,泰道咸亨,凡序有生,俱成佛果?!?p> 道教也有同樣的龍牌,不過中間那塊牌子不同,道教寫的是“皇帝萬歲萬萬歲”。
初皇至三世,是沒有龍牌的,龍牌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滅佛的產(chǎn)物,佛教首創(chuàng),道教一看,這主意不錯,借來用用。以后但凡道教設壇作法,佛教講經(jīng)說法,都會供奉三塊龍牌,并成為了定例。
這也從一定意義上說明,宗教開始對國朝對社會開始了祈福的心愿,且不去看他們的初衷,是什么緣由。
國朝佛、道講經(jīng)儀軌都很繁瑣,道教要舉香贊、頌三皈依、發(fā)愿、升座、開經(jīng)玄蘊咒、講經(jīng)、贊詞、結(jié)語、回向。
道教認為開壇講經(jīng),是代天尊演法,九天之上,為道獨尊,萬法之中,焚香為先。
道教的三皈依跟佛教的三皈依,是不同的。道教的三皈依是,道、經(jīng)、師三寶。
然后發(fā)愿文,大致就是同登大道之類的。
然后法師升座,誦開經(jīng)玄蘊咒,意思是要開始講經(jīng)了,與相聲里的定場詩差不多,不過定場詩是押言開說,開經(jīng)玄蘊咒是為了營造神圣講經(jīng)。
這在佛教里叫押座文。
講經(jīng)分俗講與僧講,景年高僧此次講經(jīng)并不是面對普羅大眾,都是同行,所以沒必要念押座文。
之后的贊詞都是大哉至道,大哉斯經(jīng)一類的話,結(jié)語就是宣告儀式結(jié)束,諸神可以回去了,大家齊念回向詞。
這一整套流程下來,宗教儀式感非常足,不比佛祖所看到的那群土鱉,戴著眼鏡,對著稿子講經(jīng),念都念的磕磕巴巴,這也是佛祖喜歡宗教,但特別討厭宗教里的人。
國朝佛教講經(jīng)流程在景年高僧這里,已經(jīng)被簡化了許多,他不需要那么多的桎梏,隨心所欲的講,并不限制一部經(jīng)。
升座已了。
香積寺眾弟子開始念偈子:心地不直金成沙,無明風動遠離家,彌陀心對彌陀境,念念歸來念念嘉。
稽首皈依佛,佛在孤獨園,孤獨園說法,說法利人天,南無真如佛陀耶。
稽首皈依法,法寶鎮(zhèn)龍宮,龍宮并海藏,海藏演三乘,南無海藏達摩耶。
稽首皈依僧,僧心比水清,水清秋月現(xiàn),月現(xiàn)福田生,南無福田僧伽耶。
眾僧吟唱之時,香積寺音樂團同時奏樂。
“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xiàn)在說法?!?p> “當年韋提?;屎笊B(yǎng)了一個惡子,向佛陀言明,不想往生在閻浮提濁惡之世,佛陀為她一一顯現(xiàn)凈土,其中彌陀佛所在的極樂佛土,為韋提希看中?!?p> “我凈土宗于十方諸佛,獨尊彌陀?!?p> “壽命無量,光明無量,是為阿彌陀?!?p> 景年高僧在講經(jīng),景年高僧的師父智禪高僧四十年前,口中稱“佛來也”笑而坐化,好似看到諸天神佛迎接,去往極樂世界,智禪高僧活了一百零八歲,是國朝歷史上唯一一個,八宗共祖的先賢。
這是有史可考的真實和尚,龍樹菩薩是傳說中的圣人,也是八宗共祖的,不過距離世間太過遙遠。
有此可見景年高僧在佛門中的地位,現(xiàn)在景年高僧已經(jīng)很少出來講經(jīng)了,日日念十萬遍阿彌陀佛圣號,如今景年高僧不知何緣故,竟然開壇講演,頓時驚動西塘佛門。
其他宗派來了不少人,密宗、律宗、華嚴宗、天臺宗、唯識宗、三論宗,都來人了,雖說宗派不同,但都同屬佛門,何況景年高僧是智禪高僧唯一親傳弟子。
八宗共祖的弟子,奔著這個名頭,也得過來瞧瞧。
唯有禪宗,沒有來人。
指方立相,是凈土宗的法門之一。凈土宗認為,娑婆世界人多貪濁,如果不指出一個方位來,不能專注。指方者,就是指向西方,立相者就是確立方位的形狀。
有方有向,有形有相,是謂指方立相。
凈土初祖,善壇曾云,凈土興宗,只為凡夫,不為圣人。
他為什么會這么說,就是因為圣人不需要為他指示方位,凡夫俗子需要指明一個方位。
當國朝不在著力打壓,佛門喘息過來,內(nèi)部開始生出傾軋的苗頭,最為明顯的禪宗關(guān)于唯心凈土論的闡述,禪凈二門一個唯心凈土,一個他方凈土。
禪宗認為本性就是彌陀,此心即是西方。
唯心凈土,自性彌陀的禪宗這個論調(diào)一出,可謂打到凈土宗的根本上了,這怎么可以,凈土宗本來就靠的是西方佛陀接引立宗的,你禪宗一句屁話,就動搖佛本,不能忍,才有了今天景年高僧對禪門頗多怨憤。
禪門不來人,這太正常了,來了人,指不定要進行一番辯經(jīng)。
辯經(jīng),景年高僧從來不怵禪宗,自己佛經(jīng)讀的不少,只是不立文字而已,東西都在肚子里裝著。
突然又想起禪宗就是不立文字,想著找個日子,口述些已經(jīng)失傳的典籍,由弟子抄經(jīng),總得與禪宗劃清楚界限。
禪宗成佛靠頓悟。
頓悟,這是一個比較難以述說的詞。
急眼禪師以木片擊筑青竹發(fā)聲,忽然省悟。
章角禪師于百步山前,見野狐修禪,笑悟。
龍牙禪師挨了師父一響板,跌坐蒲團,驀然而悟。
傳燈禪師則是觀筆直的廟外絢爛陽光,而開悟。
十四度禪師被罰抄法華經(jīng)的時候,抄的怒氣勃發(fā),怒而明悟。
黃檗山現(xiàn)任祖席觀烏雞帶蓬雪飛入天際,得悟。
至于這些禪僧悟到些什么,是覺悟到世界本源,還是天地至理,不得而知。在景年高僧的理解里,這無非是一種精神上的超越,霎那與永恒,再也不那么重要,萬物成一體。
“何故要須面向西,坐禮念觀者?”景年高僧掃視一圈圍攏自己的僧人。
空氣凝固,摒神靜氣,無一人搭話。
景年高僧冷汗都快下來了,自己竟然沒為弟子講過,為什么極樂世界在西方。
寮元此刻也在講經(jīng)現(xiàn)場,聽的心神大震,因為關(guān)于這個事,那個云水僧龍樹跟自己講過。
他還能記起那天龍樹臉上的淡然和他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
寮元和尚還以為只有自己不注意修行,所以才不曾了解,但今日看場中和尚,竟然沒有一個知道的。
為什么如此基礎的東西,大家從來沒有問過呢?
寮元想不明白。
他已經(jīng)看到其他宗門的高僧,一雙雙眸子,掃視著凈土宗的弟子,年輕一點的隨行弟子還出言問身邊的師兄:“怎么不說話了?”
“噤聲?!?p> “凈土宗不過如此,連門下弟子修的甚么佛都不知曉?!?p> “師兄快看,那個是不是香積寺首席大弟子,他額頭上汗涔涔的,這大殿里也不熱啊?!?p> 尷尬的只有香積寺僧眾,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接住持的話,因為他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香積寺首席大弟子,昭延和尚一腦門冷汗,他想站出去,但腿始終邁不出那一步,佛經(jīng)真是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他何嘗沒看到其他弟子臉上的期許希冀之意。
景年高僧此刻只期盼著有個能搭茬的弟子,哪怕說的不是很對,自己也能把話接過來,不然就太尷尬了,凈土宗的弟子,竟然不知道阿彌陀佛為何在西方,這個樂子可就鬧大了。
寮元鼓足勇氣,一步猶如立在崖邊,任山風呼嘯,崖間云霧繚繞,他自巋然不退。
“東方日出處為萬物之初始,西方日沒處為萬物之終歸?!?p> 寮元不管那些神色復雜難名的目光,然后合掌念著佛號,退了回去。
“日出處名生,日沒處名死,藉于死地,神明趣入,其相助便,是故法藏菩薩,愿成佛在西,悲接眾生。由坐觀禮念等,面向佛者,是隨世禮儀。若是圣人,得飛報自在,不辨方所,但凡夫之人,身心相處,若向余方,西方必難?!本澳旮呱L舒一口氣,心里暗暗記下這個弟子模樣,因為景年高僧平日里的目光絕對不會注意底下這幫和尚的面貌,就算他是云水堂的負責人。
“修一切善法回向西方,供佛齋僧,造塔建寺,誦念禮讖,孝養(yǎng)父母,兄友弟恭,宗族之間無不和睦,鄉(xiāng)黨鄰里恩禮相與,事君則赤心為國,為官則仁慈利民,為長則善于安眾,為下則勤以事上,或指教愚迷,或扶助孤弱,或救人急難,或惠施貧窮,或造橋砌井,或施食散藥,或減己奉養(yǎng)以利人,或臨財饒人以自省,或教人為善,或護善止惡,但隨所作世、出世間一切善事,不拘小大多少,止以一錢予人,或以一水止渴,至于毫笀之差,并須起云念云:愿此善云,回向西方,念心不斷,必生上品也?!?p> 可見任何一個宗教,能立的住的且永不消亡凋零,就算歷經(jīng)國朝三朝打擊,依然能爬起來,必有他的原因,剔除那些歪嘴和尚,整支隊伍還是可以的,他們的教義教人為善,當善意成為一個教派的宗旨的時候,他植根于信眾的血脈之中,就連國家都不得不承認他們的存在。
因為信仰,從來都是殺不死的。
佛祖手里摩挲著張道年的牌位。
一個小沙彌攔住去路。
“施主這里不能進?!?p> 佛祖看看遠處一片扎堆的光腦袋,露出一口白牙:“在聚會啊。”
“我寺高僧在講經(jīng)弘法?!毙∩硰浻行湴?。
“只有同行能聽,俗人不能聽?”
“今日不是俗講,不是不能聽,而是去了你們也聽不懂?!?p> “聽不懂我也想聽?!?p> “真不能進去?!毙∩硰浂伎炜蘖恕?p> 香積寺有八大執(zhí)事。
監(jiān)院、知客、僧值、維那、典座、寮元、衣缽及書記。
此刻八大執(zhí)事全都在講經(jīng)現(xiàn)場,這小沙彌也不知道為何沒去聽經(jīng)。
“我們保證,不影響別人。”說著佛祖與施胖子往前移動。
“你好?!狈鹱嫜矍斑@人,眉清目秀,頗有出塵之意。
龍樹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話,繼續(xù)看景年高僧。
“這和尚好沒禮貌?!笔┡肿記]有眼色的詆毀龍樹菩薩。
龍樹指著嘴巴,又指了指正在念偈子的景年。
景年一口氣念了一百偈。
那一百偈,如春云染空,如秋月映江,如千瀾歸于海,如萬徑通于山,如睜眼看到的光明,如閉眼跟隨一切的暗。
場中眾人聽的如癡如醉。
“你在參禪嗎?”佛祖不知道為什么,見到龍樹菩薩總有一股熟悉的感覺,就是忍不住親近他。
“大哥,能嘮嗑不,別這么木啊?!?p> “大哥,我是修行界的一個小學生?!?p> “大哥,我看你面熟,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龍樹疑惑的瞅著這個亂入的陌生少年。
“你真的在練閉口禪啊,我跟你講,我以前也嘗試過與旁人不說話,但總是忍不住,因為總有人在我面前聒噪,我就會很生氣,當然臟話是免不了的,真是罪孽深重?!狈鹱姘屠屠芙≌?。
參無字禪,噤語千日,無字禪又稱為閉口禪,可以想見一千個日夜,在這漫長的時間長度里,只有思考陪著你,偶爾張口吃個飯,能見到個紅舌頭,再就是用楊柳枝蘸點青鹽搗牙時能看到舌頭委屈的躺著發(fā)呆,平時連唾沫都不吐,然后你和尚要破關(guān),整出一個大場面,天下僧人慕名而來,看你閉嘴那么多年第一句話要說什么,很多人都想知道你會說什么,你真不知道要說什么,但你認為你的閉口禪已經(jīng)練出來了,開口說的第一句肯定能驚到風雨,此刻一說話,話不往外禿嚕了,只能含混的發(fā)出一些意義難明的音節(jié),更增添了閉口禪的神秘性,你覺得自己每參不契,就像有個契約在束縛著你,而以后的登座說法,天花如雨,這都是你應得的。像那些修煉百年的老和尚,一般都是供起來,也不用你說話,說他們是高僧,他們也只是喪失了說話能力的修行界的小學生。
“想知道我的名號?”
“嗯?!?p> “龍樹?!?p> 佛祖心神大亂,他記起來了,他以前看過宗教圖冊,那上面的龍樹菩薩與眼前這人,還真是相像。
如果沒有張道年這個灶君的前車之鑒,他一定會對叫龍樹的不屑一顧,但此刻,佛祖不敢了,因為他可能真的是個菩薩。
“自你落發(fā)執(zhí)經(jīng)那天起,你就是離釋迦牟尼最近的男人?!狈鹱嬉馕渡铋L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