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過后,城郊所有逃荒災(zāi)民都吃了一頓飽食,沒有孩子被選為道童的,道觀便不再理會。其余道童家屬,則由清榮道長帶去城東一處供奉莊園暫時安頓,隨后會被安排往各地成為雇傭租戶。
楊韶與一眾道童,在玄都、清蒼等道長帶領(lǐng)下,先與家人道別,再帶上衣物行李隨一眾道士轉(zhuǎn)到城南,乘坐馬車前往赤霞山。
赤霞山位于梁丘縣南五十里的清霞嶺,山高約五百丈,盤旋的山路險峻崎嶇難行,山中棲息有虎豹等兇猛異獸,天黑上山是非常危險的,所以當(dāng)晚宿于清霞嶺下青臺鎮(zhèn)一家道觀供奉的莊園,
次日一早上山,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半山腰,不過清妙觀的山門已然在望,鐘聲空寂悠遠(yuǎn),在群山中回蕩。漢白玉浮雕著蒼松迎客紋飾的山門牌樓十分華麗壯觀,上書有“清妙觀”三個剛勁有力的大字。
玄都和清蒼帶隊走在前面,道童們走得腳酸腿軟,叫苦連天,有的跟著到了山門,有的估計還在半路,但玄都和清蒼根本不管。
玄都老道士對別人漠不關(guān)心,但對楊韶卻似乎極好,見他始終沒有掉隊,不時回頭微笑,以示鼓勵。楊韶心中暗暗記著,想到師傅途中兩次遞水壺給自己,卻不知他是在哪里打到的清水,也沒見他身上帶水壺。
山門坐落在一處山嘴,另一邊是峽谷,走進(jìn)山門就可以望見鱗次櫛比的大殿和房舍層層疊疊,倚山勢建在山洼里,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在夕陽下反射著點點赤紅霞光,煞是璀璨奪目。
進(jìn)了山洼,前方是一片巨大的白玉廣場,登上道觀正門的高高臺階下,立著一個半人高的葫蘆狀香爐,頂上有蓋子,蓋子中心有寶剎一樣的頂珠,底下有三腳支地。表面顏色說黑不黑,說白不白,不知是銅是鐵,通體呈一種特別的青灰色,顯得古樸而神秘。
一大群青袍道士簇?fù)碇幻砼素缘琅?,頭戴寶蓮冠,滿頭白發(fā)的年老道士從臺階上快步而下,清蒼便吩咐道童們在廣場前稍等,自行迎了上去。
玄都真人走前兩步,又回頭對楊韶道:“徒兒!你是俗家弟子,不用參與出家入道儀式,且去廣場門口處等著,為師去見見玄妙師兄,稍后再帶你回藏門谷!”
楊韶點頭,依言遠(yuǎn)遠(yuǎn)走開,見那群道士互相寒喧禮畢,然后分派弟子準(zhǔn)備儀仗,看起來不算宏大,應(yīng)該是一般性禮儀,正式的大禮顯然要到明天了。
不多時,師傅玄都真人便回來了,招呼楊韶一聲,帶他返回廣場外,走另一條叉路往西而行,翻過三四座山頭,前面兩座高聳的峭壁夾峙之間,有一條丈來寬的陰森狹窄山路一直通向看不見頭的遠(yuǎn)處。
青灰色峭壁底下,入口處的路旁立著一塊石碑,上有“藏門谷”三個紅色大字。好在這條山路僅一里多長,由山路漸向高處,翻過一座寸草不生石山,里面又一個山洼,遠(yuǎn)處山腳下依山勢高低排列著幾排房院。
楊韶隨師傅走到房院前的門樓時,特意抬頭一看,見門頭匾額書有“玄光院”三個大字,心里不由思索,以他讀過的書,卻也想不起“玄光”二字有什么典故來歷。
進(jìn)了大院,前門正中的臺階下又立著一個半人高的青灰色香爐,與清妙觀前廣場上那個一模一樣。這次楊韶走近了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爐體表面有著凹凸不平的淺淺浮雕花紋,紋飾細(xì)微活靈活現(xiàn),有日月星辰、風(fēng)云雷電、山河湖海、森林沼澤、獸鳥蟲魚……
另有一些大葉藤蔓從頂上的蓋子中間寶剎處一分為三,向三面延伸到蓋子邊緣,轉(zhuǎn)而向下一直到小爐身、大爐身,直到底下的三個支腳。三條藤蔓將爐蓋、爐身、爐腳連為一體。奇怪的是,花紋什么都有,就是沒有一個人。
按理說是道觀所用之物,怎么也要有個三清祖師、真武大帝什么的,然而……沒有!
在楊韶看來,這個香爐雖然做得好看,但設(shè)計得實在笨拙,大小爐身都沒開孔,僅在離蓋子邊檐下一寸處的三條藤蔓之間,開有三個八角形,約巴掌大小的孔洞,里面插滿了紅香,從三個孔洞不斷冒出淡藍(lán)色煙霧,熏在蓋子邊檐處繚繞良久才散。
“師傅!你老人家回來啦!”
這時,從左側(cè)廂房出來一名黑大個子,不但面色黑如鍋底,還滿臉橫肉,粗眉大眼,身材高大結(jié)實,走路嗵嗵直響,一雙大手看起來比正常人長很多,抱拳行禮時發(fā)出啪的一聲,顯得力大無窮,說話嗓音粗糙得像金石磨擦一樣,聽起來讓人十分不舒服。
“嗯!對了!這是為師新收的弟子,以后你們可師兄弟相稱,先帶他去安頓下來,明早一起來見!”
玄都真人吩咐一聲,自顧自向里面主院走去。
黑大個這才好奇地看了楊韶一眼,嗵嗵兩步走了過來,嚇得楊韶不由后退兩步,但看他臉上掛著憨厚的微笑,似乎沒什么惡意,楊韶連忙躬身見禮道:“見過師兄!但不知如何稱呼?”
“我叫留罡,上四下正的罡!師弟你又叫什么名字?”
黑大個咧嘴一笑,在大黑臉映襯下,露出白森森的大牙。這形象看得楊韶有點害怕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回道:“楊韶!韶華的韶!”
“以后我們就是師兄弟了,我跟師傅修習(xí)玄甲功、碎玉拳三年了,力氣可大著呢,你會些什么?練過武藝么?哦……你跟我來吧!對了……我剛吃完晚飯,你還沒吃吧,我先去廚房看看有沒有剩的,要不得找雜役再做一份。”
看不出,這位留罡師兄乍看有些笨拙,卻是個話嘮,但應(yīng)該不是什么刁滑之人。楊韶心里暗暗松了口氣,不由苦笑著跟了上去。
房間很快找好了,前庭東廂院靠北面兩個小房間,一個還算寬敞的廳堂??磕厦嬉慌乓彩侨g,那是留師兄的居所。東面是一排雜物房,里面似乎堆放著柴薪、破舊家具什么的。很快,留罡就去廚房端來了一碗面條,還有兩個雪白的大饅頭。
楊韶走了一天山路又累又餓,很快就一掃而光,倒頭大睡。早上天還沒大亮,楊韶就被留罡推醒,匆匆洗刷吃了早點,一起去北面主院拜見玄都真人。
玄光院并不是一個四合院,而是三個大院落組成,前面一個住著弟子雜役,后面有兩個院落,排列不甚規(guī)整,東北院是真武殿,那邊另有門出入。西北院里大院套小院,有大小房舍三十余間,那里才是玄都真人的住處。
出后院大門,前面是一堵兩三丈高的青石墻,中間有臺階,上面就是一個大廣場,兩邊有廊道相通到玄光院前門牌樓處,順里側(cè)房前走廊往西,玄都真人居住的大院坐落在高高的臺基上。
留罡熟門熟路走習(xí)慣了,很快就帶楊韶到里面正堂外,這時天色還帶著一烏青,堂上也沒點燈,空蕩蕩漾的不見半個人影,正踟躕間,就聽里面?zhèn)鱽硪粋€淡淡的聲音。
“不錯!能按時到!進(jìn)來吧!”
楊韶暗暗驚奇,玄都真人耳朵居然這么機(jī)靈,但隨留罡步入正堂,轉(zhuǎn)進(jìn)后側(cè)一個大房間時,才覺得玄都真人簡直神了,他是怎么知道有人來了呢?
不過,這時他已經(jīng)顧不得多想,走進(jìn)房間就見里面一燈如豆閃爍,光線明暗不定,照得墻壁四周一排排高大的書架顯出條條幽暗的黑影。
玄都真人坐在高腳書案后,只顯出身著青袍的肩膀,一頭白發(fā)和滿是皺紋溝壑的額頭,另半張臉則被雙手翻閱的藍(lán)色封皮,白框黑字的書本遮掩住了。
楊韶一看到書架和書,心里就莫名地產(chǎn)生一絲激動,悄悄抬眼一望,師傅翻閱的書封上,有“庚金正氣訣”五個字,不由心中驚訝,這是什么書,難道是一門道家經(jīng)典,有什么特別么?
楊韶很想開口問問,但看師兄留罡恭恭敬敬地站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樣子,他也就不好胡亂說話,跟著低眉順眼地站定,頓感氣氛有些壓抑,而不是來時自己想像的那樣了。
直站了一個時辰還多,外面的天色漸亮,太陽光線也照進(jìn)了房間,玄都真人這才放下書本,輕咳一聲,緩緩抬起頭掃了二人一眼,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目光銳利地盯著楊韶,面無表情。
楊韶心里頓時緊張起來,一看師傅那直勾勾的目光似乎要看進(jìn)自己的心里去,有點受不了這種僵局,便踏前半步,躬身施禮道:“弟子拜見師傅,給您老人家請安了!”
“嗯……”玄都真人眼中一絲意外之色一閃而過,卻轉(zhuǎn)頭看了看留罡,揮揮手道:“你去吧!勤加練功!”
留罡恭謹(jǐn)?shù)卮饝?yīng)一聲,快步退出了房間。
玄都真人又開口道:“你知道為師為什么收你為俗家弟子,而不用去觀中做道童嗎?”
“弟子不知,請師傅解惑!”
楊韶心中一驚,收道童和收俗家弟子不都是道觀要求的嗎?難道這與師傅有什么關(guān)系。
“很簡單,去觀中做道童,日常不但要學(xué)習(xí)道家經(jīng)典,驅(qū)鬼招魂做法事,還要挑水伐薪,接待香客,練武的時間就少了。而入為師門下,你什么俗事都不用做,只需要練習(xí)這門《庚金正氣訣》,越快越好,將為師的衣缽傳下去,可明白了?”
楊韶聞言一怔,看師傅面容蒼老的樣子,恐怕時日無多,急于尋弟子傳承衣缽,也說得過去,可自己什么都不懂,真能練好武藝嗎,但看師傅一臉急切嚴(yán)厲,肯定容不得自己猶豫,便躬身拜道:“弟子謹(jǐn)遵師命,愿意練習(xí)武藝,但是……弟子恐難理解經(jīng)義……”
“呵呵……這個不用擔(dān)心,只要能識字,先隨為師學(xué)習(xí)《玄清醫(yī)典》,此典籍包含醫(yī)藥針灸、人體經(jīng)脈骨骼,學(xué)習(xí)這門武藝必須要以此為基礎(chǔ)。另外,這門功法口訣的要義,為師另外注解了一份抄本,先聽我講解功法基礎(chǔ),再回去試著練習(xí)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