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空氣中炸藥的氣味,漸漸變得稀薄,甚至即將要消散殆盡。六月,莊稼收獲在即,多虧了龍王爺保佑,自從1942年大旱之后,這兩年是風調(diào)雨順,看莊稼的長勢,今年應該是一個豐收之年。
日本人占領洛陽的消息不脛而走,雖然他們的魔爪,還沒有開始往東擴張,但是令人義憤填膺的是,許多地方竟然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了一些個“皇軍治安維持會”。
“哎,二狗子,你不是能嘞很,說亂世出英雄,想出去闖闖,你回來弄啥嘞?”大口集會上,看著同村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張二狗,張大有幸災樂禍的問到。
雖然衣衫襤褸,更雖然面容憔悴,但是張二狗的兩眼之中,卻絲毫沒有那種疲憊或者說是渾濁的樣子,有的只有那獵豹一般的犀利。
聽見張大有的話,張二狗不搭他的話,搶過他剛點燃的一根煙卷,美美的吸了起來。張二狗如此舉動,張大有并不生氣,仿佛是已經(jīng)習以為常。熟練地從左邊口袋里摸出一張白紙,再從右邊口袋里好一陣摸索,終于從口袋的旮旯里摸出來一點碎煙絲,放在白紙上一卷,末了再用唾沫這么一粘,又是一根煙卷。
拿過張二狗手里的煙,一邊引燃剛卷的煙卷,一邊說:“今天出來忘帶火了,這還是剛才借人家的。”狠狠地吸上一口,緩緩的再吐掉煙氣,這才正兒八經(jīng)的開口問到:“你出去這才幾天,咋混成這樣了?”
聽見他的話,張二狗剛想回答,道一道苦水,言一言緣由。但是扭臉一看這略有些熙熙攘攘的人流,再看看那些似有似無,似是不經(jīng)意間撇過來的眼神。張二狗生生將已經(jīng)到嗓子眼的話咽了回去,改口說到:“嗨,別提了,這會出去,光帶了一件衣裳,一個大子兒沒帶。好家伙,到鞏縣嘞時候,衣裳叫順跑了,想弄點啥吃吃吧,他媽的連剩飯都沒一個人愿意給我。這不我想連夜回來,天黑不好認路,身上穿這身也弄成這樣了。”
一邊說,一邊張二狗的神情也漸漸地變得暗淡下去,擺擺手,“唉,算了不說了不說了,回去,先回去吃頓飯換身衣裳,然后再睡個覺補補。你回去不回去嘞?”
“擱這兒也沒啥事,回去吧?!睆埓笥姓f到。
大口村往南,就是寨灣的地界,而寨灣再往南,卻又是鐵村了。從寨灣有一條路,經(jīng)過小澗河,就可以到曹寨或者是馬寨,而曹寨往北一點,則是東張村。張二狗和張大有,家就是東張村的。
說大口這片地界,一條小澗河南北橫穿而過,南邊一直到山里,北邊卻是流到了伊河里。河谷的寬度,雖然參差不齊,但是平均下來,怎么也得有個三四百米。
雖然這河谷不小,但是卻是只有谷底的最低處,有一條一米左右的小溪蜿蜒曲折的流過。而且要是到了比較干旱的年份,連這條小溪,也要面臨斷流,甚至是干涸的命運。
在河谷的兩邊,零零散散坐落著幾個村落。而想要穿過這個河谷,有三條路可以走。一是從寨灣經(jīng)河谷到馬寨或者曹寨;二是從鐵村那條小路,經(jīng)過河谷,到對面的楊村;第三條就是從大口,往東經(jīng)過溫村,穿過河谷就可以到對面的張大寨。
張二狗和張大有兩個人走在路上,張二狗只管低著頭走路也不說話,張大有不知道說啥,也只好保持著沉默。
出了寨灣,下了大坡,空曠的河谷,只有兩道單薄的身影??戳丝创_認了一下,周圍確實是已經(jīng)四下無人,張二狗終于打破了沉默:“大有,想不想出去闖一闖?”
張二狗突然開口,張大有一陣錯愕,回過神來,看著張二狗此時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吧。你租張老爺家的三畝地,我看今年長的不賴,再加上你家的一畝六,收成絕對好。你這次出去,張老爺還不知道,應該還沒有把那三畝地交給別人。咱就是老農(nóng)民,老老實實種地都中了,別想別的那么多,現(xiàn)在這么亂,家里還有媳婦孩子,萬一有點啥事,咱不在家,那會中?”
張大有看起來一副精明能干,很有頭腦的樣子。但是熟悉他的張二狗知道,他的這位無話不談的老伙計,也僅僅是表面上看起來是那么回事罷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老實巴交,而且沒有一點心眼的農(nóng)民。就知道守著祖上傳下來的那三畝八分地,每天堅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就是有空的時候,這個村子晃晃,那個村子轉(zhuǎn)轉(zhuǎn),給人打點短工,也算是掙一點外快。
雖然張二狗知道他老實巴交,也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攛掇,他都肯定不會跟自己在這亂世闖一番,但是他還是試探了一下。果然這個碰見危險就回避的老伙計,這一次不僅他自己回避,還要拉上自己這個他的發(fā)小回避。
“剛才在河西,我叫了幾個人,明天來俺家坐坐,你也來吧?!背聊嗽S久,張二狗還是說了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弄啥嘞?”似是預感到了什么,張大有的語氣之中,明顯的有了一些提防的韻味。
“沒事,幾個老伙計,你都認識,就是這么長時間不見了,坐一起噴噴?!睆埗房赡苁菦]有注意到張大有的變化,隨意的說著。
“百順,”張大有已經(jīng)好久沒有叫過張二狗的大名,此時卻突然叫了出來。嘴唇蠕動,像是有話要說,但是卻又像是有些顧忌,須臾之后,張大有嘆了口氣,這才說到:“百順呀,你的想法,我差不多知道一點了。不過這話說回來,我還是想勸你,別冒太大風險,想想媳婦想想孩子。老老實實種地吧!”說完之后,張大有好像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又是長長的嘆了口氣。
“嗯?!睆埌夙樝袷谴饝窒袷欠笱?,這么模棱兩可的回答。不過看他低頭不言不語的樣子,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問題,亦或是在思考張大有的話?
一夜無話,第二天張大有起床喝了一碗稀飯,就朝張百順家走去。等他到張百順家的時候,張百順家已經(jīng)聚集了十來個人,都是這左右村的,年齡也都差不多,而且這是十來個人,自己也全都認識。
“呦,都在呀!”這就算是集體都打過招呼了。
似是對于他能來,感到頗為意外,聽見他的話,眾人楞了一下之后,趕緊擠了擠,給他騰了一個位置,讓他坐了下來。
休息了一整晚,張百順明顯不再是昨日那副尊容,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不止一星半點,此時他正蹲在石臺上眉飛色舞,唾沫滿天飛的講著什么。
看張大有坐好,李志通說到:“你這貨別啰嗦了,趕緊仔細說說?!?p> “你看看這貨,他不叫我啰嗦,還叫我仔細說,你們說要是不啰嗦,那能說仔細?”張百順翻了翻白眼。他的話頓時也引起一陣哄笑。
玩笑歸玩笑,正事還是要趕緊說的,畢竟日本人已經(jīng)占領了洛陽,誰也說不準保不齊哪天就會到這里。
“好了好了,不說著耍了。說正事,就是剛才跟你們說的那群人,我也吃不準他們到底是誰。你說是共產(chǎn)黨吧,不過穿的是國民黨的衣裳。但是你要是說他們是國民黨吧,我聽鞏縣那邊的人說,他們整天喊的口號,是共產(chǎn)黨的口號?!睆埌夙樢贿吽伎迹贿厡⒆约旱囊娐務f給這十來個人。
“那照你說這咋弄嘞?是跟著他們?還是另找出路?”
“管他嘞,只要是打鬼子都中。不管是啥部隊,只要是跟著部隊走,打死鬼子就是功勞,有功勞以后都會當官!”
“你這是想當官,還是想打鬼子嘞?”
“不中不中,你說這不中。要是這不是啥正規(guī)嘞部隊,跟著他們?nèi)ゴ蛉毡距喜筷?,那不是尋死嘞。我看到時候,就算是你一個人打死一群老日,你還咋當官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