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正七月秋初,夏日的酷熱已經(jīng)遠去,冬日的嚴寒尚未到來,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光。今天的天氣晴好,太陽的光芒照射在人的身上,暖暖的,讓人的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
這是一座小院,院子被高高的圍墻圈禁了起來。院子里沒有任何植物,一座二層的小樓孤零零的佇立在院子中間。
這座小樓,也包括這座小院是一間高級的牢房,用來關(guān)押那些曾經(jīng)的高官顯宦皇親貴族們。為了有效監(jiān)視被關(guān)押者,守衛(wèi)們都在院內(nèi)執(zhí)勤;為了有效隔絕內(nèi)外的交往,小樓的梯子被設(shè)計成移動的樣式,只有當犯人被提審或者主官、使者來的時候,梯子才會被搭上去。平日的飲食之物都是用吊籃傳遞的。
甚至為了讓守衛(wèi)們能相互監(jiān)督,小樓的一層只有幾根支撐的柱子,視線被盡可能的擴寬,讓任何人都不能脫離其他人的視野。
如此如臨大敵的設(shè)計,只因為會被關(guān)在這里的都是極其敏感的大人物。
現(xiàn)在被關(guān)在這間牢房里的就是原執(zhí)金吾,當今皇帝的親舅舅——董寵。
雖然被關(guān)在這個小院里,董寵也沒有什么焦慮的,午前的暖陽下,他就站在窗子前,沐浴著這溫暖的陽光。他極目眺望,雖然目光被高聳的院墻遮擋,只能停留在這小院內(nèi),但他的心情不能說是愉悅,也可以算得上是輕松的。
雖然現(xiàn)在被限制了自由,但他畢竟是皇帝的親舅舅,這次進來的罪名也不過是假借姐姐董太后的名義向少府索取財物罷了。
矯詔的罪名說起來不小,但是以他對自己外甥的了解,只是區(qū)區(qū)財物,只要風頭過去,自己絕對還能風風光光的當他的國舅。
要是姐姐臨朝稱制的事情能成,憑著自己在這件事里出的力氣,就是做大將軍也未始沒有機會,那可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想到這里,他的心情開始愉悅起來。
回到屋內(nèi),閑極無聊的他抽出書架上的一本書開始看起來。
這屋中的書籍和外間的書籍有著很大的不同,因為它們是紙質(zhì)書而非簡牘。
雖然早在幾十年前,蔡倫就改進了造紙術(shù),生產(chǎn)出了能夠用于書寫的紙張,但這個技術(shù)卻沒有被廣泛的推廣,產(chǎn)能也沒有提上來,市面上,也包括很多學者藏書家手中擁有的書籍還是以簡牘為主。甚至皇帝的旨意、朝廷的文牘政令還是用竹木的簡牘書寫傳達的。
除了材質(zhì)的不同,這些書還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這些書都是曾經(jīng)被關(guān)押在這里的犯官們寫下的。翻開這些書籍,一個懂得書法的人可以從中讀出作者寫書時的心情,有的書字跡沉穩(wěn),仿佛可以看見作者面對牢獄之災時的平靜甚至視死如歸,有的字跡雖也工整,但仍能看出來書寫者的心境是惴惴不安的,只是強迫著自己平靜下來。
至于字跡慌亂潦草的卻也沒有了,畢竟心境到了那個程度,誰還會坐下來寫書呢?
這些書的內(nèi)容也五花八門,有的是自己對經(jīng)學的理解,有的是往日的見聞,還有一些是詩辭歌賦。
董寵雖然現(xiàn)在貴為國舅,入獄前還擔任著諸卿之一的執(zhí)金吾,掌管京城的治安和全國的武器庫,但終究只是小小亭侯的小舅子出身,家境還算不錯,但也只是比下有余罷了,連地方豪族都算不上,至于和名家學習的機會,那也是不可能有的。鑒賞的水平當然也就沒有什么了,完全看不出字里的玄機。
不過他也不需要看出什么玄機。關(guān)注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干什么呢?看看游記見聞等著風頭過去就是了。
書架很大,這么多年來關(guān)進來的官員也不少,寫的東西實際上是很多的,但那些符合董寵口味的書就不算很多了,被關(guān)進來的這兩個月,他也已經(jīng)把那些書看的七七八八了。小半天,手中的書就看完了,董寵又一次站到窗前。
這一次董寵的心情卻不再輕松,而是開始有些焦慮起來,或許是因為沒了消遣的東西吧?他安慰著自己,卻又止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凝望院門的方向。
他在等待釋放的敕令,但等來的卻是奪命的消息。
不知是等了多久,不知是第幾次凝望。緊緊封閉的院門被打開。
現(xiàn)在還沒到守衛(wèi)換班的時間,進來的人穿著的也不是守衛(wèi)的服色。進入者很快分散在四處警戒,他們不是簡單的占據(jù)守衛(wèi)的位置,而是有著自己的選擇,守衛(wèi)站著時沒有發(fā)現(xiàn),到了現(xiàn)在一對比才能看出來,之前他們的站位和“防衛(wèi)嚴密”這四個字有著巨大的差距。
不過這也正常,因為進入者身上穿著的是虎賁的服色,這是皇帝最精銳的近身護衛(wèi),承擔著保衛(wèi)帝國最高權(quán)力者的重任,當然不是這些看守犯人的守衛(wèi)們可以比擬的。
在將梯子架設(shè)好之后,守衛(wèi)們被虎賁趕了出去。整個院子只留下面容肅穆陣容嚴整的虎賁衛(wèi)士了。
看見這些面容肅穆的虎賁衛(wèi)士,不知怎么的,董寵心里忽然開始不安起來。
他并沒有在不安中等待多久,虎賁衛(wèi)士剛剛完成戒嚴,門外就簇擁著進來了兩個人。
為首的那人二十來歲,身材頎長,面白無須,長著一雙漂亮的丹鳳眼。但最引人注目的卻并非是他的身高,也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腰上掛著的佩劍。雌黃色的劍鞘表明了他高級宦官的身份。此人便是董太后宮中最得寵的宦官,小黃門段珪。
稍后一人頭戴武冠,身材矮小肥胖,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五官都擠到一處去了,完全沒有武士的威嚴。要不是他腰上的銀印青綬,誰也不敢相信此人會是二千石級別的高級武官。此人便是掌管監(jiān)察百官大權(quán)的司隸校尉王寓。
不過誰若是見了他這副諂媚模樣就以為他是個膿包那就大錯特錯了。此人出身地方豪族偏支,家族的支持不足以使他登入官場,為了能獲得機會,他對下極其殘酷的壓榨折磨,對上則毫無廉恥的巴結(jié)逢迎,終于讓他等到機會,遇到一個“對胃口”賞識他的太守,憑著鎮(zhèn)壓所謂“盜匪”的功績,終于得以入仕,授官縣丞。
但他終究是沒有什么根腳,此后近十年間便在各個縣的縣丞位子上來回轉(zhuǎn),一點也不得升遷。眼見于此,他心焦無比,正巧遇上第一次黨錮之禍,他便勾結(jié)縣內(nèi)的惡吏栽贓陷害縣令,架空其權(quán)力,又指使惡吏大肆抓捕所謂“黨人”,因其而死的無辜士人百姓超過五百人。
他也因為其殘酷、膽大妄為受到宦官的賞識,不久就被征辟為郎官,不過四五年間就坐上了司隸校尉的寶座。
兩人和隨扈進來之后,院門又再次被緊閉起來。隨扈來到樓梯下之后都停了下來,兩人則腳步毫不停留的順著剛剛搭起來的梯子上了二樓。
樓上的董寵見到兩人進門便急忙回屋,待兩人到了樓上的時候,早已整理齊整站在樓梯口相迎了。
“拜見段黃門、王司隸,二位遠來辛苦?!彪m然自己是國舅、中二千石的執(zhí)金吾,兩人只是伺候自己妹妹的小黃門和比二千石的司隸校尉,但董寵卻絲毫不敢失了禮數(shù)。生活在大漢朝的人,有幾個敢在宦官和司隸校尉面前稱大的?更別說自己現(xiàn)在是戴罪之身不能和外界接觸,若是這兩人使些壞,自己可就萬劫不復了。
至于他們能不能,這還用說嗎?
丹鳳眼的段珪不愧是宮中出身,禮數(shù)一點不缺,口中連稱“不敢”讓過了董寵的揖禮。矮胖的王寓對上從來都是諂媚的,雖然眼前此人結(jié)局已定,但畢竟是皇帝親舅,更何況此次事件,太后雖無能為力但心中也實在惱怒非常,要是被面前的這個死太監(jiān)在太后面前參上一本,日后的日子可就得提心吊膽了,所以他的禮數(shù)也不缺,很明智的讓過了董寵的施禮,那快捷的反應和矮胖臃腫的身材可完全不相稱。
“二位此來可是帶了太后、陛下旨意?”能按照禮數(shù)施禮已經(jīng)是董寵的極限了,雖然這段時間的心情總的來說還是輕松的,但了無音訊的情況下,焦急也是難免的,現(xiàn)如今恐怕正是事件蓋棺定論的時候,暗藏著的焦慮不安便又放大了數(shù)倍的冒出來,急切的想知道結(jié)果。
面對董寵的問題,王寓只當自己是聾子。本來也是,皇帝太后的矛盾、皇帝宦官的矛盾、宦官外戚的矛盾、士族外戚的矛盾都糾結(jié)在這次的事件里,還牽涉到朝政大權(quán)誰屬,真的是誰碰誰死。若不是自己身為司隸校尉實在躲不過去,恐怕早就腳底抹油溜了。
現(xiàn)在身在此處,他也只履行好泥菩薩的本分——不見不聞。
“唉,國舅,太后現(xiàn)下處境艱難啊?!被蛟S是實情,或許是表演,但段珪臉上的表情卻和他的話語完美的搭配了起來,董寵整個人陷入到不妙的氣氛當中。
“怎會如此?陛下年幼,竇氏圈禁南宮,朝中錄事只剩胡廣一老朽,政事無人決策,正應當太后臨朝稱制,安天下人之心啊。而且朝中大臣,如司空重寧公等也期盼太后臨朝,如何會處境艱難?”董寵完全無法理解局面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令太后“處境艱難”的樣子。
現(xiàn)在的皇帝雖說號稱十五歲了,但作為舅舅的他知道,冬天出生的他連十四周歲都不到,如果按照出生時的年齡算,更是十三歲的都不到,就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且皇帝原本只是一個小小的亭侯,作為桓帝堂弟的兒子,遠支宗室,連晉爵縣侯都不敢想,更別說什么入嗣大統(tǒng)繼承皇位了,所以根本沒有接受過任何的帝王教育,對朝政一無所知,他能,他會處理什么朝政?
原本的太后竇氏在前年九月的辛亥之變后被遷居到南宮,名義上是就近侍奉,實際上就是就近監(jiān)視,已經(jīng)被圈禁了起來,竇氏一族也被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即使沒有被殺被流放,也不可能幫助皇帝治理國家處理朝政。
就算他們想幫,皇帝也得信?。?p> 至于皇帝初立時輔政的三位錄尚書事們,大將軍竇武和太傅陳蕃都被殺了。原本是司徒,現(xiàn)在升為太傅的胡廣是已經(jīng)八十歲的老頭子,而且自二十年前致仕之后,他雖一直被挽留在朝中,但卻早已諸事不理,現(xiàn)在就連雒陽小兒都會那句“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這樣殘缺昏聵的輔政團隊如何能夠幫助皇帝處理朝政?
這樣的情況,難道不該自己的妹妹臨朝稱制嗎?難道不該自己董氏一族執(zhí)掌朝政嗎?這就是理所應當啊。更別說還有司空劉囂的支持。
雖然劉囂這個司空只是坐而論道的虛職,但畢竟地位崇高。而且他親近宦官,通過他很容易就能獲得一部分宦官的支持,內(nèi)外合力之下,其他注定失勢的宦官就算要反撲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來。
怎么突然就會“處境艱難”了呢?
段珪能明白董寵的失落,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同樣是太后宮中的小黃門,主子臨朝稱制還是不臨朝稱制,他的權(quán)力可是決不可同日而語的。
但他不愧是久在宮中行走的,心里再多的想法面上也是一絲不露。還是一副懇切的樣子,似乎要說服董寵接受什么。
“國舅你久在此處,內(nèi)外消息隔絕,恐怕還不知道吧。就在昨日,劉司空被陛下一封策書免去了司空之職?!?p> 這一句話仿若一個晴空霹靂讓董寵驚在了那里。劉囂是朝中唯一支持董太后臨朝稱制的重臣,更重要的是他是董氏外戚與宦官的橋梁,現(xiàn)在沒有任何災禍沒有任何理由的將其策免,不只是拔掉了董太后在朝中的支持者,也拆毀了董氏與宦官之間的橋梁。外沒有朝臣支持,內(nèi)沒有宦官策應,去年才被解除“保護”來到京城的董氏一族能有什么作為呢?沒有實力卻想著掌握朝權(quán),恐怕又是一個竇氏的下場!
想到此處,董寵不禁汗如雨下。失神的喃喃自語:“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似乎是被董寵的末日氣氛所感染,又似乎是為了理清自己的思緒,段珪便將其中原因娓娓道來:“自國舅你被帶到此處開始,朝中士族、竇氏余孽便不斷攻擊你和劉司空,矛頭直指太后。而且……”
段珪轉(zhuǎn)頭看了下身后的王寓,眼見王寓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泥塑人像的模樣,湊近董寵耳邊說道:“曹特進反對?!?p> “曹特進反對!”這五個字仿若驚雷,擊碎了董寵最后的僥幸。
特進是皇帝給予位置不到的官員的殊榮,也就是說你位置不到,排班的時候不能在前面,但是皇帝特許你站到前面來。
特進的殊榮給的少,姓曹的更少,但也是有幾個的。按說段珪故意含混的說曹特進而不說淯陽侯或者曹常侍,董寵不一定能反應過來是誰,但在這里說出來一錘定音的也只有那么一人——中常侍淯陽侯曹節(jié)!
自竇武陳蕃執(zhí)掌朝政、九月辛亥之變后,宦官的權(quán)力架構(gòu)發(fā)生了很大的更迭,桓帝時代的中常侍管霸、蘇康,竇太后的長樂尚書鄭颯,竇陳的臂助黃門令山冰都成為了過去式,現(xiàn)在宦官中地位最高的就是曹節(jié)、王甫、張讓、趙忠四人,至于程璜、侯覽之類雖然還很囂張,但影響力已經(jīng)逐漸消退,不再能影響到最高層面,被授予高高的虛銜養(yǎng)了起來。
這其中又以曹節(jié)實力最為強大。
曹節(jié)此人名字與漢獻帝的皇后,曹操的女兒曹節(jié)同名,但可不是一個人。
此人原本是家世二千石的顯宦家庭出身,在安帝順帝時期家道中落,不得已進宮,在后世西園八校尉的前身,皇帝私人武裝性質(zhì)的西園兵中擔任騎兵。很快,家世良好、知書達理長得又健壯的他就脫穎而出,被順帝選中調(diào)到身邊來擔任小黃門。在大將軍梁商還在的時候曾經(jīng)囑咐過自己的兒子,要想安穩(wěn)掌權(quán)就要結(jié)交后宮宦官,其中就特別提到了曹節(jié)的名字。桓帝時他被升為中常侍,成為宮中地位最高的宦官之一。
因為他并非桓帝最信任的人,所以在桓帝時期并沒有掌握巨大的權(quán)力,可也是因為他并非桓帝的親信,又久在宮中,做事還面面俱到,桓帝身亡竇太后臨朝稱制之后,他便被任命為奉車都尉,率領(lǐng)虎賁、羽林諸軍到河間國迎接靈帝,由此和靈帝結(jié)下淵源。
而他權(quán)力登上巔峰則是在靈帝登基第一年的九月辛亥之變中。正是在他的領(lǐng)導下,宦官們挾持皇帝假傳圣旨將執(zhí)政的竇武陳蕃及其支持者殺害,并且發(fā)動了第二次黨錮之禍,對他們的支持者同情者進行追殺并且斷絕了他們?nèi)胧说臋C會。
經(jīng)此一役,他徹底成為宦官的首領(lǐng),并且晉爵淯陽縣侯。
而且為了牢牢看住竇太后,他還擔任長樂衛(wèi)尉。
外間人以為辛亥之變后他擔任中二千石,地位比衛(wèi)尉還要高的長樂衛(wèi)尉只是為了顯示身份地位,卻沒有想到還有“保護”竇太后的這一層意思在內(nèi)。
其思慮之縝密由此可見一斑。
王甫的崛起也是自九月辛亥之變。原本他只是一個小黃門,辛亥之變時親自沖鋒在前,奪取山冰的黃門令職務放出熟悉竇太后宮中情況的原長樂尚書鄭颯,令其控制長樂宮中情況,將太傅陳蕃抓獲,率軍逼迫大將軍竇武自殺。為宦官的奪權(quán)立下汗馬功勞。
但也因為他殺戮太重,難掩悠悠之口,事變后宦官分贓,他只是升為中常侍,并繼續(xù)擔任黃門令掌握省內(nèi)宦官,并沒有像很多參與其中的宦官那樣得以封侯。
對此他的心中是有著很多不滿的。
張讓趙忠,這兩人是這個時期在后世最著名的宦官了。
實際上按照資歷和地位來說,排序應該是趙忠、張讓。
趙張兩人在桓帝時代都是小黃門,但趙忠曾經(jīng)在桓帝誅殺大將軍梁冀一役中立功,被封為都鄉(xiāng)侯,而張讓當時則只是桓帝的“親密愛人”。后來雖然趙忠被降爵為關(guān)內(nèi)侯,地位有所下降,但張讓也“色衰愛弛”。兩人雖然還在皇帝身邊,卻都在漸漸遠離權(quán)力中心。
到了靈帝時代,他們因為是資深的小黃門,得以繼續(xù)留在皇帝身邊,級別也升為中常侍,但是在辛亥之變中,基本承擔的就是安撫蒙騙皇帝的任務,并沒有借此事件在宦官中建立屬于自己的威望。
到曹節(jié)去世之后,也是趙忠擔任車騎將軍,成為了宦官首領(lǐng)。
這些人號稱“四兇”,但真正能壓服其他三人以及諸名資深宦官的也只有曹節(jié)一人而已。
去年冬天的時候,曹節(jié)大病一場,大家都以為他熬不過去了,皇帝都慣例送了一個車騎將軍的位子讓他上路了。誰成想,熬過冬天之后他又活了過來,而且看樣子,或許是因為當年習武的底子還在,身子是越發(fā)的好了。這恢復能力完全不像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頭子。
原本董寵劉囂等人敢惦記讓董太后臨朝稱制就是因為曹節(jié)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回,即使撿回一條命,恐怕也元氣大傷只能修養(yǎng),不能再掌握宦官大權(quán)了。
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他居然沒死,也沒病得起不來,過了幾個月居然又活蹦亂跳了。
有了他在鎮(zhèn)著,其他的宦官心思再多也不敢跳出來,如此一來,將董氏和劉囂拋棄便是必然的了。
至于現(xiàn)在去和他協(xié)商分贓?
且不說于內(nèi)皇帝年幼,于外無外戚輔政,錄尚書事昏聵的局面對于宦官掌權(quán),或者說對于他掌權(quán),最為有利,只說之前自己打著趁他病要他命的心思策劃董太后臨朝稱制,就已經(jīng)將他得罪到骨子里去了,又怎么可能實現(xiàn)合作?
現(xiàn)在只希望不要成為下一個竇氏吧!
董寵滿心苦澀,但段珪卻沒有照顧他心情的意思,繼續(xù)拋出一個重磅消息:“昨天,與罷免劉司空的策書一起下來的,還有任曹特進為大長秋的詔書?!?p> 聽著段珪滿嘴苦澀的話語,董寵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其中蘊含的意思,但既然這是最后拋出來的消息肯定是最重要的。
雖然之前是個小白,但既然謀劃著姐姐臨朝稱制,自己錄尚書事輔政的大事,想要成功,宦官的因素就絕對不能不考慮,關(guān)于宦官的知識就沒有少補,雖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沉吟過后卻也知道了消息里蘊含的血腥味。
皇后的寢宮稱之為長秋宮,大長秋就是長秋宮里管事的宦官。
而現(xiàn)在,自己的外甥還沒有加元服親政,更沒有冊后,哪來的什么長秋宮?沒有長秋宮,又哪來的大長秋?
但他就是有了,而且在這個敏感的時刻!
在光武帝將宮內(nèi)的官員幾乎盡數(shù)換成宦官之前,宮內(nèi)也是有士人服務的,而管理宮內(nèi)的官員,包括宦官,的職務就是詹事。而大長秋作為長秋宮管事的,既是詹事的副手,也是宦官的首領(lǐng)。
到了本朝,不再有詹事,大長秋也是設(shè)而不任,其作為宦官首腦的地位也一去不返。
畢竟本朝不同于前漢,宦官也是朝堂中重要的決定性力量。好幾名中常侍分立無不隸屬也就罷了,要是頭上再加個大長秋把這些中常侍都管起來,恐怕皇帝也睡不著覺?。?p> 但是現(xiàn)在,曹節(jié)他就敢擔任這個職務!
這既是他對自己實力的展示,也是對宦官中各個山頭的嚴正警告——老虎沒死,還成了你們的現(xiàn)管,你們都別想著翻天!
“大長秋,大長秋,他……”董寵情不自禁的看了王寓一眼,湊得離段珪更近,幾乎是咬著耳朵以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聲音說道:“他怎么敢?皇帝怎么敢?”
段珪也是滿嘴苦澀但口氣里卻又有一絲羨慕,“前日朝中有大臣上書,陛下年已漸長,所學又有成就,圣德照物,明年可親政!”
什么朝中大臣,分明就是曹節(jié)的意思!
這一手既是為大長秋的任命合理化,也是在向皇帝暗示,自己擔任大長秋只是為了籌建長秋宮,待到冊后之后就會自請免職,還政于陛下,請陛下切勿擔憂!
而且,皇帝親政,這一手一使出來,什么臨朝稱制就完全沒有存在的可能了。
更糟糕的是,原本太后臨朝稱制雖然不是皇帝親政,皇帝沒能直接掌握朝政,畢竟是加強了皇帝的實力,皇帝是會支持的。不然在這些煊赫囂張的宦官面前,毫無根基毫無實力的皇帝只憑著所謂正統(tǒng)的名分真的太讓人沒有安全感了。
要知道,既然竇武能借竇太后之命把桓帝的親兄弟平原王、渤海王家的王子剔除出選項,讓八竿子打不著的自己入繼大統(tǒng),宦官們自然也可能假借竇太后的名義把自己廢掉,再立一個皇帝,理由和候選人都好找得很——忘恩負義,圈禁太后;兩王家的王子。
現(xiàn)在宦官提出親政的條件,相比于母親臨朝稱制,母族外戚掌握大權(quán),自己親政可不是好得多?
親政的吸引力,即使不是皇帝也很清楚。
為了達成這個交易,恐怕現(xiàn)在皇帝也希望自己死!
曹節(jié)太狠了!
“太后處境艱難啊……”知道了全部消息之后,董寵也不禁感嘆起來。
他口中感嘆著太后的處境艱難,心里想得更多的卻是自己和董氏一族的命運。
現(xiàn)在的情形真是如履薄冰啊。該怎么樣走接下來的路呢?
“今日朝上有郎官上書,稱孝仁皇孤居北地,皇后宜還居河間,衛(wèi)護慎園,陪伴先皇,以慰孝仁皇在天之靈。不過被監(jiān)朝的趙常侍駁了回去?!?p> 所謂孝仁皇就是當今皇帝的父親,上一任解瀆亭侯劉萇。在皇帝即位之后便追尊自己的父親為孝仁皇,安息之地升格為慎陵,陵寢之外的園林便被稱之為慎園。九月辛亥之變前,董太后的封號就是慎園貴人。現(xiàn)在她的實際尊號也不是太后,而是孝仁皇后。如果遇到那些較真的清流,不稱其為董太后而稱呼孝仁皇后,她也沒轍。也有那些覺得“太后”之名名位不正,但是又不愿得罪人的人會以董太后所居宮號代稱,稱永樂宮。至于他們這些太后的人,當然尊稱太后了。
這個郎官的奏章就是對竇氏一族亮出的利刃??!
你還有完沒完!董寵又被這話驚的說不出話來,心里埋怨著一個消息一個消息往外吐的段珪。完全沒有想到,如果一下子聽到這些消息,自己受得了受不了。
“這是向我董氏開刀了啊?!卑肷魏蠖瓕櫟男纳癫攀樟嘶貋?。
“也不盡然,太后囑咐小臣對國舅說,今日還只是區(qū)區(qū)郎官,不打緊。只要董氏能知進退明得失,便可安然度過,若是董氏沒有回應,下次恐怕就不是郎官,監(jiān)朝官也不會駁回了。”段珪眼神灼灼的盯著董寵的眼睛,似乎要深入他的靈魂里,聲音中帶著一絲蠱惑的說道,“此次危機,恐怕只有國舅你能解了?!?p> “這……”董寵向來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聰明的人,但這次卻第一時間明白了段珪話里的意思。
默默沉吟半晌,終于艱澀的開口,發(fā)出完全不似自己的聲音:“請轉(zhuǎn)告太后,寵在所不辭。”
“國舅深明大義,珪萬分佩服?!倍潍暬蚴羌踊蚴亲鲎鞯淖プ《瓕櫟氖?,臉上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
過了一會,或許是等待董寵的心境平復些許,段珪從袖中拿出一卷簡牘遞到董寵面前,說到:“請國舅簽名吧,今日珪便將此章上呈陛下,明日圣旨就該下來了。”
董寵認命的將奏章拿過來,也不看什么內(nèi)容就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左不過是認罪請罰之類的,既然自己早已被妹妹和外甥拋棄,結(jié)局早被注定,內(nèi)容看不看也就無所謂了。
拿到簽名之后,段珪王寓二人便徑直離去,只留下董寵一個人淹沒在冰冷的陽光里。
第二天,段珪帶著皇帝的圣旨來了,結(jié)果不出所料,秋后處決。
呵呵,也算是給了自己這個舅舅面子,沒有一條白綾一杯毒酒立即了賬。
虎賁衛(wèi)士沒有撤去,在秋后到來前的這兩個月里,自己必須繼續(xù)被關(guān)押在這里,不得探視更不得外出,時刻得在換防后的虎賁衛(wèi)士們監(jiān)視之下生活。
恐怕是擔心自己最丑陋的面貌被傳揚出去吧?
還好,得到了一個兒子明年皇帝加元服后將被封為侯爵的承諾,
呵呵,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