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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月朧明

chapter 2

落月朧明 沐筱嵐 10320 2019-09-28 19:00:00

  “小戈!”簡箖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驚呼。

  簡箖的話音未落,眾人還沒來得及抬頭望向他。簡戈不知何時就掙脫了小廝的鉗制,竟越過眾人,上了二樓,到了簡箖面前。動作之快,如一條黑緞從樓下飄上來。

  簡箖看著他一氣呵成的動作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慌忙按住了他的手:“小戈,不得胡鬧??鞄蚁氯?。”

  “嗯?!?p>  簡戈聽話地將簡箖從二樓抱了下來。

  眾人還尚在疑惑簡戈什么時候就去了二樓,剛剛那個小廝倒是先回過了神:“你怎么跑了?”他一伸手,抓住了簡戈的肩膀。簡戈的手上抱著簡箖,回頭怒目而視。小廝一愣神,徑自松了手。

  “小戈,不得無禮?!焙喒兒鹊剑喐暧行┎环獾鼗剡^了臉。

  簡箖繼續(xù)道:“小兄弟,這是舍弟,他年紀小,不懂事,若是闖了什么禍事,你跟我說變好?!?p>  “饃饃,怎可如此無禮。”孤檠先生的聲音從耳邊幽幽傳來。

  “先生,他……”

  “還不噤聲?!惫麻严壬鷾嘏绱旱哪樛蝗蛔兊帽绾?p>  “是。”名喚饃饃的小廝垂手低下了頭。

  “孤檠先生……”簡箖正想說話。

  孤檠先生一抬手:“在座的各位,哪位愿意給這位公子讓個座位?”

  孤檠先生開口,豈有不允之理,周圍的人紛紛立起,簡箖道了個謝,便讓簡戈將自己放下了。

  簡戈又回轉身上樓,將簡箖的座椅等物一并抬了下來,將毛毯蓋在了簡箖的腿上,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簡箖的腿腳不便,不禁暗嘆孤檠先生觀人于微。

  “孤檠先生?!焙喒冏麻严壬髁艘灰荆吧岬茏杂妆阌行┌V傻,不識世間俗禮,他若做錯了什么,我這個做兄長愿一肩承擔。”

  孤檠先生從剛剛開始便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著簡箖,尤其是他臉上那層層繃帶。直至他說完這些,孤檠先生依舊沒有開口,含著些許笑意,不停地觀察著他。

  簡箖被看得有些尷尬:“孤檠先生,您……”

  “你剛剛說,你們是兄弟?”半晌,孤檠先生終于開口了。

  “正是。”

  “這倒是有趣得緊?!惫麻严壬皇照凵?,用扇子指了指饃饃,“你來說說,剛剛外頭是怎么回事?”

  “回先生的話,剛剛我在外頭正打理先生的馬車,不知哪冒出來的臭小子,竟將您放在車上的古琴拿了出來,擅自翻看。我看到了,自然是讓他放回去,他竟似不曾聽到,我一怒,便于他爭搶起來,古琴便砸在了地上?!?p>  簡箖一聽完:“小戈,他說的可是真的嗎?”

  簡戈有些別扭地玩著手。

  “小戈,我在問你話。他說的是真的嗎?你竟未經(jīng)人家允許擅自取了別人的東西?最后還將它摔壞了?”

  見簡箖的面上隱有怒容,簡戈有些慌亂。

  “我問你,是與不是?”

  “是。”

  “跪下?!?p>  簡戈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不問自取即為盜!是我不曾教過?還是你從不曾聽進去?”

  簡箖動了怒,簡戈嚇壞了,抱著他的雙膝:“不生氣。不生氣?!?p>  孤檠先生在邊上用扇子敲著嘴,興致盎然地看著這對兄弟。

  “還不去向孤檠先生致歉?!?p>  “是。”

  簡戈站了起來,正色向孤檠先生一拜:“對不起?!庇洲D向饃饃,又是一拜:“對不起?!?p>  拜完后,又乖巧地回到簡箖身邊跪著。

  簡箖嘆了口氣:“孤檠先生,舍弟不懂事,弄壞了您的愛琴。在下手頭雖不富裕,但愿意竭盡所能,賠償先生?!?p>  “那可是伏羲鳳凰琴,你賠得起嗎?”饃饃在后面一撇嘴說道。

  “饃饃,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孤檠先生背過手一轉身,“我正在跟這位公子說話,你怎么一直插嘴?!?p>  “可是,先生……”

  “好了,你先出去等我?!?p>  “……是?!?p>  伏羲鳳凰琴。簡箖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雖未曾見過,但古籍里的記載他是讀過的,這是上古之琴,乃無價之寶,豈是銀錢能賠償?shù)昧说摹?p>  “孤檠先生,鄙人雖家境貧寒,但毀人財物,理當賠償?shù)牡览硎嵌???上壬?,非銀錢能償……”

  “喔?”孤檠先生沒有接話,饒有興趣地瞅著他。

  “如何賠償,便請先生開口,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竭盡全力。”

  “哈哈哈……公子不必過于憂心。那琴不過是被摔了下,也沒什么損壞得很嚴重的,我回去后修繕一番也就復原了。下人不懂事,瞎囔囔罷了?!惫麻严壬谑掷镆幌孪滤χ凵龋却喒兊幕卮?。

  “先生雖大度,但琴確實是舍弟所壞,理應賠償?!?p>  “哈哈哈……”孤檠先生笑著在簡箖身邊坐定,“公子真是個固執(zhí)的人,敢問公子貴姓?家住何方?”

  “免貴姓簡,簡箖。舍弟簡戈。在城東經(jīng)營一家醫(yī)館。”

  “哦?醫(yī)館?”

  “在下不才,略通醫(yī)術。”

  “哦,你是個大夫。哈哈哈,好好好,既然簡大夫非要賠償,那可否幫我?guī)讉€忙呢?”孤檠先生開心地展開折扇搖了起來,眼波流轉,止不住的好奇流露了出來。

  一旁的黃祁看得有些愣住了,三年多了,他從未見過孤檠先生笑得如此開懷??伞@里頭究竟有什么可笑的呢?黃祁啄磨了半天沒能看明白,在座的看客們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先生請講?!焙喒児Ь吹卣f道。

  “簡大夫幫我三個忙吧?”真是少有的執(zhí)拗性子,孤檠先生饒有興致地打算逗他玩玩。

  簡箖頗有些詫異:“請問先生,是要在下幫忙做什么?”還有什么事是我能幫得上忙的?

  “我這不是一時還沒想到嗎,先跟你定個數(shù),回頭慢慢取。”他見簡箖的神色有些猶疑,“放心,一定不是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你一定能做到。”

  簡箖聽孤檠先生這么說,點頭稱到:“如此甚好,簡箖答應先生,只要我能做到,但憑先生吩咐。”

  “那好,那現(xiàn)在你先幫我做第一件事。”

  “好,先生請說?!?p>  “陪我去水問樓喝一杯?!?p>  孤檠先生這話一說出口,愣住的不僅是簡箖,還有在場所有的人都愣住,尤其是黃祁,他差點一口茶噴了出來:三年來他多少次想邀請孤檠先生去水問樓坐坐,先生從未搭理過。眾人一直以為孤檠先生品性高潔,不屑出入那些煙花之地,今天竟主動邀請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大夫去那風雨之地。

  簡箖頭皮一陣發(fā)麻:“先生可是在拿我取笑?我自幼殘疾,如何去得……”

  “我說你去得,你便去得。況且你答應過要幫我,你現(xiàn)在是陪我去,又不是你自己要去,如何去不得?”

  “好吧,只是先生請稍候片刻,容我回家取些銀錢……”

  “不必了,既是我開的口,哪有讓你掏錢的道理?!惫麻严壬d致頗高,回首望了望還坐在席間等候聽書的諸位,“各位,今天有些雜事,書就暫時說到這里,諸位若是想聽,不妨下次再來?!?p>  “既然先生有別的事,那我們就等下次吧。先生可莫忘了,早些來。”

  “一定一定?!惫麻严壬鷵u著扇,望向黃祁,“黃公子也一起來吧?”

  “哦……好好?!秉S祁一陣驚喜,孤檠先生竟主動開口邀請了他,這倒是意外之喜,“我這就著人去安排?!?p>  “那就有勞黃公子了。”

  黃祁喜滋滋地讓手下人準備去了,自己恭候在旁,等著與孤檠先生一同前往:“先生可需乘我車輿同去?”

  “無需黃公子掛懷,我的車馬已在外候著了。”

  “哦,也好。那……”黃祁略有些失落,略有些嫌棄地瞥了簡箖一眼,“那簡大夫呢?”雖然不能跟孤檠先生同去,約到這位莫名得到先生青睞的江湖郎中也是不錯。嘖,真不知道先生看上他什么了?

  “不必了,他倆與我同去?!辈坏群喒冮_口,孤檠先生卻搶先答話,“饃饃?”

  “在。”在外守候的饃饃應聲答道。

  “快過來扶簡大夫上車?!闭Z速快得像是一旦晚些什么寶貝就要被黃祁搶走了似的。

  “是?!?p>  一旁黃祁臉色訕訕,很是尷尬,一介街邊庸醫(yī),也值得如此這般奇貨可居?

  孤檠先生也不甚理會,徑直走出了茶樓:“黃公子,那我便先行一步了?!?p>  “哦……先生慢走?!秉S祁雖心中不爽,但面上仍舊尊敬地深深一揖。

  先坐上車的簡箖,心下?lián)鷳n,他深深凝望了身旁正襟危坐的簡戈一眼,又低垂下了頭:這個孤檠先生為何執(zhí)意如此,他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這么一想,簡箖不由得如坐針氈,恨不得立馬下車走人。正在這時,孤檠先生上了車,他看了眼簡箖,見他神色犯愁,眉頭緊鎖,竟“噗哧”一聲笑出了聲:“簡大夫,你不用這么愁眉苦臉的吧?不就是去喝杯花酒而已嗎?”

  簡箖聞言抬首望向孤檠先生,思量再三,開口問道:“敢問先生,可是之前就認識我?或者認識舍弟?”

  “不,從不曾見過。”孤檠先生舒舒服服地將身子往后一靠,以一種很隨性的姿勢依靠在車里,展開折扇,輕搖著答道,“今天是第一次見?!闭f著右手伸出了食指,在簡箖面前一晃。

  “那……為何……”

  “哈哈哈,簡大夫不必多心,相逢即是有緣。令弟弄壞了我的古琴也算是另一種緣分,想必簡大夫也聽說過,我平素與人結交,不問身份地位,只憑心情。今日只是覺得與兩位有緣,想認識個朋友,簡大夫可愿意?”

  “先生如此抬愛,在下愧不敢當?!?p>  “哈哈哈哈……”孤檠先生搖著扇子,微瞇雙眼,竟開口唱起了歌。

  “深相憶,

  莫相憶,

  相憶情難極。

  銀漢是紅墻,

  一帶遙相隔。

  金盤珠露滴,

  兩岸榆花白。

  風搖玉珮清,

  今夕為何夕。

  ……”

  簡箖凝視著孤檠先生,深邃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安,一瞬即逝。

  馬車停了下來,歌聲嘎然而止。

  “先生,到了?!?p>  “好?!惫麻严壬紤械乇犻_雙眼,明顯地感覺到了簡箖的視線,也不在意,徑自下了車。

  簡箖正陷入沉思時,孤檠先生突然的睜眼讓他頗有些措手不及,幸虧先生似乎也沒有太在意。他在先生下車后長舒了口氣,對正打算抱他下車的簡戈,正色交代道:“待會兒進去后,你必須隨時呆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許去。沒有我的吩咐,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許出手,你可明白?”

  簡戈雖有些迷惑不解,但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水問樓。

  黃祁早已在里頭守著了:“孤檠先生……”

  “黃公子久等了?!惫麻严壬宋镲L流,一下車就被一群女子簇擁進來,他也并不拒絕,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我已為先生備好了一間上房,先生想讓哪位姑娘作陪呀?”

  “嗯?”孤檠先生收了折扇,輕佻地隨手挑起身邊一位姑娘的下巴,盯著她的雙眼,似乎要看進她的心底,“讓我看看,選誰比較好呢……”他的臉離她越來近,雙唇幾乎要貼在一起,姑娘閉上了雙眼,是要吻上來了嗎?一時間,竟有些羞澀。

  孤檠先生玩味地看著眼前閉上雙眼的姑娘,嘴角揚起了狡黠的微笑,折扇一收,隨手向后一指:“不如,就讓他來選好了?!?p>  眾人隨著他指的方向,往后一看,竟是跟在他身后一直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的簡箖。連在后面推著座椅的簡戈身邊都纏上了幾個鶯鶯燕燕,黏在身上,推都推不開,簡箖可是自從進了門后,就無人問津。也難怪,他這一臉的繃帶,仔細看起來,怪異中透著些可怖。簡箖見自己不引人注目,也樂得自在。

  可現(xiàn)在孤檠先生這么一指,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

  簡箖平生最頭疼這種場面了,啊,這么多人的視線集中在他身上,還需要他做決定,天哪,什么啊這是。

  若是平??腿?,孤檠先生這么一指,姑娘們早就迎上去將人團團圍住,各種撒嬌賣萌求抱抱了。可是,這位……姑娘們雖將簡箖圍在了當中,但實在沒人敢上前,各自面面相覷。

  簡箖的面容……與其說面貌丑陋,不如說,根本搞不清他的長相。厚厚的一層繃帶,纏得結結實實,使頭部顯出了一種怪異的形狀。眼睛纏在繃帶里,從縫隙間透出了眼眸,透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腿部似有殘疾,無法站立,雖是盛夏,竟還包著厚厚的絨面毛毯。身子與其說是瘦弱,不如說根本就是一副骨架掛著衣服,全身上下毫無人氣。若不是外面還有些陽光,她們真當以為是地獄中爬出了個骷髏,包裹了層人皮,頭上的繃帶,就像是人皮不夠,繃帶來湊……

  想著想著,一陣陰寒之氣就在人群間彌漫,很快浸入了姑娘們的心底,每個人表情都畏畏縮縮,根本沒人敢向前一步。

  “怎么?簡大夫不喜歡這里的姑娘?”孤檠先生的聲音幽幽傳來,“既然不合心意,不如我們換一家?”

  孤檠先生的話未落音,身后響起了一陣琴音……

  眾人回頭一看,竟是水問樓中,以琴藝聞名的芷琴姑娘。

  一曲《清陽》,琴聲悠遠,如艷陽高照,驅散了在場人心中的寒意。

  大家正專心聽琴之時,孤檠先生卻有些不滿似的低了低頭,眼角往后一撇,并沒有作聲。

  待琴聲結束,撫琴之人款款立起:“前些時候聽聞孤檠先生也隨身攜帶著古琴,想來也是知音之人,小女已備一杯清茶,先生可愿一道品評?”

  孤檠先生輕搖紙扇,未發(fā)一言,連頭也沒回。

  “芷琴妹妹此言差矣,孤檠先生素日以文采見長,小女對詩文也略通皮毛,有幾首詩詞,想請先生品鑒一二?!彼畣枠菛|南角響起另一女子的聲音,定睛一看,原來是終日在房里吟詩作對、難得一見的詩晴姑娘。

  “孤檠先生……”東北角傳來了好聽的女聲,“小女子這里有一盤棋實在參悟不透,想請先生指教?!笔撬酒骞媚?。

  琴棋書……這么說來,就剩一個……眾人心中正在嘀咕,知畫姑娘便現(xiàn)了身:“先生風雅,小女今日做了一副水墨丹青,先生可愿一觀?”

  今日竟見得水問樓琴棋書畫四位姑娘聚首,實屬罕見。要知道水問樓是這杭州城中最有名的風月之地,而這四位姑娘,不僅容貌驚為天人,在水問樓中更是以不同技藝見長,若要排名,四位皆可稱榜首。她們的名聲不僅僅在這杭州城,就是京城帝都也是赫赫有名,身份地位早已不是尋常青樓女子可比。她們從不輕易現(xiàn)身,哪怕有人重金求見,也要得幾位姑娘首肯方可。今日竟為求得先生青睞,齊齊出現(xiàn)??磥砉麻严壬拿烂埠吐暶媸遣豢尚∮U啊。

  眾姑娘見琴棋書畫四個皆現(xiàn)身,便紛紛后退。她們四個來了,還能有她們什么事兒呀,只是這平素難得一見的孤檠先生實在想多看兩眼。平日里就聽眾口紛說,孤檠先生與我們掌柜美貌相當,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即便不能近得身,在一旁多看看也是好的呀。

  眾人皆在四周站定,孤檠先生似乎并沒有感覺到周圍的變化,只輕抬了頭,含笑望著簡箖:“簡大夫,你覺得呢?”完全不理會身后絕色嬌容的琴棋書畫和身邊含情脈脈望著他的黃祁。

  唉,我說你就不能放過我嗎?簡箖在心中輕嘆。他平日就在醫(yī)館問診,并不關心這些風月之事,根本不知道眼前這四位便是水問樓的頭牌姑娘,便隨口應付道:“既然她們四個都想見孤檠先生,那先生不如一起見一見好了?!?p>  話剛落音,整個廳里便靜得鴉雀無聲,眾人似乎連呼吸也停滯了。

  我的天,好大的口氣,平日里一個都請不動的四位姑娘,他一個廢人,竟獅子大開口,一口吞了。真是聞所未聞,聞所未聞……

  “哈哈哈哈,好,就依你?!惫麻严壬故秋@得很開心,回轉身去,第一次正面面對四個人,“不知幾位,意下如何?”

  四位姑娘倒是風月場里呆慣了,對眼前的景象竟一點不驚訝,齊齊行了一禮。為首的詩晴姑娘答道:“先生肯屈尊是我們的福氣,姐妹們自然是愿意的?!?p>  “……”這答話不僅大廳里的諸位,連站在孤檠先生身邊的黃祁都震驚了,要知道他雖身為知府之子,終日泡在這煙花柳巷,卻也很難得見琴棋書畫四位之一,今日這四位竟愿意一同……黃祁目光轉向簡箖,就算是為了孤檠先生,也實在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知畫與詩晴在孤檠先生面前站定。

  芷琴和司棋在簡箖面前行了一禮。

  “孤檠先生請。”

  “簡大夫請?!?p>  簡箖感覺到四周的目光,也覺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對,待要收回剛剛說的話,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心下便想,既來之,則安之:“小戈,我們走?!?p>  孤檠先生和簡箖隨著琴棋書畫四人被引至雅間,而黃祁竟被四人的丫鬟攔了下來:“黃公子請回?!?p>  “我是跟他們一起的。”

  “黃公子,我家姑娘說,公子若是自己先來,姑娘必定招待,只是這次孤檠先生先定下了,先后有序,總有個先來后到,請公子下次再來?!?p>  “我都說了是跟他們一起的!”

  “黃公子請回?!?p>  黃祁雖知道水問樓的規(guī)矩,琴棋書畫若是拒絕人根本無需理由,但大庭廣眾之下面子實在掛不住,正要動氣。剛剛站在邊上的幾位姑娘一下子涌了上去:“哎呦,黃公子別生氣呀,四位姐姐今天著實是沒有空,不如讓我們來陪您呀?!?p>  “哼?!?p>  “是啊,黃公子,你好久都沒來看奴家了,奴家想你可想得緊呢~”

  黃祁被一群溫香軟玉擁得心里一陣舒坦,便右手抱住了一位姑娘的纖腰,左手蹂捏著另一位姑娘:“好,那爺今天就陪陪你?!闭f著便上嘴啃住了右手邊的姑娘,兩手也不閑著四處亂摸,往剛剛訂好的上房去了。

  簡箖聽到身后的動靜,心中不由得有些好笑:這位黃公子,坊間傳聞倒真是冤枉了他。心里想著,竟“噗”得輕笑出了聲。感覺到自己笑出了聲音,受驚的兔子般捂了下嘴,偷偷抬眼看了看,似乎并沒人注意到,便放下心來,又俯頭,淡淡的笑意在她臉上散開,留下兩個淺淺的酒窩。

  喧鬧的大廳中,從未有人留意到,正中間的房梁上垂下了一只拿著酒壺的手,看不清容貌的少年人正側躺在梁上,烏黑的長發(fā)如絲般滑落,一只手屈倚著梁撐著頭,另一只手舉著酒壺喝著酒。懶洋洋地躺著,卻將剛剛發(fā)生的一切盡收眼底,當然,也包括簡箖最后那聲自以為沒人瞧見的淺笑。

  雅間內。

  薰香繚繞。

  簡箖從進屋以來就輕皺著眉,還捂著口鼻,輕打了個噴嚏。

  “簡大夫,怎么了?”詩晴有些關心地詢問。

  “姑娘不必擔心,我不礙事,從未聞過薰香,今日忽然得聞,這粗鄙的鼻子一時受不住,竟有些癢,姑娘見笑了。”簡箖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詩晴。

  剛剛在樓下被眾人圍觀時,被四周一片胭脂水粉的氣味薰得心里發(fā)慌,沒有來得及仔細觀察這四位姑娘。現(xiàn)在抬頭望去,詩晴容顏嬌艷,一雙單鳳眼嫵媚動人,抬手間竟顯出三分柔美七分堅毅。

  邊上的知畫聽到簡箖的話,便轉身吩咐道:“把這玫瑰香換了,取些清淡的茉莉香來?!被厥组g,身姿如扶風弱柳,惹人心疼。

  “有勞姑娘?!焙喒冋皖^道謝。一旁的丫頭奉上了一杯茶,一雙纖纖素手拈起茶杯,遞到簡箖跟前:“聽聞簡大夫身體不適,就以茶代酒,請您嘗嘗?!?p>  簡箖一抬頭,一碗茶,十指露,春筍纖長,膚若凝脂。再往上看,一雙柳眉星眼,秋水含情,正是那位以琴藝見長的芷琴姑娘。他伸手接過茶,低頭道謝。他左手捧茶,右手打開茶蓋,用茶蓋撩了撩了了飄起的茶香,趁眾人不注意,向簡戈示意了一個只有他倆知道的暗號。

  另一旁司棋接過丫頭取來的茉莉香,親手為簡箖換上了薰香,笑道:“這是茉莉香,比起玫瑰略清爽些,簡大夫,你聞聞,可好?還是不習慣的話,我再讓人換?!彼ζ饋砻佳矍辶?,嘴瓣像恬靜的彎月,簡箖看得竟一時愣住了。

  “簡大夫?”司棋回首。

  “哦……好多了,多謝姑娘了?!焙喒冏杂X失禮,慌忙回轉眼眸,望向別處。

  那邊,芷琴已在孤檠先生對面擺好了琴,坐了下來,開始調起琴音。

  不一會兒,悠揚的旋律便在雅間流淌。

  孤檠先生溫和淡然,不時舉杯飲酒,也似天邊云卷云舒,自在飄逸。知畫與詩晴各自倚在他左右,時時為他添酒夾菜。纖細的手將瓜果遞在他嘴邊,他便伸嘴去接,還趁機吻上了對方的手指。

  簡箖看著這副場景,驚得眼珠都差點掉下來了。明明是天人之姿,溫潤如玉,如翩翩君子,一臉寒霜的高潔之態(tài),結果竟如此輕易地融入一派溫香軟玉之中。真真是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

  簡箖心中正感慨,突然覺得頭有些暈眩,一恍神,竟險些栽了個跟頭,多虧在旁的司棋眼急手快地扶住了他:“簡大夫怎么了?”

  “不妨事,簡某素日身體就不太好,今日車馬勞頓,有些疲累,勞動姑娘了?!焙喒冾H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喘道。

  簡戈從司棋手上接過簡箖,簡箖無力地靠在簡戈身上。

  孤檠先生顯然也注意到了:“簡大夫平日身子就不大妥,今日是我唐突了。不如我現(xiàn)在就送簡大夫回去。”

  “不必了。”簡箖虛弱地抬了抬手指,“不敢掃了先生雅興,小戈送我回去便好。”話未落音,一旁的簡戈也踉蹌了一下,竟似有些站不穩(wěn)。

  “矣,這怎么行?”孤檠先生似乎并沒注意到簡戈的異常,“這樣吧……”他回頭望向詩晴:“姑娘這樓中可有空余的房間,先送簡大夫去休息下,待此間宴畢,我親自送簡大夫回家?!?p>  “我這就去準備?!边€不待簡箖答應,詩晴忙不迭地回答,倒像是生怕把孤檠先生放跑了似的,“司棋,快扶簡大夫隨我來?!?p>  簡箖也再沒答言,疲憊地閉上雙眼,任司棋擺弄自己,在簡戈的攙扶下離開了雅間,隨著詩晴到了頂樓的房間。

  詩晴打開房門,讓過簡箖:“簡大夫,時間倉促,一時沒有更好的房間,您就再此湊合歇歇?”

  簡箖微弱地睜開雙眼,稍稍看了一眼房間,又撐不住眼皮似的合上雙眼:“這里很好了,多謝詩晴姑娘?!彼兆『喐甑氖?,微微一用力。簡戈也有些站立不穩(wěn),詩晴趕忙用手扶住:“簡公子是不是也該休息下?”

  簡箖喘息道:“有勞姑娘了,舍弟今天想也是累了,我們倆一起在這里歇會兒就是了,不打擾諸位雅致。待孤檠先生離去時,煩請姑娘來叫我們。”

  “那是自然,”詩晴笑靨如花地點著頭,“我們姐妹伺候簡大夫與簡公子就寢吧。”

  “不勞姑娘費心了,我們自己躺躺就好。小戈,來?!闭f著簡箖便握住了簡戈的胳膊。

  詩晴見簡箖態(tài)度堅決,也不強求:“那我們姐妹倆就不打擾兩位休息了,先告退?!闭f著,詩晴與司棋行了一禮,退出房間,關上門,下樓,回到了雅間。

  剛回到雅間,便見孤檠先生關心地看著她倆問道:“簡大夫可安頓好了?”

  詩晴邊笑著關上門,邊答道:“已經(jīng)在樓上房間歇息下,先生放心。”

  “那便好?!惫麻严壬泡p移折扇,又將注意力轉向芷琴正在彈琴的雙手上。知畫從旁邊遞上了一個剝好皮的葡萄,塞進了他嘴里:“先生如此關心簡大夫,想來是先生知己?”

  “哈哈哈,知己?談不上,今天第一次見?!惫麻严壬鎏煨Φ?,“我關心他,只是擔心那迷沁散他那羸弱的身體承受不住?!?p>  聽聞此言,房中四人皆是一愣。

  詩晴最先反應過來,笑著朝孤檠先生走來,右手卻伸進了衣袖中:“先生說笑了,迷沁散是什么,奴家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p>  另外三人也各自暗中將袖中的暗器拽緊。

  “哦?是嗎?這倒是新奇,御影門青蛇堂中人竟不知道門中獨門迷藥迷沁散?”孤檠先生自斟自飲,毫不在意四道寒光突起沖他的周身要害齊齊襲來。

  “哐啷啷……”一道白光閃過,四個暗器一齊落地,不曾近身。

  “怎么?”孤檠先生怡然自得地坐著,一步都不曾移動過,右手慢慢展開扇面,似在觀賞扇上的風景畫,“嫌我知道得太多?想要殺人滅口?哈哈哈,那倒真是稀奇,一般人來找我,可都是來求問消息的?!闭f話間,他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眼皮。

  “放肆?!币宦暽瓏赖牡秃葟难砰g的深處傳來,墻邊的書柜竟自己移開,露出了一條密道的出口。

  琴棋書畫四人齊刷刷低頭跪倒:“門主?!?p>  *********

  樓上的房間里。

  簡箖確認詩晴與司棋已回到了雅間,沖簡戈一努嘴,簡戈便收起一副“不行了,我快睡過去了”的表情,在房間中仔細關閉了所有門窗,并檢查了四周,確認沒有問題后,向簡箖點了點頭。

  簡箖微抬手腕,幾只銀針從他袖里射出,十步以外的距離,竟精準地扎中簡戈的穴位。

  不一會兒,簡戈便有些作嘔,他可憐巴巴地望向簡箖。簡箖很自然地自己催動了座椅,從床后拿出了一個恭桶,擺在桌前,回身向簡戈招招手。簡戈一個箭步向前,扒拉著恭桶就吐了起來。

  簡箖趁他吐得天昏地暗時,除去了他身上的銀針,從桌上倒了杯茶,聞了聞,確認沒有異狀,那拿在手里。等簡戈將腹中毒物盡數(shù)吐出,將水遞給他。

  簡戈接過茶杯,大喝一口,正要往下咽,在桌子上斟著另一杯茶的簡箖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不許喝,漱漱口,吐出來?!?p>  簡戈頗有些委屈的神色,但還是聽話地吐掉了。與此同時,簡箖放了些什么到手邊的茶里,蕩了一蕩茶水,見融勻了,便遞給簡戈:“把那個杯子放下,把這個喝光。”

  他的目光隨著簡戈接過杯子的手,專心看著簡戈一仰脖將茶水一飲而盡。

  簡戈喝完水,將杯子放回桌上,回頭乖巧地將恭桶放回原位。然后坐回簡箖身邊,見他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伸手拉了拉他。

  “嗯?”簡箖回過神,看簡戈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望著他,“對了,差點忘了,我們得睡了。小戈跟我一塊兒睡好嗎?”

  “好!”簡戈的大眼睛笑成了縫,好久沒有一塊兒睡了,真開心。

  簡箖摸摸他的頭:“不過,要答應我一件事哦?!?p>  “嗯?!焙喐暾嬲\地上下錘著頭。

  簡箖壓低聲音,湊到簡戈耳畔說道:“待會兒,睡著的時候,我會握著你的手,無論出任何事,只要我沒有發(fā)暗號,你即使醒了,也必須裝睡,不準有任何舉動?!?p>  簡戈忽閃忽閃著大眼睛很是費解,但還是很認真地答應了。

  簡箖笑了,眼里的笑意如一抹晨光,撫慰著人們受傷苦悶的心靈:“真乖,那我們睡吧。”

  不一會兒,簡箖和簡戈就相對而臥,閉上了雙眼,面容沉靜,像是陷入了美好的夢境中。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簡戈敏銳地感覺到有人從屋頂而來,他正想去上面看看,右手突然被簡箖緊抓了一下,哦,差點忘了,剛剛答應過,一定要好好裝睡的。

  于是簡戈重新裝作睡沉了的樣子,手心里簡箖的手也似睡著了一般,毫無動靜。

  頭上傳來瓦片移動的聲響,簡戈從內心深處翻出了一個白眼:這誰呀,輕功爛就算了,上房掀個瓦還鬧出這么大動靜,丟不丟人呀!

  又一陣細微的輕響,瓦片被移回原地。窗戶被輕推開,有人從屋頂翻窗而入,轉瞬間又關上了窗門。

  來人似乎并不在意床上的人,細碎的腳步聲在房中響了一陣,悉悉索索有些翻找物品的聲音。

  簡戈雖閉著眼睛,來人的一舉一動在心中一清二楚。這是哪來的笨賊呀,手腳這么重,還來偷東西,笨死了。心中又翻了一陣白眼,面上卻還地保持著睡得香甜的姿態(tài)。

  來人找了一陣子,似乎一無所獲,很是失望。便來到床前,沒了聲響。簡戈一陣緊張:他要做什么?簡戈詢問似的捅了捅手心里簡箖那只手,可他竟一動不動,不會是真的睡著了吧?簡戈沒了主意,只好按先前說的,先繼續(xù)裝睡。

  來人在床前俯身凝視了他倆一會兒,似乎終于放棄似的嘆了口氣,沿來時的路線又翻窗從屋頂走了。

  簡戈心里暗自松了口氣,正想睜眼問問,突然手又被簡箖緊緊握住。簡戈心下一驚,突然發(fā)現(xiàn)竟有人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他倆房門前,閃身進來了!若不是簡箖握住了他的手,他竟毫無察覺!此人是誰?簡戈很是好奇,可苦于與簡箖的約定不能睜眼,甚是憋屈地發(fā)出一聲似睡夢中喃呢的不滿聲,繼續(xù)裝著睡。

  “呵……”一聲輕蔑的笑聲從頭頂傳來,簡戈才驚覺,那人已來到他倆床前,不知看了多久。在他毫無知覺的情況下,竟有人能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身前!

  一股好聞的酒香在房間里彌漫開來。

  聞到酒香的一瞬,簡戈竟覺得一下子神清氣爽,可不知為何,被褥之下,簡箖突然暗動指尖,以指力化氣,轉瞬間,封住了簡戈周身經(jīng)脈。

  “呵呵……你們倒是睡得很香啊……”隨著酒香傳來一個好聽的男音,慵懶散漫,卻有清風徐徐之感,“那你們慢慢睡,我不打擾了?!?p>  隨著聲音的遠去,那人不知何時離開了房間,只留下一屋子的酒香。

  那人走后,簡箖猛地掀開被衾,往簡戈身上連扎數(shù)針,從衣服外直接扎入,動作迅速得連簡戈都沒反應過來。半刻鐘后,往簡戈的食指扎了一針,烏黑腥臭的血液凝出:“快去恭桶那兒,放出血來,直到流出紅色的鮮血為止?!?p>  簡戈聽話地翻身下床,去床后找恭桶去了。簡箖一個人彷徨地坐在床上,思索了一陣,搖了搖頭:躲不過的終究逃不掉,師父,徒兒已經(jīng)盡力了。

  也罷,既躲不開,便撞上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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