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濁急忙望去,花如何輕叱一聲,長劍直刺而出,只覺一股寒氣逼來。劍光閃閃,人影孤斜,光影相生,再看幾招,似乎覺察不到長劍,目中只余清光和陰影,清光如雪亂舞,陰影卻如枯枝凝立。
花如何笑道:“這是‘疏影劍’!”嘴上說話,手中長劍不停,劍意流轉,好比紙上弄墨,許清濁盯著一團劍光,忽覺仿佛回到冬日,正在書房窗外,端詳著那數(shù)枝臘梅。
他從未見過這么酣暢而美妙的劍法,只記得父親許明燈有次在漫天狂風中舞動鐵槍,方可同今日所見的精彩相比擬?;ㄈ绾蝿^數(shù)十招,往前挽個劍花,便即凝立不動,宛如孤梅之姿。
許清濁呆呆地問:“使完了?”花如何反問道:“你說呢?”許清濁道:“我、我不知道……”花如何笑了笑,喝道:“別發(fā)呆,‘盈秀劍’來了!”
她話音未落,長劍由下而上,劍身左右微擺,劍光如弧如圈,憑空一個個連在一起,好似花團錦簇,嬉鬧春光。許清濁瞧見她無論身姿、劍姿,都是美到了極處,但氣質與之前運使“疏影劍法”時,卻是截然相反。
花如何長劍舞到酣處,問道:“你瞧得出這是什么花嗎?”許清濁不敢確定,試探道:“是……是山茶么?”花如何把劍一立,笑道:“不錯,半年的花兒沒白畫!”
許清濁觀望“盈秀劍法”,奇想暗生:“這門劍法使開了后,劍光堆疊相擁,堪比數(shù)列士兵同舉盾牌,縱有千萬長槍攢到,也休想突破這道光墻?!?p> 思索之際,花如何又道:“分心什么?此乃‘勝春劍’!”循聲而望,花如何劍路又變,長劍揮得極緩。許清濁一驚,只見劍鋒似乎拖著一條長長的光亮尾跡,再看一會兒,仍是如此。
忽覺天地萬物都慢了下來,細微之處似有小花小草,從大地上冒出尖角。許清濁不須花如何提醒,忍不住道:“月季!”花如何微笑不答,長劍在身畔舞動,如春風纏繞,替人間帶來生機。
又是幾十招過去,花如何喊道:“現(xiàn)下是‘醉秋劍’,一日三變,稍轉即逝!”許清濁睜大了眼睛,但見她每招使不到一半,即刻轉向下一劍,中斷之處卻無突兀,只覺劍勢暗藏,意猶未盡。
許清濁瞧她四門劍法一時孤,一時團,一時緩,一時幻,當真是包藏萬千,奧秘無窮。頓將猜疑、憤恨、懊悔等各種念頭盡數(shù)拋之腦后,心中只余欽佩與羨慕。
“醉秋劍法”招不過半,幾十招轉眼使罷,花如何氣勢再易,嬌喝一聲:“凌波劍!”步伐漸轉縹緲,仙子踏波而行,手中長劍宛似柳條,輕柔無影,暗拂水面。
“凌波劍法”之后,花如何依次又使出“傲霜劍”、“紅雨劍”、“幽風劍”、“天香劍”、“水凈劍”、“映血劍”與“絕色劍”,果然共是十二種劍法,每種劍法神韻不同,隱隱卻似相通。
單一種劍法便有數(shù)十招,十二套劍法累積,足有幾百招之多。但許清濁瞧著賞心悅目,整套劍術望下來,一點也沒厭倦,越看越覺妙不可言,對花如何佩服得五體投地。
花如何第十二路劍法“絕色劍”使畢,長劍斜指腳邊,地上如同生出無數(shù)花朵,將她簇擁在了正中。許清濁暗道:“牡丹為花中女王,百花朝拜,這‘絕色劍’多半取意牡丹!”抬眼望向花如何,見她身姿妙曼,明艷不可逼視。
花如何將“十二芳華劍”完整地演示了一遍,也已香汗淋漓,衣裙輕濕,擦了擦頰上的汗珠,還劍入鞘,傲然道:“天香水凈,勝春醉秋,疏影盈秀,凌波傲霜,紅雨幽風,映血絕色,此乃十二芳華。花作劍,劍如花,你看懂了幾成?”
許清濁再聽她報上劍法名目,對九種劍法印象極深,另外“醉秋”、“天香”、“傲霜”三門劍法卻未解其妙,稍一琢磨,立即懂了:“這三路劍法定是木芙蓉、桂花和秋菊,我還沒畫過呢!”
于是老老實實答道:“十二劍里,徒兒只看懂了九劍?!被ㄈ绾涡Φ溃骸岸司艅??你還差得遠哩!”許清濁臉上一紅,道:“請師父指點?!睅兹找詠?,惟有這聲“師父”喊得心悅誠服。
花如何也不說話,長劍二度出鞘,往前一撩,冷風拂過,將許清濁額發(fā)吹起。花如何問道:“這一招叫什么?”許清濁見這招乃是“疏影劍法”的起手式,奇道:“這是師父今日才演示的新招,我哪知道叫什么?”
花如何搖了搖頭,許清濁思索片刻,忽地驚道:“這是‘定步撩劍’!”他才發(fā)現(xiàn),“疏影劍”這一招起手與日前所練的那套平庸劍法的第一招,幾乎同出一轍,只有些許差別,可也是因這點小小差異,意蘊、威力全然不同。
花如何微笑不語,長劍又是一撩,末時劍尖輕顫,劍光如圈,似要擴散開來?;ㄈ绾蔚溃骸斑@一招又叫什么?”許清濁喃喃道:“這好像是‘盈秀劍’的起手……”
但已有了前車之鑒,呆了一呆,脫口道:“還、還是‘定步撩劍’!”花如何長劍又撩,卻不再問,前后共撩了十次。許清濁眼珠子幾乎瞪到眼眶外面,仿佛看到了天下間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原來這十二招,各是十二套劍法的起手式,卻都與那招“定步撩劍”肖似到了極點,僅有些細微的差異。比如“疏影劍”起手,長劍稍抬高了半寸,“盈秀劍”起手,劍尖多抖了個花。
花如何把劍當胸一橫,如墨揮灑而出。許清濁記得仍是“疏影劍”里的一招,花如何收劍再出,淡如空谷之風,又變作了“幽風劍”里一招,在許清濁眼里,這兩招全是自己學過的“格劍橫掃”。
花如何還要揮劍,許清濁搖頭道:“我懂啦!”花如何笑道:“你懂了什么?”許清濁道:“我……我說不出來,但心里明白……”
花如何道:“是不是發(fā)覺剛剛兩招,都源出于你前面學過的那套劍法?”許清濁點頭道:“對,對!可是……”花如何道:“可你不懂究竟為什么會如此?”許清濁又點了點頭。
花如何道:“你之前所學的那套劍法,叫做‘含苞劍法’。所謂含苞待放,花還未開,但稍作變化,就如畫龍點睛,風過花開?!既A劍’的每門劍法都有七十二招,每一招都是‘含苞劍法’對應的招式變來。”
許清濁閉目回思,將先前所見花如何舞劍的情形,在腦海里連貫地過了一遍。十二般花的韻味已混淆難明,變得模模糊糊,因此只余諸般劍招的印象,果然覺得十二劍的大致模樣全是“含苞劍法”,不由震驚難平。
他無法抑制心中的佩服,暗想:“花家的武功神妙如斯,怪不得師父能成為天下聞名的劍仙!”可他哪里知道,這門神奇的劍術并非花家祖?zhèn)?,而是花如何自己的獨?chuàng)。
花如何天縱奇才,十二三歲時,于家傳“百花劍法”大覺不滿,一日練劍過后,向父親花然清埋怨:“名曰百花,實則招式之間,未見韻味,可謂徒有其名,牽強附會。”
花然清極是驚訝,父女倆又都是不拘俗理之人,就笑道:“既然如此,請咱們的大小姐改進一番如何?”花如何孩童心性,大感興奮,急忙點頭答允,道:“我要創(chuàng)出一門跟花兒般配的劍法!”
從此成日浸淫于花間,以花入劍,一年之后,創(chuàng)出了十七八種劍法,一一演示給花然清看。花然清一瞧之下,果見女兒在祖?zhèn)鲃ΨɑA上所創(chuàng)的招數(shù),諸花的意蘊更顯,又是驚喜,又是欣慰。
哪知花如何卻不滿足,道:“不好!劍法這么多,那也太累贅了!花只一字,管他什么桃花、梨花、梅花、菊花,都是花兒,如不能將諸般花兒盡收于一套劍術之中,就不算高明武學?!?p> 花然清心想要做到這般,不僅異想天開,更是難于登天,笑著搖了搖頭。他見女兒在其他孩子還在扎馬步、打木樁的年紀,就能憑借一己之力改進武學,簡直是天降奇才于花家,大有“夫復何求”之感。
豈料花如何卻不失言,將自己關在練武場內(nèi),一招一式反復試練,幾乎日夜不休?;ㄈ磺宸驄D勸說無用,也只能由得她去,花然清武學造詣頗高,害怕女兒研技入魔,鉆進死胡同里,可暗中觀察幾回,并未瞧她稍露瘋魔之相。
過了兩年,花如何將父親請到練武場,行過劍禮,默不作聲將“含苞劍法”七十二招演示了一遍。花然清乃劍道宗師,又通曉“百花劍法”,眼光自比許清濁高過無數(shù)倍,觀畢這門劍法,心中駭然無已復加。
花如何道:“女兒才力有限,僅能將十二種花融于此劍,再多一種也是不能了……”花然清呆愣良久,心想她生生開辟出七十二招,每招均能演化十二般劍意,真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創(chuàng)舉。
花然清百感交集,嘆道:“我老啦,該封劍啦!”搖了搖頭,道:“清明洛陽花會,又是俞伯華的壽宴,你代我去。屆時秦嶺派高手也會到場,久聞那‘武鳳雛’舒云天乃當世第一奇才,你去把他的名頭摘下來罷!”
花如何便依照父親之言,前往洛陽俞家,壽宴之上,將這套“十二芳華劍”施展出來,立刻轟動武林。雖沒能取鳳雛而代之,卻被無數(shù)英雄豪杰奉為“劍仙”,與四大絕世高手齊名當世。
此時離在洛陽揚名,又已過了數(shù)年,花如何在“十二芳華劍”上的修為,自然增進許多。她如今身為人師,從創(chuàng)劍變成了授劍,卻仍如年少時靈思巧想,見許清濁全然不通花道,足令他畫了半年的花,這才傳他劍法。
這法子固然別開生面,可實施起來,頗為有效。許清濁觀花而后畫,日日與花作伴,實是將每種花的形貌、特征、乃至花期盡皆牢記在了心里,因此他雖是不懂“含苞劍法”的道理,一見“十二芳華劍”,足以辨認出九般花來。
花如何武功雖高,可是青春年少,遠沒到該收徒弟的時候。如今不得不教了這么個徒弟,自己也覺十分新鮮,于武功的教法上其實下了很多的功課,環(huán)環(huán)相扣,擬要將許清濁培養(yǎng)成一代高手。
她不曉得許清濁因燒畫一事灰心到了極點,連后來傾力傳其“含苞劍法”,也被誤會為了歹意,幾乎就要出逃花苑。此刻見許清濁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道:“你笨得很,也不必多想啦,隨著我練就是?!?p> 當下從“疏影劍法”第一招傳起,告訴他撩劍之時,要比“含苞劍法”中的姿勢稍抬高一些,腳步要定得更穩(wěn)幾分。如此細心比劃,貼身糾錯,除去其間午飯,一直練到了天黑,傳了二十四招給他。
許清濁學得甚是起勁,關鍵處不住追問,一口一個“師父”叫得親切。花如何甚覺好笑,心想:“我因出遠門,無暇教他武功,還怕他懈怠慣了。不料他給練畫憋得太久,如今學起劍來,倒有些如饑似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