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雨。
一場陰雨沖刷著昨日的戰(zhàn)場,讓整個營地的空氣也變得干凈清新一些。
在營地布陣,讓昨夜突襲的鮮卑騎兵大多喪命于此,因此,繼續(xù)清理昨日留下的鮮卑人尸骸,也便成了天亮后的首要任務(wù),尤其是這樣的陰雨天氣,若是處置不當(dāng),因死尸而引起的瘧疾,能在數(shù)日之內(nèi)將整個五營軍吞沒,后果是十分嚴(yán)重的,故而,此事也由蘭左使親自監(jiān)督完成。
待天明時,葉凌再出帳,已同往日無異,面色嚴(yán)肅,神情沉著,在雨下指揮著前鋒營的眾將士,速速清掃,重新搭建被毀的營房。
忙忙碌碌、來來往往的人群中,葉凌位于前鋒營主帳處,卻見雨中兩把淡黃色的油紙傘向著自己而來,定睛看時,卻發(fā)現(xiàn)來的竟是一身戎裝的林瀟云和步伐穩(wěn)健的序右使。
由于圍城方案已定,再加上此刻的公事繁忙,讓葉凌選擇了故意忽視二人,直到兩人走近時,才假裝反應(yīng)過來,徒有其表的賠禮道歉。
而葉凌的這些心理變化,雖然能瞞得過林瀟云,卻瞞不過一同前來的序右使。
“葉公心中苦悶,我等理解!”序右使看著葉凌,說道:“但請葉公也理解我五營軍心中之痛!”
葉凌聽罷,神情稍稍有一絲變動,欲言又止,但聽序右使接著道:“五營軍此行目的在于收復(fù)故都洛陽,唯有如此,方能振軍民之心,布威于蠻夷,一掃前恥,扭轉(zhuǎn)數(shù)十年來的敗局,進(jìn)而將亂胡逐出中原!”
林瀟云聽序右使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不免心中疑慮。
其實不止林瀟云,就連葉凌也不免心中有些詫異,為何序右使會突然當(dāng)面對自己說這些。
序右使微微停頓了片刻,神色嚴(yán)肅而堅決的看著葉凌,繼續(xù)說道:“所以,五營軍在收復(fù)洛陽前,絕對不能潰敗,必須要有足夠的實力!若是此次失敗,吳王司馬旭絕對不會給五營軍第二次機(jī)會!”
序右使長嘆一口氣,望向了營地中來來回回的兵士,反問一句道:“敢問葉公,若是五營軍在南陽遭挫,吳王會給我等重新崛起北伐的機(jī)會嗎?”
葉凌聽完這一句,身子猛然怔了一下,不知不覺間,卻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中對于越王和五營軍的怨念似乎漸漸消散了,但心中的那種無奈和對司馬旭的憤懣卻是更加的濃了。
的確,五營軍此刻不但要同北方的胡寇廝殺,還要時時提防著江南的吳王。
如是五營軍在南陽損兵折將,必然影響洛陽之戰(zhàn),而若是久攻洛陽不下,司馬旭定會坐收漁翁之利,一舉解決五營軍這塊心腹大患,而到那時候,再等司馬旭發(fā)兵北伐?那可真是千古奇談!
“還請日后,葉公凡事三思而行!”序右使說完最后一句話,很有禮貌的向著葉凌俯身作揖行禮。
葉凌聽到這話,自然是明白序右使是在替越王敲打自己,但他也知道,這絕對不是因為剛才自己的無禮。
序右使自然不會僅僅因為葉凌的無禮而說出這樣的話,只是現(xiàn)今葉凌雖攜前鋒營,隸屬于安字營帳下,效命越王。但和其他各營主偏將相比,葉凌是唯一一個非凌湘軍出身的將官。
況且,“洛陽葉公”的名聲早已在外,他本身便也是先皇重臣,在某些時候,葉凌即便不聽從越王的調(diào)遣,不論于情還是于理,司馬徽都沒辦法、也沒有足夠的權(quán)力降罪于他,而這也正是序右使所擔(dān)心的。
“洛陽葉公,賢德愛民?!?p> 此名聲絕對不會是空穴來風(fēng),而若是葉凌為了南陽城中的無辜百姓,領(lǐng)著麾下前鋒營,做出有損大局的決策,也不是不可能。
更令序右使憂慮的是,昨夜南陽反擊之戰(zhàn),葉凌及前鋒營勞苦功高,因此越王若是不有所表示,實在過意不去。
依照軍規(guī),這也就意味著,前鋒營即便不再擴(kuò)建,至少也須恢復(fù)到戰(zhàn)前的規(guī)模。
正因為這種種擔(dān)心,序右使才十分有必要將話說得清楚明白,一方面能穩(wěn)住前鋒營,另一方面,也要將葉凌心中的怨念轉(zhuǎn)移到吳王司馬旭身上,避免因同越王心有不合,而使他做出抗令的決策。
序右使話說完,葉凌也鄭重的回了一禮,隨即便領(lǐng)著兩人入了主帳。
而林瀟云自然也帶來了關(guān)于越王如何獎賞前鋒營的具體消息,當(dāng)然也包括將前鋒營兵力恢復(fù)至戰(zhàn)前規(guī)模。
葉凌在答謝過后,心中也自然對剛才序右使的一番話有所明了,客套幾句后,便應(yīng)序右使要求,領(lǐng)著兩人去往了大牢。
戰(zhàn)場沒有地牢,只是一破敗的房屋內(nèi),放著幾個鐵制囚籠,犯人俘虜便被關(guān)押在其中。
在囚室內(nèi),濕氣很重,而因為下雨的緣故,使得其中更加陰暗潮濕,地面的濕氣,滲過囚籠底的木質(zhì)底板,將整個囚籠中潮得沒有一塊干地方,就連原本放于囚籠中,供其取暖的茅草也被悉數(shù)浸濕了。
門打開,一線光亮映入其中,葉凌領(lǐng)著序右使和林瀟云走了進(jìn)來,停于那肅甄將官的囚籠前。
那名鮮卑將官此刻已被鐵鏈鎖住了雙手雙腳,身上的皮革鎧甲也被悉數(shù)扒掉了,穿著十分短小緊致的鮮卑服,呆然坐于囚籠潮濕的木板上,見葉凌等人前來,眼神也即刻凌厲起來,憤然瞪著眼前的三人。
三人停于囚籠前,序右使向前一步后,更加靠近囚籠了,便將雙手背在身后,俯視著身前的囚奴,一句話也不說。
而那肅甄將官也絲毫不畏懼,怒瞪著序右使,針鋒相對,片刻后,又緩緩扶著囚籠起身,但雙眼從沒有回避過序右使的目光。
就這樣,序右使盯著囚籠中的犯人,而那犯人也死死瞪著序右使,誰都沒有說一句話。
葉凌在一旁見罷,實在有些看不懂,便想上前盤問,但正欲開口,卻被一旁的林瀟云伸手?jǐn)r住了。
林瀟云默默的看著有些按捺不住的葉凌,靜靜的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
葉凌這才心中安定下來,和林瀟云一同站于序右使身后,靜觀其變。
半刻鐘后,序右使仍然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神態(tài)上的變化,眼神依然犀利而又深邃,俯視著囚籠。
但囚籠中的肅甄將官眼神卻仿佛有了一絲絲變化,由最初的無畏和憤然,變得有些疑惑和詫異。
依然安靜,序右使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但凌厲的眼神仿佛通過瞳孔,已漸漸刺穿了對方心中的所有防御。
一刻鐘后,序右使仍然沉默,仍然俯視著面前的鮮卑囚奴,眼神也仍然是犀利而又深邃。
可對方卻已完全亂了陣腳,眼神慌亂而迷茫,絲絲恐懼開始從眸子滲出滲出,不再敢直面序右使的眼睛。
漸漸的,眼神上的紊亂變成了神態(tài)上的慌張,那肅甄將官開始四處慌張的觀察,但卻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懷疑的視線也不斷的開始在林瀟云和葉凌兩人身上游離。
但牢房內(nèi)還是安靜的出奇,安靜的連屋外的雨滴落地都清晰可聞。
在序右使的俯視眼神下,肅甄將官在囚籠中已完全亂了分寸,呼吸開始不協(xié)調(diào),四處張望,坐立不安,目光中滿是恐懼與慌張,起初的那份堅決與無畏已難以尋覓。
終于,一聲無奈而又憤怒的嚎叫沖冠而出,響徹整個囚室。
是那肅甄將官發(fā)出的,一聲鮮卑語的吼叫,充斥著惶恐與臨近崩潰的折磨。
序右使聽聞,這才終于開口:“你是何人?”
見序右使終于打破沉默,說出一句話來,那人竟在短時間內(nèi)再次沉靜下來,眼神中的惶恐和不安也漸漸淡去,那種憤然和無畏卻再度隱隱浮現(xiàn)。
序右使見罷,無奈的瑤瑤頭,長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對葉凌道一句:“從他口中,我們難以套取情報,葉公自行處置吧!”
說完,他便領(lǐng)著林瀟云出了牢獄。
而葉凌聽聞序右使如此說,雖有些疑惑,但仍舊是回望了一眼那囚奴,跟隨林瀟云之后一同出了房屋。
鮮卑語本就繁雜,每個部族都有不同的表達(dá)方式和語言,也沒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更沒有鮮卑文字相對應(yīng)。
所以,即便是序右使,也只能勉強(qiáng)聽懂其中一些,自己能說的更是相當(dāng)有限,而林瀟云和葉凌則幾乎是完全不懂。
序右使一開始便選擇沉默,通過對峙讓對方的恐懼漸漸浮出,令其自亂陣腳,進(jìn)而主動開口,這樣既能清楚對方語言的類別,更能避免暴露自己對鮮卑語的不熟識,從而被對方牽著走。
但對方開口后,序右使卻發(fā)現(xiàn),那囚奴口中的鮮卑語自己聽不懂,而只得用漢語問一句,但開口的同時卻也是暴露了雙方語言上的不通。
如若對方能聽懂漢語,慌亂之下作出些許回應(yīng),便能用漢語審問。
但對方的反應(yīng),讓序右使明白,再審下去也是徒勞,故而,只得交由葉凌處置了。
屋外的雨,仍在悄然的落著,葉凌在送走序右使和林瀟云二人后,便也回到了營帳之內(nèi)。
靜靜坐于主位,聽著帳外絲絲落雨聲,夾雜著兵士的呼喊聲,和疾馳而過濺起的水花聲,葉凌輕撫著木案上的佩劍,好似漸漸想清了一些事,也好似漸漸想起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