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來,看著窗外透過屋里沉沉的夜色,依蘭看見她的老奶奶那張衰老的面影。眼睛深深的塌陷進去,脊背高高聳起,兩只手如木柴般的枯瘦。她靜靜地睡著,呼吸很均勻。小巷和院落偶爾傳來的腳步聲和狗叫聲打破了鄉(xiāng)村的寧靜。
老奶奶已九十歲高齡了,對穿著還是比較講究,她總是穿著粗麻布衣,領(lǐng)口又高又硬,抵住下頦,梳一個小髻垂在腦后。眼睛耳朵腳都還行,就是有點癡,疑是得了老年癡呆癥。大白天在大街上到處走,就是喜歡走,家里一刻也呆不住,不讓她走仿佛就會難以忍受這種呆在家里的無聊,人們說哪一天她死了也是走著走著就死了。如果讓她呆在家,她也是一刻也不停著,要么打開水龍頭玩上一天的水,兩只手玩得都脹大而又冰涼,衣袖濕了半截也不知道,依蘭不得不幫她換了件衣服,然后再三對她說不能玩水,她口上說不玩,還沒等人轉(zhuǎn)過身她就忘了,又重新開始擰開水龍頭來。玩水本是小孩子的事而她一個老人家卻也玩起水來,真叫人哭笑不得。依蘭只好把水龍頭封死。
出門買菜,天陰陰的,眼看要下雨。依蘭對奶奶說不要到大街去,天要下雨了。不放心想想還是把她鎖在家里。菜場并不遠,穿過小巷,就到。白天里的街市,人熙熙攘攘的,在拐角的這一邊賣著各種上衣,那邊賣著水果,水果也有帶霉斑的,還有賣各種各樣的菜。從攢擁的人群中穿過擠到對面來到賣豬肉的老板面前,細細地觀察要了一塊五花肉打回去炒菜,然后又買了幾個雞蛋,一條帶魚,一個蘿卜,她在菜場轉(zhuǎn)了兩圈,突然想起老奶奶還在家呢,得趕緊回家。
打開門,依蘭馬上放下菜籃,先去看看奶奶在干什么,不在里屋,外屋也沒有,奇怪,人呢?“哎呀,不好,奶奶不見了?!彼男拿偷靡魂嚮艁y,從里屋走到外屋,又從外屋走回里屋,“奶奶,奶奶”地叫,門關(guān)著,從哪出去?不會爬窗出去吧,不可能,都九十多歲了怎能還爬得上,那她去哪了。正當她慌里慌張的打算打電話告訴母親時,床底下旮旯里傳出叫聲,依蘭忙得掛斷電話,彎腰低下頭朝著床底四下觀看,發(fā)現(xiàn)奶奶在床底下正喘著氣說:“抓不到了,跑了?!币捞m哭笑不得,忙把奶奶從床底下拉了出來,“奶奶,你這是干什么,干嘛要爬到床底下,累不累呀你,沒事找事做?!薄皠偛庞兄焕鲜筱@到床底下,我去抓,跑了?!币捞m無奈地搖搖頭,都說人越老越像孩子,一點也不假。
到了午飯后,天開始下起雨來,雨花沾到窗上,漸漸地變得密密匝匝的,過了一會兒,雨大起來了,檐水開始滴滴答答的。一只野貓從屋檐上躥下,孤零地叫了一聲,身體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活該”。
因為是下雨天,大多數(shù)人都躲在家里,感覺日子很難打發(fā),于是,就隱隱約約地有麻將聲傳來,而后似乎又聽到誰在吵架?還有東西摔碎的聲音。下雨天有休息的時間卻鬧脾氣,倒不如出去干活呢。
雨停了,天晴了,太陽出來了。這時候的太陽很弱,不燙人。瓦檐的影子從屋門那兒移到石板地上,有幾道石級已磨損。來到院子,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陽光在不斷地移動。墻角邊上的幾塊石板上全是水,還沒被曬干。
奶奶趁依蘭不注意,偷偷地來到院子里,這下她可高興了,她順著墻壁挪動著小腳東張西望,穿著布鞋的腳踩到水里她一點也不在乎,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十幾步,心里猛然一揪站住了,低下頭來,原來地上有一明亮亮的東西吸引了她,她像是拾到了什么寶貝似的,捏起來擱在手心里,直直看著發(fā)笑。原來是一張圓形小銅片。
“還我銅片?!币粋€小男孩跑過來大聲說道?!笆俏覔斓降木褪俏业?。”老奶奶神氣地說,而且馬上把銅片藏了起來。小男孩要不回銅片一臉的無奈。他只好跑過去玩石頭了,他隨手拾起一疙瘩石頭蛋扔向樹枝,呆在樹上的鳥兒逃命似的“倏”地飛離樹去。小孩弄來一小堆石頭,然后把石頭壘起來,當圪塄,大概是要壘墻學(xué)建筑了,旁邊還有一小堆泥。老奶奶遲疑了一下,挪動腳步也來到小孩身邊,她很好奇在看他壘墻。小男孩避開她的眼睛,低著頭只管做自己的事,然后又抬頭迅速地看了她一眼不再理她。
這時從東面過來一個拉糞便的人打從院子經(jīng)過,車過一陣陣糞臭沖天,小孩捂著鼻子巴不得糞車快點離開,老奶奶像是沒嗅覺,她聞不到臭味連天的糞臭味。她沖著拉糞人喊道:“賣什么啊,賣東西要大聲吆喝才對?!薄翱炖?,受不了了?!毙『⒋蠼型簝?nèi)一處跑開。見小孩走了,她也跟著走過去像是去湊熱鬧似的。老奶奶腳小走不動了,不得不停下來,她自言自語著,突然從天空中落下一團鳥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老奶奶的手背上?!斑?,這是什么?”她用手捏了捏,軟軟的,她并不感到晦氣,卻也聞不到臭味。
“理發(fā),理發(fā)?!边@時又來了個剃頭擔的,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就放下?lián)訙蕚湫菹⒁幌?。他坐在擔子上獨自吸起煙來,邊吸邊等待來客。老奶奶這下可高興了,她又有熱鬧看了。她挪著她的小腳慢慢靠近理發(fā)擔,臉上突然有了孩子般的笑:“你,……我要理發(fā)?!崩夏棠逃悬c不自在地說。
挑擔的抬起頭看了看她,吸了口煙,說:“不理?!薄澳悴皇抢戆l(fā)的嗎?”老奶奶驚奇地問。挑擔的看了她一眼沒回答她的話,只顧自己吸煙?!拔乙戆l(fā),我要理發(fā)……”老奶奶不依不撓的固執(zhí)的說個不停。
“原來在這?!币捞m終于找到了奶奶,見奶奶身上發(fā)出陣陣臭味在和挑擔的起鬧,挑擔的在也無心吸煙挑起擔子走了。老奶奶看樣子很不甘心,依然自言自語說個不停。依蘭無奈地搖了搖頭。見奶奶的手全是臟東西,好不容易把奶奶弄到家,打了盆清水,把奶奶的手洗干凈。說:“不要再出去了?!?p> 奶奶又被關(guān)在小屋里。她依然好動,耐不住性子,她打開窗戶往外張望。其實,站在窗口外面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窗外就是一條大街和一座橋,街頭上跪著一個十來歲小男孩,以乞討為生。他不會彈琴,不會唱歌,不會像其他乞丐那樣會在地上寫自己悲慘的身世。他饑一頓,飽一頓,長得面黃肌瘦,穿著單薄的衣服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他蓬頭垢面,一雙眼睛卻亮的出奇。身子像一根木棒,走路晃晃悠悠。每天,他都蹲在街頭,埋著頭,腳邊放著一個破盆子,等待好心人的施舍。
奶奶指著街頭的乞丐嘴里不停地說著你聽不懂的話,意思是想對依蘭說外面有個乞丐。依蘭早就看見,對這些依蘭早已習(xí)以為常,并不感到吃驚。
夜幕降臨時,窗外的一排路燈亮了,街頭也冷靜了許多。乞丐也走了,不知去向,有可能是躲在墻角旮旯里過夜,有可能是躺在公園的小道邊睡覺,也有可能是在一個廢棄的殘垣斷壁處,圍著籬笆的荒地里搭一個殘破的窩棚,乞丐就在那度過一個又一個春秋。
老奶奶還是念念不忘街頭的那個乞丐,她像是想對依蘭說清楚卻始終說不清,她急得團團轉(zhuǎn)。屋內(nèi)的燈捻得小小的,昏黃的光只照亮一小塊黑暗。奶奶開始不在乎這些,等過了一段時間,奶奶又把目光轉(zhuǎn)移到燈光上來,她不停地想去捻油燈,都被依蘭阻止了。依蘭只是一個轉(zhuǎn)身去拿件衣服,奶奶的房里就發(fā)出“咚咚”響的聲音,依蘭飛快進屋,發(fā)出油燈倒地,地上一塌糊涂,奶奶怔怔地站著,不說也不笑,也不去睡,今晚,奶奶是怎么了,依蘭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