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知道死亡在向你逼近卻無能為力只能待在原地等待著它的到來。
秋后九月還很遙遠(yuǎn),董寵覺得每一天都很漫長,在漫漫無涯的等待中,董寵一次次在想,自己為什么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呢?
時間回轉(zhuǎn)到公元167年。
這一年六月,桓帝大病了一場,為了祈福延壽,放棄使用了十年的延熹年號,改元“永康”,并且大赦天下,也解除了對黨人的禁錮,再次允許他們?nèi)胧恕?p> 但是,無論皇帝如何宣稱自己是上天之子,他終究只是一介凡人,并沒有什么所謂的神靈庇護(hù)。藥石無靈的結(jié)局也只能是走向死亡。
終于,在這一年的十二月,這位統(tǒng)治了東漢帝國二十一年的皇帝,結(jié)束了他三十六歲的短暫生命。
“哭”
隨著主持葬禮的大鴻臚一聲令下,殿內(nèi)的后妃、王侯、公卿整齊的發(fā)出“嗚嗚”的哭聲。
“拜”
又一聲令下,殿中本來充斥著的哭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朝著皇帝的梓宮整齊的下拜。
這些人的哭聲隨停隨起,雖然整齊洪亮,但是卻毫無誠意,只不過在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罷了。
這一幕場景很是詭異,特別是在自宮殿至城外都戒嚴(yán)的緊張氣氛下,更是顯得可笑。忠誠的士兵們守衛(wèi)著這個帝國最核心的后妃、王侯、公卿們,而這些被他們守衛(wèi)的權(quán)貴們卻在上演著荒唐的戲劇。
哭拜的戲碼再三上演之后終于結(jié)束,終于到了真正的戲肉。
站在宮殿中間,群臣位置第一排的三公——太尉周景、司徒胡廣、司空宣酆——齊齊上前一步,向著擺在宮殿正北的桓帝梓宮伏拜在地,三拜之后,作為三公中第一人的太尉周景向著皇帝的梓宮請示道:“大漢不幸,痛失英主,國無后嗣,天下不安,謹(jǐn)請尊皇后竇氏為皇太后,臨朝稱制,以安天下,以慰萬民。太尉臣景謹(jǐn)上?!?p> 周景說完,胡廣與宣酆二人也同時說道:“請?zhí)笈R朝稱制,以安天下,以慰萬民。司徒臣廣(司空臣酆)謹(jǐn)上?!?p> 皇帝早已死了當(dāng)然不可能再回應(yīng),于是便由站在梓宮旁邊的大鴻臚按禮制代答道:“制曰:可?!?p> 后妃和沒有職事的王侯等諸位貴族分列官員兩側(cè)相向而立,周景三人走到西側(cè)后妃位置最上首的地方,向站在那里的皇后長揖道:“請?zhí)笊钆R朝!”
殿中諸人也一同長揖道:“請?zhí)笊钆R朝!”
太后,說到這個詞,我們會想到什么呢?
一位行事沉穩(wěn)的中年貴婦?亦或是,殺伐果斷的老年婦人?
在這里,只是一個還沒成年的黃毛丫頭。
現(xiàn)在這小丫頭,身著素服,站在群臣的面前,努力做出一副一國之母的模樣。
在中常侍的引導(dǎo)下,年輕的太后走上臺階,站在梓宮的旁邊接受群臣的朝拜。
朝拜過后,少女發(fā)出自己作為太后的第一道命令。
“天不佑大漢,國失英主,其令諸使者露布飛傳于天下,舉國同哀。又大行皇帝英年早逝,國無后嗣,罪在朕躬。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宜早日擇宗室良才以為帝后,繼承大統(tǒng)。其令明日諸公卿大臣同議此事,望諸位為國家計(jì),暢所欲言,不惜己身,舉賢才,立明主。此詔。”
太后的命令被殿內(nèi)殿外的宦官們遠(yuǎn)遠(yuǎn)傳開去,很快整個宮中就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面對立嗣這件事,很多大臣都沒有摻和的興趣,里頭水太深太渾了。
桓帝一朝,宦官的勢力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雖然五侯都已經(jīng)去世了,但其他宦官也不是好惹的,宦官整體作為一股勢力更是異常強(qiáng)大。而且宦官就像是皇權(quán)的附骨之疽一樣,想要剔除,一來皇帝不會允許,二來如果宦官反撲那是可以直接威脅到最核心的,很讓人投鼠忌器。
而即將要當(dāng)政的外戚,竇太后之父,槐里侯竇武,雖然是貴戚世家出身,但因?yàn)樗罅Y(jié)交士族,與士族結(jié)合的很緊密,甚至他本人都在士族中有著很高聲望,所以其勢力實(shí)際上完全可以視之為士族勢力。
宦官和士族,這兩方完全可以說是針鋒相對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爆發(fā)戰(zhàn)爭。
如果士族宦官外戚三方的實(shí)力還是像當(dāng)年梁冀時代那樣,外戚和士族的結(jié)合完全可以碾壓宦官,但經(jīng)過五侯時代、經(jīng)過黨錮之禍,宦官的實(shí)力就完全占據(jù)優(yōu)勢了。
從竇太后封后之后,作為皇后父親的竇武居然一直被限制在步兵校尉、城門校尉這樣比二千石的軍職,沒能晉身中二千石,甚至不能掌握虎賁羽林之類的禁軍,家族中的其他子弟也沒有一個能擔(dān)任軍職就能看出,宦官對竇武是十分警惕的。
局面是這樣的混沌、危險(xiǎn)。要是真的不惜身暢所欲言,轉(zhuǎn)瞬就可能會遭遇滅頂之災(zāi)。連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雖然所有人都山呼“謹(jǐn)受詔”,真的想要摻和的卻沒有幾個,絕大多數(shù)人都打定主意明天做一個看客,甚至還有不少人都打定主意梓宮宜居偏殿過后就直接“身染沉疴”,等到大局抵定再重新出來。
竇太后的命令傳達(dá)之后,就先行離去,眾官員在大鴻臚的指揮下也漸次離去。
掌握權(quán)力的滋味很美妙,特別是掌握至高無上權(quán)力的時候。
剛剛掌握了帝國至高無上權(quán)力的竇太后一回到后宮就命人將桓帝最喜歡的田圣抓來。
很快,田圣就被中黃門押到了竇太后面前。原本的田圣是很美麗妖嬈的,不如此也不可能讓桓帝對她鐘愛有加,但此時的她卻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昨天妖嬈美婦的模樣,衣服被拉扯的有些皺巴,發(fā)髻也被打亂,甚至臉上還能看到受掌刮的痕跡。
一天之前,自己還是桓帝剛剛封的貴人,現(xiàn)在卻變成了階下囚。
天堂地獄莫過如是。
但,此時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自憐自艾了。
剛剛進(jìn)入殿內(nèi),田圣就掙脫開抓著自己的中黃門,跪著膝行到竇太后面前,連連磕頭,“太后,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看著跪在自己面前不斷磕頭的田圣,竇太后興起了一絲惡趣味。
她走上前去,制止住不斷磕頭的田圣,托起她的下巴問道:“你說自己有罪沒錯。但一味說自己有罪,犯的什么罪卻不說,一點(diǎn)認(rèn)罪悔罪的誠意也沒有。這樣還想讓朕放過你?”
太后臨朝稱制和沒臨朝稱制的最大區(qū)別就是,臨朝稱制后,太后很多地方和皇帝是一樣的,比如自稱,比如宮中會設(shè)置宦官擔(dān)任的長樂尚書,幫助她處理朝政,又比如發(fā)布的命令可以稱“制書”,這一點(diǎn)也是“稱制”二字的由來。
雖然還沒有很習(xí)慣自稱的改變,但竇太后就是要用這個“朕”字來提醒田圣,自己現(xiàn)在是至高無上的,自己對于她的生命有著絕對的支配權(quán),也是在向她宣告自己才是兩人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者。
田圣完全接收到了竇太后話里的訊息。原本在皇帝去世的時候她還有些僥幸,皇帝將自己升為貴人,地位只比皇后低了一級,皇帝走后竇太后應(yīng)該會顧及自己的地位以及她自身的聲譽(yù)放過自己??蓻]想到,皇帝剛剛?cè)ナ?,自己就被抓了起來,連皇帝的葬禮都不被允許參加。由此看來,竇太后是不打算放過自己了,也沒有什么投鼠忌器的地方。
可是雖然接收到了竇太后的信息,該怎么認(rèn)輸,該怎么回答她的問題也是一個難題,難道說我不該獨(dú)占皇帝的寵愛,不該僭越,住的屋子,穿的衣服,戴的首飾都比皇后還要好?那不是又提醒了一遍竇太后自己得罪過她的地方?
嫌死得不夠快?
面對竇太后咄咄逼人的目光,田圣絞盡腦汁,只能含糊的回答道:“太后,奴婢罪該萬死。奴婢螢火之光,竟妄圖與皓月爭輝,實(shí)在自不量力。萬望太后念在奴婢出身卑微不明事理,又有拳拳悔過之心,放奴婢一條生路!”
“啪”竇太后一巴掌狠狠的扇向田圣的臉頰,田圣嬌嫩的臉很明顯的腫了起來。
扇了一巴掌之后,竇太后惡狠狠地對梨花帶雨的田圣說到:“你也知道自己是螢火之光?也知道自己不自量力?那當(dāng)年還膽敢搶奪朕的皇后之位?”
“冤枉啊,陛下!”此時田圣也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感覺了,再次以頭磕地,連連求饒,又辯解道:“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和陛下爭奪后位!那不過是先帝戲言罷了,奴婢從來沒有癡心妄想。望陛下明察!望陛下明察!”
田圣一邊辯解一邊不斷地磕頭,一直“咚咚咚”的結(jié)果就是頭發(fā)散亂,臉上布滿了鮮血。
竇太后雖然是個驕橫的世家女,從小沒少打罰奴仆,但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面。一時間再沒有了懲罰田圣的心情。
心煩意亂中,她連連揮揮手道:“來人,把她帶到暴室去,嚴(yán)加關(guān)押,不許任何人探視。”
“謝陛下,謝陛下。”雖然滿面是血,又要被押往暴室,但現(xiàn)在看來,性命暫時無礙了,田圣連聲向竇太后道謝。
竇太后不再看她,只是連連揮手,讓小黃門盡快把她帶離自己眼前。
田圣的聲音漸遠(yuǎn),竇太后坐回到御座上。守在她身邊的小黃門鄭颯趕忙拿來她最喜歡的酢漿。
一杯溫?zé)岬孽{下肚,竇太后感覺自己的心情終于平復(fù)了些許。
這時,太后身邊的另一個小黃門王甫從殿門外來到近前跪下說道:“陛下,奴婢有重要發(fā)現(xiàn)?!?p> “哦,什么重要發(fā)現(xiàn)?”竇太后對所謂“重要發(fā)現(xiàn)”并不在意,這個王甫總是喜歡找人的短處,有的時候很致命,但更多的時候只是一些小把柄罷了。
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臨朝稱制至高無上了,那些拿人短處的小手段也已經(jīng)不必用了。
不,或者應(yīng)該說自己從來都是不屑于用這些鬼蜮伎倆的,只不過從前宮中險(xiǎn)惡,逼不得已罷了。
不過,聽聽他的“重大發(fā)現(xiàn)”,權(quán)當(dāng)解悶也是好的。
“說?!?p> “是,奴婢發(fā)現(xiàn)犯婦田圣私行巫蠱,詛咒陛下!”沒想到這一次王甫居然扔出了一個炸彈來。
“什么?私行巫蠱這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她真的如此膽大包天?”竇太后對這個消息顯然無法置信。前朝武帝時期的巫蠱案將衛(wèi)皇后、戾太子及衛(wèi)氏一族門生故吏都牽扯了進(jìn)去,皇后、太子、侯、將軍都因之而死,直接間接因之而死的中低級官吏普通百姓更是數(shù)以萬計(jì)。從此巫蠱就是宮廷中一個絕對禁忌的話題,到了本朝更是嚴(yán)禁巫蠱之事。但凡與巫蠱之事有一絲聯(lián)系也要詳加追查,牽涉者自身及其家族都要面臨最嚴(yán)酷的處罰。
田圣此人雖然令人厭惡,但恐怕不至于如此歹毒吧?
“正是如此,奴婢證據(jù)確鑿。陛下請看,這是從田氏的房中暗格里搜出來的巫蠱之物。奴婢手上還有田氏私行巫蠱,詛咒陛下先皇的人證?!泵鎸Ω]太后的猶疑,王甫言之鑿鑿,邊說邊將收著的的巫蠱之物呈上。
那些所謂的巫蠱之物里有一個小人,上面貼著“竇妙”二字,正是竇太后的名諱,小人身上密密麻麻的扎著許多金針,顯然是詛咒竇太后無疑。其它的還有香燭、寫著冤枉的紙條之類用于祈禱,和上蒼傳遞消息的東西。
打開那些紙條,內(nèi)容都是什么陛下只寵愛我,不要讓別人懷上陛下的孩子,讓竇妙不得好死之類的。
看見那些小人、紙條,不知道為什么,竇妙覺得渾身上下真的被施了什么詛咒一樣,隱隱作痛,一時間勃然大怒:“來人,將這些臟東西都拿給田圣那個賤人看看。把那個人證也帶去,讓她好好看看,也好死的瞑目!”
“是,奴婢親自去!”王甫自告奮勇去了。
一退到殿門外他就急不可耐的抓著那個傷痕累累的所謂“證人”往暴室追趕而去,速度極快,還沒到暴室就將田圣追上。
“太后有命,田圣辜負(fù)圣恩,私行巫蠱,詛咒陛下、先皇,罪不容誅,即刻處死!”王甫以不容置疑的冰冷聲音命令那些中黃門。
見他氣勢洶洶的模樣,中黃門們竟然都不敢質(zhì)疑這個命令沒有太后的信物,不知真假,不該執(zhí)行。
聽到什么“巫蠱”之類的詞,田圣驚在那里,不住掙扎道:“冤枉,冤枉,我沒有行什么巫蠱,我是無辜的,我是無辜的,這是陷害,我要見太后,這是陷害!”
押送她的中黃門無動于衷,只是緊緊的抓著她,不再讓她掙脫。
王甫貼近身前,陰惻惻的說道:“貴人娘娘,哪來的冤枉?證據(jù)和證人可都在這兒了。”說著向田圣出示手上的小人等物,又指了指傷痕累累的證人?!澳愫煤蒙下钒伞!?p> “偽證,陷害!陷害!”知道王甫準(zhǔn)備了偽證構(gòu)陷自己,此次絕無幸理,田圣做出垂死的掙扎,試圖咬上王甫一口。
但她被人牢牢抓著,王甫又早有防備她的嘴根本近不了王甫的身,于是她該用口水攻擊,但她一個嬌嬌女哪會這個?好幾次之后才勉強(qiáng)夠著了王甫一次。
這一次也激怒了王甫,他拔出中黃門身上的佩劍,一劍就刺入田圣的肚子里,又狠命的攪了兩下。
田圣就此死去。
王甫還不過癮,又踹了她好幾腳道:“讓你再得志猖狂,讓你再狗眼看人低?!?p> 擦了擦鞋子底下沾到的血跡,王甫命令中黃門道:“將田圣拿去喂狗。那邊那個也剁碎了喂狗!”
“黃門饒命,黃門饒命,你答應(yīng)過我的,饒我一命!”那個傷痕累累的所謂證人原本以為誣陷其他人自己就能活命,沒想到到頭來還是一死,不住地在地上求饒,但王甫卻絲毫不理,徑直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