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堂空氣,一時好像凝固。
但不管縣令公孫撫,還是文掾朱昴,都沒有耽誤太長的時間。在瑤國律令里,有‘考簡落地不祥’的說法,要是讓青竹簡落了地,從主考官,一直到負(fù)責(zé)雜事的小吏,每個人都要‘貲五甲’。
所謂貲五甲,就是罰款五件鎧甲。鐵甲、銅甲、皮甲,或者石甲都成,其中最便宜的也要兩千個半兩錢,五甲,就是足足一萬個半兩錢,等于十七金還多。
十七金,排下去金晃晃的一片,對縣令和文掾這樣的官不算什么,但換到小吏的身上,整個家都要罰光了。
“頂著!”
文掾朱昴快走兩步,扯了麻繩上面的掛鉤來,把青竹簡勾住了,小吏立馬放手。
麻繩是用方士的材料特別制作,絕對堅韌,更有木牛流馬控制運(yùn)行,才能頂住千斤重量。喘著粗氣的小吏彎下腰,又抬起頭,八尺高的壯碩漢子,滿臉恐懼的盯著裂紋斑駁的青竹簡。
“謝謝文掾大人!”
小吏抱拳感謝,絕對是真心的,一萬個半兩錢,他還真賠不起。
但不管是縣令公孫撫,還是文掾朱昴,此時,都沒工夫理睬他了。兩人盯著吊在麻繩上晃悠的青竹簡,全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又覺得不夠,狠狠的,把開春帶著泥土氣息的冷氣吸進(jìn)肺里。
喉嚨發(fā)涼,氣管發(fā)涼,隨后是肺部一陣冰冷,但他們的心里是火熱的,好像有巖漿流淌,又好像燒山的大火,瘋狂擠進(jìn)了他們狹窄的心房!
“煊赫名篇,簡重千斤!”
胡須顫抖著,文掾朱昴一字一句的道。
縣令公孫撫點(diǎn)了點(diǎn)頭,知道青竹簡重有千斤,到底是代表著多么可怕,又是多么令人興奮狂喜的事情。在瑤國,詩詞只要入了流,等級就分為名動一時、煊赫一方、十城共舉、名揚(yáng)四土,以及最厲害的美名傳世。
煊赫一方的篇章會讓竹簡變成千斤重量,但別說煊赫篇章了,就算竹簡重百斤的名動篇章,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作出來的!
陳安縣近五年來,只出過兩首名動一時的詩詞,一首出自縣令公孫撫,而另一首,就是老資格的文掾朱昴所作。也就是說,近五年來僅有的兩首名動,都來自陳安縣最頂尖的文杰,也是陳安縣的父母官之手!
而如今,更高級的煊赫篇章,出自——蘇家子!
而蘇家子蘇昂,只是一介白身,縣考學(xué)子!
“打開,再看!”
說著讓文掾朱昴打開青竹簡,縣令公孫撫卻是等不及,快步上前,親手把竹簡打開了。竹簡在麻繩上,打開后是豎著的,要是放在以前的時候,他掃一眼就完了,是不是正確的閱讀姿勢,對他這種舉人來講,完全造不成阻礙。
可如今,公孫撫顧不上身為陳安縣最高級官員的威儀,也顧不得半個時辰才能看清那裂紋斑駁,也是血漬斑駁的青竹簡了,臉湊過去,偏著腦袋,一個字一個字的仔細(xì)辨認(rèn)!
文掾朱昴也迫不及待的湊過去,不等公孫撫把字跡辨認(rèn)完畢,自己也一點(diǎn)點(diǎn)的讀,連著那因?yàn)樽龅恼砬嘀窈喌闹鼗?,所以不是文杰,而是任俠的小吏,也忍不住湊過去,要看煊赫篇章。
和陳安縣十幾年沒出現(xiàn)過的煊赫篇章比,這小吏,也顧不得官和吏的地位分別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上官,這竟然是情詩!是情詩吶!”
文院朱昴連連的驚叫起來,滿臉的興奮里,忽的多了不少的為難。
公孫撫也為難了,揪著自己的胡須,也咬住了下嘴唇……
瑤國以氣魄詩詞為高,描寫沙場的戰(zhàn)詩其次,寫景詩詞再次,情詩最低。而且情詩寫多了,文杰的名聲會朝著不好的方向發(fā)展,這很正常,因?yàn)榧m結(jié)兒女情長的人,誰相信他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為什么偏偏是情詩?怎么偏偏會是情詩?”文掾朱昴急促呢喃。
幾乎把胡須揪成團(tuán)的公孫撫也嘆氣道:“蘇家子的文采過人,這一首《相思》寄托情思,開掘相思之意,令人神往,不愧是煊赫篇章了,可他到底是癡情人蘇昂,這首《相思》,也映襯了他的不堪造就!”
“但不管如何也是煊赫篇章,再說了,如果是寫景詩詞、沙場戰(zhàn)詩,甚至是氣魄詩詞的話,咱們的青竹簡也承受不住,是不是蘇家子想寫最好的,這才選了情詩?”一邊說著,文掾朱昴若有所思。
在瑤國,情詩地位低不是沒有原因的,一方面是個人的修養(yǎng)側(cè)重問題,其實(shí)主要的原因,還是因?yàn)槲慕苁褂迷娫~時,所發(fā)揮的力量了。
同等級別的詩詞,氣魄類能翻山倒海,沙場戰(zhàn)詩能席卷千軍,寫景詩詞能困鎖一地的話,那么情詩,很可能會產(chǎn)生清風(fēng)陣陣,或者百花爭芳。別說殺敵了,很可能,還要陶冶敵人的情操。
說白了,不就是笑話嗎?
所以,這就是情詩的地位最低,也是低等的青竹簡,就能勉強(qiáng)承載煊赫篇章的原因了。
想到這里,文掾朱昴提醒道:“上官大人,按照咱們縣考的律法,情詩減一等,之后如果是名動篇章,就加三成的成績,如果是煊赫篇章,就加一倍的成績……這里面,區(qū)別可是太大了?!?p> 聞言,縣令公孫撫點(diǎn)點(diǎn)頭,緩緩坐了回去。
蘇家子沒有文章,只有一首詩詞,還是情詩,按照縣考的規(guī)矩,情詩減一等,也就是剛?cè)腱雍盏钠?,要被劃分到名動一時的級別里去,而名動篇章只加三成的成績,沒有文章的蘇家子,還是要名落孫山。
可是這——到底是煊赫篇章吶!
手掌摁在大案上,縣令公孫撫的眉毛皺在一起,想了很久后,一巴掌拍上桌案。
嘭!
“無人情,行律法!”臉皮繃緊,公孫撫的神色,仿佛行剮刑的酷吏!
聞言,文掾朱昴嘆了口氣,把小吏趕走后,走到旁邊的房間,拿出一個黑色的石瓶。把石瓶交給公孫撫的時候,又忍不住連續(xù)嘆了三口氣。
煊赫篇章,何等難得?
可是,化文水一澆,煊赫變名動,這寫出煊赫篇章,按理說應(yīng)該考上秀才的蘇家子,就要名落孫山了!
接過石瓶的公孫撫,冷酷的臉色也有些不對,嘴唇抽動,挨邊撫摸三個黑色石瓶。
有些不忍心的獄掾朱昴,偏過頭,低聲道:“稟告上官大人,這就是給普通煊赫使用的化文水,您知道的,所謂的情詩減一等,其實(shí)就是減一水,化文水澆上去,普通煊赫就要變成了百斤重的名動篇章,太可惜了。”
“不可惜,執(zhí)律法!”公孫撫的聲音鏗鏘。
文掾朱昴低下頭去,因?yàn)楣珜O撫鏗鏘的音色中,不難聽出有些顫抖,他背過身子,雙手深插進(jìn)皂紅色的寬大長袖里,眼角余光瞥過去,發(fā)現(xiàn)公孫撫摁在化文水石瓶瓶口的時候,渾身都在哆嗦。
“還是下官來吧,下官癡長幾歲……”朱昴一邊說著,一邊很艱難的把手從袖口抽出。
“還是愚弟來!”
公孫撫看看朱昴,眼神親切許多,再看石瓶時,臉卻飛快綠了。
化文水啊,化文水,這東西,就是化掉文章的靈性。他身為文杰,主考過很多次的縣考,可從沒想過,自己會使用到這種混賬的東西!
可是,必須使用!
情詩減一等,是瑤國縣考,郡考,乃至王前大考的死規(guī)矩!
顫抖著,縣令公孫撫閉上眼睛,手指一動,粘稠的水液帶著刺鼻腥臭,滴在那裂紋斑駁,也是血漬斑駁的青竹簡上。
哧啦~嘭!
哧哧啦啦的聲音很正常,是化文水侵蝕文章靈性的聲音。
但緊隨其后的一聲轟鳴,驚得閉眼的縣令公孫撫眼廓欲裂,旁邊的文掾朱昴,更是一拍大腿,帶著哭腔大吼了一聲。
“不當(dāng)人子?。∵@,真是可惜了!”
…………
悵喬木荒涼,都是殘照。
為了彰顯縣考院的威儀,在三門的外面,除了供親屬遮陽的亭子以外,就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在蘇昂的眼里,就顯得有點(diǎn)蒼茫。
而且,和進(jìn)入朝爵門時他的風(fēng)光萬丈相比,也確實(shí)有些‘蒼?!?。
因?yàn)榈谝痪砬嘀窈啽榈年P(guān)系,學(xué)子們不以為蘇昂能考上秀才,都是緩步出了門,再不看他一眼,只有豪士季然,以及先前‘雪中送炭’的屠蘇,一左一右的扶住他,把他攙出了縣考院。
其實(shí),蘇昂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半體力,用不著人扶,但這兩人的好心,蘇昂覺得不用拒絕。
“小叔子!”
等在亭子里仲嫂絳快步走來,替換了屠蘇,和季然一起把蘇昂送進(jìn)了亭子里,等蘇昂坐下,纖細(xì)的手指搭上蘇昂的手腕脈搏時,嫵媚的臉登時一變。
不等她說話,旁邊的學(xué)子親屬,已經(jīng)和自家的學(xué)子聊起來了。
“考得怎么樣?發(fā)揮的不錯?應(yīng)該能中?好好好,不愧是我家兒郎!等等,那邊是有文火火把九十九的蘇家子,去打個招呼,以后相互照應(yīng)?!?p> “什么?蘇家子的第一卷青竹簡爆碎了?而且還中途離開?”
“唉,可惜了九十九把文火火把,蘇家子這次沒考上,就要納進(jìn)農(nóng)籍了,他一介白身,也弄不到公士的爵位,兩年后也沒資格再考……”
周圍的聲音滿是不祥的預(yù)兆,但蘇昂聽著,也不覺得多么刺耳。
在二十一世紀(jì)的小說里,這時候,大多是墻倒眾人推,一撥接一波的人跑來嘲諷,但其實(shí)自己和學(xué)子們沒有利益沖突,這些學(xué)子、學(xué)子的家人,也都保持著讀書人的‘修身’素養(yǎng)。
所以傳來的聲音多是感嘆的,都替他覺得可惜,嘲諷的,還真沒有。
“罷了,考不上就考不上?!?p> 豎起耳朵,聽著眾人議論的仲嫂絳蹙起峨眉,手掌在袖口里掏了掏,干脆把里面的內(nèi)袋都扯下來,連著當(dāng)?shù)艏迠y得來的十幾金都遞給蘇昂:“等縣考發(fā)榜,你死了心就回南寧里。這些錢拿著,在那邊多置辦些田地,以后別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