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問樓。
雅間中。
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氣度威嚴(yán)地著手從雅間的密道里信步走來,密道在他身后緩緩關(guān)閉,嚴(yán)絲合縫,竟似從未出現(xiàn)過。
“是我的屬下失禮了,望少閣主見諒。”來人正是御影門門主尹起寒,那個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十多年的御影門。
“哦?不曾想今日竟驚動尹前輩屈尊親自前來,晚輩誠惶誠恐?!惫麻严壬谥姓Z氣顯得驚訝,面上卻無一絲半毫驚異之色,也不起身,只淡然地向尹起寒施了一禮。
“少閣主好久不見?!币鸷膊辉谝?,很自然地入座吩咐道,“來人哪,把我珍藏的陳年佳釀通通拿來,重新制辦些菜品,我要與少閣主暢飲一番?!?p> “是?!庇嘞卤娙祟I(lǐng)命,各自退下了。
孤檠先生未置可否,又拿起酒杯,飲下一口酒:“前輩若有事,可派人到百曉閣中,百曉閣自有百曉閣的規(guī)矩。又何必再三試探我呢?”百曉閣販賣天下消息,不忌對象,只要付得起代價,一切公平買賣。
尹起寒聞言臉色一沉,隨即又恢復(fù)神色:“少閣主果然神思敏捷,我那幾個手下駑鈍,如有得罪之處望少閣主海涵?!?p> “哈哈哈,也沒什么的,美人我自是喜歡的,前輩就是再派一百個來,我也笑納。男人嘛,就不必來了……”
“好說好說,只要少閣主喜歡,這水問樓上下所有女子任君采擷?!痹瓉磉@小子好這口。尹起寒捻著胡須若有所思。
“既然前輩如此豪爽,那往后晚輩就少不得常來常往了。”孤檠先生瞇起了眼,神色陶醉地道,“前輩可還有什么事,沒有的話,剛剛芷琴那首曲子還沒彈完呢,不如……”
“少閣主稍安勿躁,我一會兒就把她們都叫來,少閣主如若喜歡,挑幾個合心意的留在身邊侍候也是可以的?!?p> “哈哈哈,這還是不太好,青蛇堂一下子少了一位堂主,三個副手,尹前輩怕是一時要忙不過來了。不妥不妥……”
孤檠先生很自然地擺著扇子,尹起寒的臉色卻越發(fā)難看:這么多年來,御影門養(yǎng)精蓄銳、韜光養(yǎng)晦,從不曾在江湖中出過頭,行事極為小心,大多數(shù)人都以為他們當(dāng)初已經(jīng)像嘯鳶山莊一樣被滅了門,沒想到,暗地里的一舉一動竟從未逃出過百曉閣的眼睛。
不過……尹起寒轉(zhuǎn)念一想,正是因為天下所有的事都瞞不過百曉閣,他們才有存在的價值啊,不然今日自己何必要跟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小子在此浪費時間。
“百曉閣果然不愧是長目飛耳,消息靈通。那老夫也就不跟少閣主兜圈子了,幾次三番邀請少閣主登門,確實有要事想與少閣主相商?!卑贂蚤w老閣主早已云游多年,閣中現(xiàn)在只有少閣主主事。偏偏這位少閣主也是個狂放不羈的主,尹起寒這兩年為了尋到他的蹤跡,派出無數(shù)親信,四處查探,終于在這杭州城內(nèi)探得一縷蹤跡,但是又無法確定。只好三番四次派人接觸試探,不想今日他竟自己主動來到這水問樓。
“前輩請講?!惫麻严壬敛怀泽@地接話,仿佛早就知道他要說什么。
“少閣主應(yīng)當(dāng)知道老閣主有個故友,”尹起寒頓了頓,觀察者孤檠先生,見他神態(tài)自若,沒什么反應(yīng),又繼續(xù)說了下去,“玄機(jī)老人?!?p> “自然是知道,只是前輩若想問他的消息,自到百曉閣買就是了,百曉閣一向敞開門做生意,所有消息明碼標(biāo)價,價格合理公道。前輩也是知道的,何必苦苦來尋我呢?”
“百曉閣的規(guī)矩,老夫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尹起寒欲言又止。
“前輩有話但說無妨。”
“老夫有句話說出來,少閣主切莫怪罪。玄機(jī)老人一向幽居遁世,想來,就算是百曉閣,他的消息知道得也是有限?!币鸷遄肿镁涞卣f。
“哈哈哈哈,這我就不能告訴前輩了,百曉閣有多少消息,一向都是看你想知道多少消息?!彼f著,身子前傾,一雙深邃的明眸盯著尹起寒。
尹起寒有些看不透對面這個少年人,但,這對他并不重要:“我今天并不是想要買玄機(jī)老人的消息的?!?p> “哦?”孤檠先生嘴角微斜,發(fā)出聲微不可聞的輕笑。
“我是想買斷所有玄機(jī)老人的消息。”
“買斷?”
“是,少閣主請開個價,老夫不買消息,只希望今后無論是誰找百曉閣打探玄機(jī)老人的消息,百曉閣都可閉口不答?!?p> “哈哈哈哈……”孤檠先生啞然失笑。
尹起寒有些不悅:“少閣主,這是何意?”
孤檠先生收聲道:“尹前輩,你是否誤會了什么?”
“請講。”
“百曉閣從不涉足江湖與朝堂之爭,無論何人來,都只是明碼標(biāo)價,販賣同等消息?!彼掌鹫凵?,風(fēng)儀嚴(yán)峻地回答。
尹起寒雙眉緊蹙:“這老夫自是知道,只是既然可以販賣消息,當(dāng)然也可以不賣消息……”
“前輩,今日若為前輩破例,江湖之中必認(rèn)為百曉閣已為御影門所用,他日因此百曉閣血流成河,前輩可償?shù)冒贂蚤w上下數(shù)百口人命?”孤檠先生起身打斷了尹起寒,“百曉閣規(guī)矩由先祖定下,不得擅改。今日之事,請恕晚輩無能為力?!?p> “少閣主言重了,買斷一消息而已,何至于此?!?p> “前輩說笑了,玄機(jī)老人的消息豈可與一般消息等同視之?!惫麻严壬兄烈鸷媲?,抱了一拳:“晚輩今日尚有要事在身,先行離開,改日定與前輩對酎?!?p>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便多留少閣主。”尹起寒緩緩起身,回了一禮,“少閣主以后得空,可以常來這水問樓,老夫令她們隨時恭候?!?p> “多謝前輩,晚輩告辭?!弊旖禽p揚,退出房中。
孤檠先生剛退出房間,尹起寒的暗衛(wèi)近到他身前:“門主,要不要手下去……”
“不必,這狂妄小子的功夫看來已經(jīng)得到了他老子的真?zhèn)?,你們不是他的對手?!币鸷挂膊粣溃拔以仓皇窃囂揭幌?,并不指望他們?dāng)真為我改了規(guī)矩。畢竟百曉閣一慣如此,以前那個老東西在時便是如此,他這兒子不過也就是有樣學(xué)樣。規(guī)矩都在就好。玄機(jī)老人本就行蹤不定,百曉閣若真有什么可靠的消息,薛清子那邊早就有動作了。再者說來,就算當(dāng)真有確切情報,想得到玄機(jī)老人的消息,要付出的代價可不是他一個薛清子能承受得起的。傳我的令,繼續(xù)盯緊凌川派,我倒要看看薛清子還能有什么辦法?!?p> 頂樓房間。
簡箖睡得很沉,簡戈在床沿靠著,守著他閉目凝神。驀然簡戈感覺有些不對,一睜眼,孤檠先生竟已在面前,俯身好奇地盯著他,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出掌擊向孤檠先生,孤檠先生一側(cè)身,這掌打了空。
簡戈見一掌沒能擊中,腳步一凝,回首就是一拳,直沖孤檠先生面門要害。
孤檠先生嬉皮笑臉地舉起折扇,一旋身,又躲開了。
“小戈,快住手。”簡箖半夢半醒間,感覺到屋子里的好異動。
空氣間殘留著些酒香,簡戈有些不忿地暫停住了姿勢,胳膊懸在半空。
孤檠先生樂不可支地圍著他繞了一圈,像在觀察只炸了毛的小奶貓:“他說住手,你怎么就真的住手了?這么聽話的???哈哈……”
“……”簡戈并不想理他,撇過了頭,收了打架的架勢,到床邊扶起了想要自己坐起來的簡箖。
孤檠先生嗅了嗅房里的香氣,蹙眉想了想,逐而釋然,又新奇地研究起正從床上被抱起來的簡箖。
簡箖被他看得全身都不自在,只能讓自己盡量不在意他的眼光。在座椅上坐好后,簡箖開口:“小戈從小就愛跟人打鬧,剛剛無意冒犯了先生,請先生莫要見怪?!?p> “打鬧?”孤檠先生故意咧開嘴,仿佛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的表情,“你把剛剛他揍我那兩招叫打鬧?”
“……小戈年紀(jì)尚小,不懂事,如果有傷到先生……”
“咳咳咳咳,對,沒錯,哎呦喂,我剛剛確實是被拳風(fēng)重創(chuàng),受了嚴(yán)重的內(nèi)傷,好疼啊,啊……”孤檠先生捂著胸口順勢倒在地上,一副傷重?zé)o法起身只能找人攙扶的樣子。
“……”什么鬼啊,簡箖白眼都快翻出了天際:簡戈剛剛根本沒碰到他好嗎?什么清風(fēng)朗月般的少年郎,什么宛若仙人下凡的美男子,剛才見到美女就走不動道就算了,現(xiàn)在還玩起了敲詐嗎?這不只是人不可貌相,簡直就是個純粹的無賴啊。
“騙人!”簡戈憋得滿臉通紅,好不容易嘴里蹦出了兩個字。
孤檠先生在地上艱難而費力地喘息著,仿若再多呼吸一下,他就會氣竭而亡:“……我……我都……都……都這樣……這樣子了……你……你還……不肯……不肯負(fù)責(zé)任……你們……嗚……”隨后竟發(fā)出了哭泣般的嗚咽之聲。
“……”簡箖艱難地伸長了脖子咽了口口水,平穩(wěn)了下自己的臉色,盡量保持住正常的眼神,不讓自己翻白眼,“小戈,你出去找找孤檠先生的侍從饃饃,讓他……”
“不!不用找他?!碧稍诘厣系娜艘宦犨@話反應(yīng)迅猛,對著簡戈的方向伸出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動作之快半點不像個受了重傷的人,“我剛剛已經(jīng)打發(fā)他去辦別的事兒了,沒個十天半個月的回不來,搞不好還得一年半載呢……哎呦喂,可憐我孤苦伶仃一個人,流落在這偌大的杭州城,被人打傷了,咳咳咳,我……我感覺……感覺喘不上氣了……啊……好難受……”
簡戈怒目圓瞪得恨不得沖上去,把他揍得真如他所描述的一般傷重。
“……”簡箖扶了扶額,好不容易勉強(qiáng)讓自己恢復(fù)平穩(wěn)的聲線,“小戈,把孤檠先生扶到床上,我替他診診脈。”
簡戈嫌棄地看了眼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的家伙,站在原地不肯動。
“不,不……不用麻煩……我自己可以……”孤檠先生掙扎地扒著桌腳,努力地攀到桌子上。簡箖捂著臉,這演技逼真得真的看不下去了:“小戈,去扶下先生,聽話。”
“哼!”簡戈一跺腳,過去逮小雞般抓起了孤檠先生后頸,提溜著他就想往床上扔。
“小戈?!焙喒儼櫫税櫭?,制止了簡戈,這么沒輕沒重的,萬一真的砸傷了他更沒完沒了了。
聽到簡箖的聲音,簡戈忿忿不平地歪了歪頭,將孤檠先生抱上了床。
“咳咳咳……”一躺上床,孤檠先生就開始不停地翻滾著咳嗽,好似下一秒就要吐出血來。
簡箖在床邊沉靜地望了他一會兒,見他好像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孤檠先生,請將手放平,我切一切脈。”
孤檠先生痛苦地錘著胸口:“簡大夫啊,我覺得,這床硌得慌,我傷得這么重,這么躺著更難受了……”
“那我讓人給你換一間房間?!?p> “別……”孤檠先生一把抓住了簡箖的手,簡戈在身邊瞧見了他的動作,正想伸手擋開,簡箖對他一使眼色,阻止了他。
“簡大夫,這里胭粉味太重了,我不舒服得很,這傷怕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痊愈的,不如我去你的醫(yī)館里休養(yǎng)幾天可好?”
“……先生,我那里地方窄,平日里還要開門問診,怕是……”
“我可以打地鋪啊?!惫麻严壬茏匀坏亟又?。
“……你的傷,打地鋪怕是不好吧……”
“沒事,我從小就睡地板,突然睡床可難受呢,睡地板好啊,康復(fù)得快。”
“……”簡箖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決定最后再掙扎下,“那之前跟先生約定的三個條件……”
“嗯?咳咳咳……”孤檠先生瞬間又虛弱了下來,“簡大夫,令弟打傷了我,我大人有大量,沒有跟他計較,只是想到你的醫(yī)館里養(yǎng)幾日傷,竟還需要……”
“好好好……”簡箖頭大如斗,趕忙答應(yīng)了下來,“只是我行動不便,小戈需要照顧我,先生要如何去……”
“我可以!”孤檠先生一個鯉魚打挺蹦下了床,“沒事,這點路程,我能堅持得住,我自己走過去就好……”
“……”簡箖一個沒忍住,還是翻出來巨大的白眼,天哪,他能更厚顏無恥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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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間,孤檠先生已經(jīng)在簡家兄弟的醫(yī)館里賴了三天了,簡箖最終還是拜托王齊在醫(yī)館里拾掇出一個角落專門供他“養(yǎng)傷”。他來醫(yī)館的當(dāng)晚,簡箖就扎他好幾針,對,還順手扎了他的睡穴,美其名曰,可以緩解痛感。第二天,簡箖還跟王齊商量了下,讓王齊這幾日來看顧下他。孤檠先生自然是不愿意的,但簡箖這次并沒有跟他多費唇舌,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問過他的意見,直接就將他托付給了王齊,還跟王齊約定好了這幾日的工錢。王齊感念簡箖的恩情,更何況還有錢拿,便應(yīng)承了下來。
于是,一根筋的王齊就開始執(zhí)拗著每日守在孤檠先生床前,連出恭都硬憋著,待到簡戈有閑暇跟他替換一下的時候,才匆匆去個來回。
本來想著來醫(yī)館里賴著就能好好觀察下這對有趣的兄弟的孤檠先生自然是很不甘心終日里被人看守著躺尸,天天就攛掇著王齊出去溜達(dá)溜達(dá)。
“哎呀,你快看,外頭那姑娘,哎呦,這身段……”
“王齊,我跟你說,像我這種病人,其實不適合天天這么躺著,得不時動一動,這樣好得比較快……”
“咦,簡大夫是不是叫你啊?你快過去看看?”
……
可無論他說什么,王齊犟得跟頭牛似的,硬是滴水不進(jìn),一門心思就只記得簡大夫說過,沒他的吩咐,孤檠先生哪里都不能去,必須好好躺著靜養(yǎng)。
孤檠先生郁悶得不得了,最討厭這種楞木頭了,無論跟他說什么,都是白費口舌,說了也聽不進(jìn)去,麻煩。
可是,孤檠先生看著簡戈在柜臺按方抓藥的背影:這么好玩兒的兩個人,無論如何,也想探究個端倪呀。
因此,他就繼續(xù)裝著傷重的樣子,沒事就跟王齊閑聊,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欸,王齊,我問你呀,你跟簡家這倆兄弟認(rèn)識多久了?”
“簡大夫搬來這里兩年多了,之前只打過照面,最近才熟悉起來的?!蓖觚R是個老實人,肚子里沒有他那么多花花腸子,一向都是實話實說。
“哦,兩年啊。這么久了,怎么最近才熟悉呢?”
“我前陣子得了場病,大半夜的難受得很啊,娘喊我我都聽不著了,全身都冷得發(fā)抖。多虧了簡大夫,幾服藥下去,我這病也好了,身子也輕快多了。”
“呀,那你大病初愈啊。”
“沒啥大病,一點小毛病。簡大夫說了,就是吃了些不該吃的東西,又著了涼?!蓖觚R說到這里頓了頓,幫孤檠先生掖了掖被角,“先生你也得擔(dān)心,別受了寒。我那時候可難受呢,在地上滾著,只想找個東西砸破腦袋?!?p> “哦……頭會這么疼啊……”孤檠先生好似在沉思著什么地低下了頭。
“是啊,可難受呢。后來,有些迷糊了,還用手撓著頭,我娘都嚇哭了?!?p> 孤檠先生不甚在意地付之一笑,岔開話題:“咦,你來這里多久了?”
“沒多久,就前幾天吧?!蓖觚R打開了話匣子,“先生,你不知道,簡大夫可是個好人。我家里窮,他不僅沒問我要診金,連藥錢都免了,只讓我過來幫他修個柜子,抵了藥費?!?p> “哦?”孤檠先生眨了眨眼睛,盯了簡箖的背影半天,才問道,“王齊啊,你來這里這些天,可曾見過簡大夫的臉?”
王齊有些發(fā)怔:“這……沒見過,先生……”
“我說,你不好奇嗎?為什么裹成這幅德性,人不人鬼不鬼的。”他頗有些厭棄地砸砸嘴。
“……”王齊愣住了,孤檠先生剛剛問出了一個顯而易見而他卻從未想過的問題,他不知如何作答。他認(rèn)真思考著這個問題,可腦海里莫名浮現(xiàn)出一雙澄澈的眼睛,是那天看到簡大夫厚厚的繃帶下露出的雙眼,他有些迷離,竟忘了自己一開始在想些什么。
孤檠先生看著王齊木訥的樣子,忍不住抬手一敲他腦門:“真是個榆木腦袋?!?p> 王齊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孤檠先生原也知道他不善言辭,并不打算為難他,自顧自地打了個哈欠,隨口說道:“橫豎閑著沒事干,要不我給你說段書,如何?”
這對王齊來說倒是個意外之喜,他平日喜愛聽書,每次在茶樓里磨蹭著時間也是為了多聽幾段書,可惜從未聽得完整。今日孤檠先生直接要說段書給他聽,他喜不自勝:“好啊,好啊。”
孤檠先生倒沒太在意王齊的欣喜,喃喃自語道:“時辰也不早了,說個什么好呢?說個短的吧。”稍一思慮,清了清嗓子,換了個舒服的臥姿,便娓娓道來:“昔年,子夜的京城寂靜無聲……”
他的聲音如溪流緩行,很是好聽,可故事,卻俗套得很:一個女扮男裝的飛賊在王爺府里行竊之時,不知為何就躑躅了很久,不巧撞見了巡邏的守衛(wèi),慌不擇路間闖入了一間漆黑的屋子,不想王爺正在里頭。女賊不認(rèn)識王爺,只順手封了他幾處穴道,待外頭安靜下來,就對王爺說了句:“不必?fù)?dān)心,你的穴道一個時辰后自會解開?!逼蚕峦鯛?,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外間的簡箖也隱約聽了個大概,心中暗忖:茶樓小二說他的故事新穎別致,怕是隨嘴胡說,這種王爺愛上女賊的故事落俗得很,哪里就出彩了。心下也沒在意,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剛想打發(fā)簡戈去做晚飯,卻見簡戈趴著里屋的門框,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聽著孤檠先生講故事。
簡箖暗嘆,簡戈畢竟是個孩子心性,自然喜歡聽這些。他沒出聲,自己轉(zhuǎn)到了后廚,雖然有些不方便,還是能準(zhǔn)備些簡單的吃食的。
待簡箖準(zhǔn)備好飯菜打算來叫他們的時候,孤檠先生的書正說到那位能征善戰(zhàn)的王爺當(dāng)夜雖只匆匆一瞥間,卻洞若觀火:來人不僅武功高強(qiáng),侍衛(wèi)即便全部圍攻也未必能勝,而且對王府地形極為熟悉。并且此人身形嬌小,聲音柔美,竟是個女子。
簡箖見簡戈聽得真酣,也沒打斷他們,似乎想讓他們把故事聽完,自己到柜臺前坐定,孤檠先生的故事偶爾也有些只言片語落入他的耳中……
…………
……
翌日。
王府各處遍因昨晚的盜賊加強(qiáng)了警戒,王爺更親手重新調(diào)整了王府內(nèi)外的防衛(wèi)部署。
王府內(nèi)院,王爺?shù)膫?cè)室子蕊夫人親自帶著總管尚禮逐一排查王府內(nèi)所有的下人。
可查了一日,竟無所獲。
子蕊夫人和尚禮來向王爺稟報時,王爺?shù)拿碱^一直擰著。不可能,昨夜她雖不認(rèn)得自己,卻明顯很清楚府內(nèi)的侍衛(wèi)換防時間,也對府內(nèi)路徑了如指掌,即便不是府內(nèi)之人,也定與府中之人有關(guān)聯(lián)。怎么會查不出來……
子蕊夫人稟告完今日核查的情況,沒見王爺回話,頗有些心疼地看著王爺,他的相貌英武,身姿挺拔,先皇在位時,他雖只有十三四歲,卻南征北戰(zhàn),平定各方,先皇寵愛,便賜了他北靜王,讓他擁有了自己的封地,甚至連她這個側(cè)妃都破例被封為四品誥命夫人。然而,這所有的榮耀,在先皇離世后,都成了他人離間他和當(dāng)今圣上的借口。圣上將他困在京城之中,逐步削弱了他的兵權(quán),直至如今,他除了府上的府兵,手中再無一兵一卒??删惯€有人不放過他,朝中總有人三五不時地向皇上遞折子,檢舉北靜王的各種不端?;噬想m都留中不發(fā),但天長日久難保不受挑撥。子蕊夫人看著昔日征戰(zhàn)沙場為國盡忠的北靜王,日日在困在這京城飲酒賞花,碌碌無為,曾經(jīng)的躊躇滿志幾近消磨殆盡,就為他感到不甘??杀膘o王自己卻好似從不太在意,偏安一隅。
直至昨夜有人直接闖進(jìn)了他的臥室,挾持住了他。北靜王乃是沙場上的戰(zhàn)將,王府守衛(wèi)雖不是什么江湖高手,但排兵布陣向來是他所長,王爺府的布防他是心里有數(shù)的,一般人莫說要獨闖內(nèi)院,就是邁進(jìn)王府也是不能,昨夜那人竟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北靜王心下駭然,莫不是皇上終于動了殺他的念頭?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泯滅,這倒是不可能,昨夜那般場景,若真是想下殺手,莫說是他,怕是這闔府上下都逃不掉。那昨夜那人究竟是為何而來,為何又什么事都沒做就走了,或者……北靜王的瞳孔一收,神色有些駭人:莫不是有人想探探這北靜王府的虛實,以備日后……
北靜王一想到這里,不由得一拍桌案:“尚禮,我要看府內(nèi)這三年以來所有新來的下人的記錄?!?p> “是?!币娡鯛斦鹋?,尚禮不敢耽擱,立馬將所有案卷整理出來,呈給了北靜王。
北靜王府雖是個王府,可這些年來,介于朝堂局勢,一直謹(jǐn)小慎微,王府添置的下人人數(shù)不算很多,寥寥數(shù)頁紙,從頭到尾翻一遍頂多半個時辰,可北靜王卻翻來覆去看了兩個時辰。
天色微明,尚禮就被王爺召見。
北靜王倚著頭,坐在書案前,書桌上,一張紙上寫著數(shù)個名字。他的指尖無意識地點著桌子:“尚禮,我要見這幾個人?!?p> “是?!鄙卸Y上前拿過寫這名字的紙,正要出門。
“慢著?!北膘o王突然想到了什么,掐了掐眉頭,“我自己去看看,不要驚動任何人。”
“是?!?p> 一上午,從府兵到內(nèi)院,從莊園到司房,北靜王悄無聲息地按照名單一一查訪。尚禮從頭到尾隨侍在側(cè),傍晚時分,來到了漿洗房。
漿洗房是給下人洗衣服的地方,北靜王從未來到過這里。這里的下人也從未見過王爺王妃,因此北靜王剛進(jìn)來的時候,竟無人向他行禮,直到有些機(jī)靈的小丫鬟看到尚禮一直跟在他身后料定這位不是一般人,卻也不懂得如何行禮,就直接“咕咚”跪倒在地。
北靜王也不理會,徑直走了過去,跟在身后的尚禮對她們使了個眼色:“別做聲,干活去?!?p> 丫鬟們便各自散去了。
行至天井附近,尚禮在北靜王身后悄聲提醒道:“王爺,左前方那個丫鬟就是若蘭?!比籼m,幾周前被王意帶回府中,自稱父母雙亡,進(jìn)府之后就一直呆在漿洗房。
北靜王抬眼望去,那個叫若蘭的丫鬟,洗衣服的動作很是生硬,似乎對手中的活計還不太熟練,還不時仰望天空扭轉(zhuǎn)生硬的脖子,隔著幾步都能感覺到她的關(guān)節(jié)僵硬得嘎嘎作響。她洗了一會兒,就站起身來,往井水邊取水。恰巧另一個丫鬟拎著一桶水,與若蘭擦肩而過,北靜王輕轉(zhuǎn)手腕,一個石子打中了拎水的丫鬟的腳,她一下子失去平衡,一桶水潑了出去,眼見就要倒在地上,若蘭扭轉(zhuǎn)腳尖,回手一拉,拉住了她:“靜宜小心?!?p> 在若蘭的幫助下,靜宜站穩(wěn)了身子,心有余悸地回眸對若蘭道:“謝謝你?!?p> 若蘭幫靜宜拾起水桶遞給她,她們身后的北靜王與尚禮不知何時不見了。
王府。
書房。
“讓黃克兵來見我?!北膘o王對尚禮吩咐道,“你不用自己去找他,找個人去,你呆在這里?!?p> 說罷,他大筆一揮,將剛剛名單上幾個名字劃掉數(shù)個。
“王爺,黃將軍來了?!秉S克兵,當(dāng)初北靜王在戰(zhàn)場為帥,他為先鋒。后來北靜王失勢,沒有了兵權(quán),皇上派他人接手了原先北靜王的十萬大軍,原先的將官也各有分派。偏偏這黃克兵不肯,一定要呆在北靜王身邊,北靜王只好安排他在王府內(nèi)做了一個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明明是個將帥之才,卻屈身這小小的王府內(nèi)為他操練府兵,北靜王每每看到他都不由感慨大材小用,英雄無用武之地。
“克兵,你帶上十個最精銳的護(hù)衛(wèi),帶上鐵鏈,將這幾個人栓進(jìn)地牢?!北膘o王將桌上的紙遞給他,黃克兵抬手接過名單,“尚禮會帶你去,切記,這幾個人中有人會功夫,你們一定要小心,尤其是……”
北靜王一瞥,手往名單上一指,尚禮抬眼,正看到王爺?shù)闹讣恻c著“若蘭”二字:“尤其是這個人,一定要出其不意,不要讓她有所防備。抓到之后鎖牢了,單獨關(guān)押。”
“是”。
……
…………
“咕……”肚子抗議的聲音。王齊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故事雖然好聽,可是已經(jīng)過了飯點了,好餓啊。
孤檠先生嘴角揚起了一絲弧線:“……預(yù)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p> 簡戈意猶未盡地拉著孤檠先生不肯放手,簡箖笑道:“小戈,已經(jīng)戌時了,先去吃飯,回頭再讓先生給你講。先生身子尚弱,又說了這半天,也需要吃點東西?!?p> “嗯?!?p> 王齊用過了晚飯,便回家去了。
今日聽孤檠先生的書耽擱了不少時辰,待一切收拾妥當(dāng)亥時已過。
簡戈推著簡箖來到孤檠先生的床邊:“先生,可還有哪里不舒服?”
“好多了,就是頭有些疼?!惫麻严壬蠲伎嗄樀匕@。
簡箖也不切脈,直接打開針包,取出銀針:“那我在為先生扎幾針,緩解下頭疼?!?p> “嘶……”孤檠先生看到銀針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雖然是閑來無事好奇這對兄弟,但也不至于因為無聊,而賠上自己,這簡箖明擺著知道自己裝病,卻還故意給自己扎針。這一針扎下去,萬一……
“簡大夫,簡大夫……”他慌忙擺手,“我覺得其實也沒那么疼,針就不必扎了。怕是躺得久了,有些氣滯,明天我跟王齊一起出去走走也就好了?!?p> 簡箖莞爾一笑:“也好?!?p> 收好了針包,簡箖正想回自己房間,孤檠先生一把拉住了他的座椅:“等等?!?p> 簡戈握住座椅的雙手也是一滯,屋外來了三個人,腳步踏落,幾不可聞。他望著簡箖,簡箖?nèi)缫拱慵澎o,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示意,他便只是預(yù)備著,警惕著四周。
窗口刮起一陣風(fēng),風(fēng)間夾雜了一絲寒意,屋里的燭火顫巍巍地熄滅了。
黑暗中,一個黑影站在了簡箖面前。
“??!”簡箖受驚般拉住了簡戈的手。
來人聞聲,近至簡箖身前,指間發(fā)力,便封住了屋內(nèi)三人的穴道,使他們動彈不得。
他觀察了三人一陣,黑暗中向簡箖一抱拳:“這位可是簡大夫?”
黑暗中,一片靜默。
他有些尷尬地發(fā)現(xiàn),剛剛順手封了他們的啞穴。一抬手,凝聚真氣在簡箖身上一按。
“咳咳咳……”簡箖干咳出聲。
黑暗中的人也不著急,等他咳完:“這位可是簡大夫?”
“我姓簡,平日里行醫(yī)維生,我并不認(rèn)識閣下,你是否找錯了人?”聲音里顯得有些驚慌。
“簡大夫,幾日前是否救了一位夜間腹痛昏迷的病人?”那人也不著急否認(rèn),繼續(xù)問著自己的問題。
“我平日行醫(yī),醫(yī)治的病人不可計數(shù),實在不知道閣下說的是哪位?”怯懦的聲線畏畏縮縮。
那人一聲哂笑:“簡大夫不必故作不知,在下問的是豆腐坊那位?!?p> “你說王齊?”簡箖瑟縮地問,穴道被點,身子卻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
那人未置可否,只等著簡箖繼續(xù)往下說。
“王齊是我醫(yī)治的,他當(dāng)時感染了風(fēng)寒,又食用了些不凈之物……”
那人沒等他說完,伸手便抓住簡箖:“那就請簡大夫跟我們走一趟。”手中略一施力,簡箖連叫喊都來不及,就被攔腰抱起,那人一旋身,講簡箖扛在肩頭,正要運氣從窗口出去。
黑暗中,卻感到有一股真氣從后背襲來。他幾乎是本能地一旋身,躲開了這一擊,手中一松,簡箖便要滑落在地。一襲白衣從他眼前滑過,在簡箖落地前將他抱在懷里,以極快的身法,將他放回床上,甚至還蓋好了被子。
“什么人!”想要將簡箖擄走之人大喝一聲,從腰間亮出劍來。
屋外兩人聽到屋里之人示警,互相示意了一下,一人翻窗進(jìn)了屋,另一人留守在外。
他剛一翻窗進(jìn)屋,便被一人點住了穴道。手法之快,他完全無法做出任何反應(yīng)。
窗外那人等了一會兒,見屋內(nèi)毫無動靜,心中暗叫不好,正待離開,被一股真氣襲中,周身便凝住一般,意識雖還清醒,四肢卻癱軟在地。
他被提溜進(jìn)醫(yī)館,三人跪在地上排成排,見得那抹白衣重新點燃了桌上的蠟燭,他們這才看清,襲擊他們的人便是燈滅之前坐在床上的孤檠先生??蓜倓偯髅鼽c了他的穴道,他竟像完全沒發(fā)生過此事一樣,還一招將他們治住。
想不到,杭州城一家破醫(yī)館之中竟有如此高手。
恢復(fù)了屋子里的光亮,孤檠先生也不急著審問他們,回到床前,將簡箖和簡戈的穴道解開了,才慢悠悠地開口道:“你們是什么人?”
“我等不知俠士在此,剛剛冒犯了?!?p> “我問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想請……”
孤檠先生不耐煩地打斷他們:“沒有惡意?你們半夜爬窗而至,話說不到三句,就強(qiáng)行將人帶走,這叫沒有惡意?”
“俠士,我們只是奉命行事?!?p> “好一句奉命行事。”孤檠先生目光凌厲,看著地下三人心中一凜,“我倒是不知道凌川派現(xiàn)如今已如此無恥?!?p> “……”三人面面相覷,剛剛不過數(shù)招,孤檠先生竟已看出他們的劍法路數(shù)。
“咳咳,先生……”將簡箖從床上坐起,“先生,可不可以讓我問他們幾個問題?”
孤檠先生不吭聲。
簡箖見他沒有制止,便向那三人問道:“三位大俠,小人素日只是行醫(yī)問診,待人處事一向都小心謹(jǐn)慎,是在不知是何時何事得罪了貴門派?”
三人中領(lǐng)頭那人略一沉吟:“簡大夫你多慮了,我們確實只是奉命請你去凌川派一趟。剛剛我們確實魯莽了,請簡大夫莫要怪罪?!?p> “凌川派?”簡箖陌生而機(jī)械地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我從未與貴派有過接觸吧?”
“據(jù)我所知,確實沒有?!?p> “簡某一鄉(xiāng)野草民,到底是什么地方引起了貴派的注意?”
“我們只是奉命……”
“你們剛剛為什么提到了王齊?”這句話是孤檠先生開口問的。
三人沒有回答。
簡箖見他們并不打算透露事情的來龍去脈,便緩緩道:“我實在是想不起來自己曾結(jié)識過貴派的人,但王齊,王齊我是知道的。那日夜里,他是著了涼,吃食又不太謹(jǐn)慎,積了食。我去給他施了針,他便將胃里的東西吐了干凈,后來又開了幾幅湯藥調(diào)理腸胃,很快便好了?!?p> 三人狐疑地看了眼簡箖,表情很是費解。
“幾位若是還有疑慮,王大叔手上還有我那日開的藥方,幾位功夫高強(qiáng),拿一張藥方并不費力。也許他家中還有熬藥剩下的藥渣,幾位可以檢查,我確實沒有說謊?!焙喒冾D了頓,“只是,王大叔一家淳樸良善,希望你們不要傷害他們。”
聽簡箖說完,三人變沉默了,沒有再說話。孤檠先生再問他們什么,他們也只是閉口不言。
“凌川派,凌川派……”孤檠先生想了一會兒,對簡箖說,“我想把他們放了,你看可好?”
簡箖對孤檠先生思索的結(jié)果似乎一點也不詫異,很自然地回答道:“人是先生抓的,自然任由先生處置?!?p> 燭光下,簡箖裹著繃帶的臉不甚分明,看不出任何情緒。
孤檠先生將三人帶走了,屋里只留下簡箖和簡戈。
倏忽轉(zhuǎn)瞬間,簡箖猛然驚覺對面的屋頂似有一抹紅影掠過,如風(fēng)般低吟,飄向孤檠先生離去的方向。
而簡戈竟沒注意到窗外的變化,簡箖咬了咬下唇,他的唇鮮紅欲滴。
人都到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