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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葉

第六十一章 葉坤的心結

晉葉 青豐巖木 3203 2019-06-03 12:12:00

  大戰(zhàn)過后的沙場殘陽下,葉坤緊握長劍的雙手仍在不住顫抖。

  剛才激戰(zhàn)時,飛濺在他臉上的敵將鮮血仍有余溫,閃著寒光的劍刃也被染上了一層腥紅,他喘著粗氣,手臂上青筋暴起,仿佛仍未從剛才的廝殺中回過神來。

  看著遍地的胡兵尸骸,葉坤并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心底是異常的繁雜。

  他承認自己比不上弟弟葉玄,在中原的時候,他沒有在軍營歷練過,也從來沒有披甲殺過敵,這還是他第一次上陣廝殺,盡管一路都有府衛(wèi)相護,但那鮮血的腥臭味依然讓他心有余悸。

  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在內(nèi)心深處反復提醒著自己:“戰(zhàn)場之上,他們不死便是我亡!”

  也只有這樣,才能使他那顆仍在瘋狂搏動的心臟稍稍平復一些,可一想起昨晚那雙祈求的眼神,卻又有些掙扎起來。

  葉常見葉坤一直佇立在戰(zhàn)場上久久沒有離去,不禁邁步走了過去,然而當他已經(jīng)走到跟前時,葉坤卻依然沒有反應過來。

  葉常長長舒了口氣后,看著眼前的一片尸山血海,拍了拍葉坤的肩膀,輕聲道:“走吧,天快黑了,進城去吧!”

  “嗯?!比~坤有氣無力的點了點頭,隨即跟著葉常的腳步,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遍地的尸骸,牽著戰(zhàn)馬往城門的方向去了。

  其實,作為將領,更作為父親,葉常又何嘗不知道葉坤在想些什么呢!

  不只是葉坤,就連他心里此刻都覺得有些怪異。

  當他看著五營軍戰(zhàn)士的骸骨時,內(nèi)心是充滿仇恨與怒火的,但當他放眼橫尸荒野的胡人尸體時,心底卻又在醞釀著一種不安的情緒。

  因為他寧愿看到,躺在地上的胡賊尸骸個個都披甲執(zhí)銳,即便是死去了,臉上的神情也是猙獰恐怖,叫人畏懼,而不是此刻自己所看到的這般,和尋常百姓無異,和自己無異。

  只是他終究經(jīng)歷過太多的廝殺,也見過太多死于胡賊手下的晉國百姓,這樣一種感覺在他心里只是一閃而過,但對于剛上戰(zhàn)場的葉坤來說,卻不是一個能自然而然越過去的坎……

  傍晚時分,司馬徽和安字營陸陸續(xù)續(xù)在江夏城內(nèi)駐扎下來,主帥營設在了城中央,是司馬徽與左右使一起議事的地方,而安字營的主將營則緊挨著主帥營帳。

  安字營的駐扎地,就團團護在主將營和主帥營周圍,向東延伸,是葉凌的前鋒營,向北,是林字營,最后向西的襄陽方向,則是奎字營。

  安定下來后,司馬徽當即召見了葉凌,一番褒揚并許諾再從安字營增派兩千將士于葉凌指揮。

  安書武對此雖然疑惑,但一來礙于與葉凌的交情,二來也是越王的安排,自然沒什么異議。

  在向司馬徽稟明了今日戰(zhàn)況的詳細情形后,兩人又彼此寒暄幾句,葉凌才在安書武的陪同下出了主帥營,準備回自己營地去。

  營帳外,明月當空,兩人一路往前鋒營將帳走,一路談論著江夏郡周圍的敵情,安書武仿佛回想起了過往,笑著贊嘆一句道:“轉眼已是五年了,沒想到葉公行軍打仗依然精巧!此次夜襲著實周全!”

  葉凌聽罷,搖了搖頭,道:“安將軍過獎了,和五營軍各位將軍相比,葉某難望項背啊!也是,五年了,那時候你我還是勁敵,而如今卻已是同袍!果真是世事難料啊!”

  安書武聽罷,也爽朗一笑,道:“不錯,我是凌湘叛軍之將,你乃洛陽葉公!若不是勁敵,又如何會英雄相惜呢?”

  兩人一邊向前鋒營的營地走著,一邊回憶著五年前的蜀地之亂。

  那一年,葉凌領葉家軍與凌湘“叛軍”對峙于樂山以北,而與之相對的,正是現(xiàn)在身旁的這位安書武將軍。

  彼時兩人均視對方如勁敵,幾番斗智斗勇,都不見勝負,葉凌曾當面勸誡安書武棄暗投明,歸附朝廷,而安書武見葉凌浩然正氣,光明磊落,也曾設計誘降。

  雖然兩人誰也沒能折服誰,但也因此結下淵源,互相敬佩,英雄相惜。

  而在凌湘軍被朝廷接納后,兩人也終于放下宿怨,結為好友,并開始有了書信往來。

  正因為這番友情在,才有了后來洛陽被圍,葉凌奉旨聯(lián)絡五營軍,護送江北難民南下荊州一事……

  安書武接著笑道:“葉公可能有件事想不到!”

  “哦?安將軍說的是何事呢?”

  “葉公可否知道今日的五營軍即是往日的凌湘軍?”安書武佇足,笑問道。

  見葉凌些許疑惑的搖了搖頭頭,安書武又忍不住大聲笑道:“今日葉公既已成五營軍的前鋒主將,所以,五年前那場勸降較量,還是在下勝出了!哈哈哈哈……”

  葉凌聽罷,也隨著安書武笑了起來,只是,他心中仍然十分清楚,洛陽淪陷,葉家軍全軍覆沒,正是因為五營軍故意拖延北伐導致的,在對待司馬徽和五營軍的態(tài)度上,他永遠也不可能像安書武這般維護的。

  安書武在送葉凌回營地后,又順便在五營軍營地各處視察了一番,方才回到安字營主將營之中。

  而葉坤在回到營地后,就一直沒有說話。

  他洗掉了身上的血跡,便脫下鎧甲,在營帳的一角,埋頭蜷縮著身子,始終沒再出來。

  葉常安頓好受傷的將士后,回到營帳見葉坤如此狼狽,便一狠心,將他強行拽出了營房。

  或許是葉坤一直待在營帳內(nèi)的緣故,他并不知外面的喧囂和浮動,出來后才仿佛被嚇了一跳。

  所有的葉家軍將士,不論官階高地,身份貴賤,都圍著篝火,舉著大碗,開懷暢飲,或大哭大笑,或大喜大悲,又或大聲叫罵。

  葉常將葉坤帶至人群中坐下,拿起一個大碗斟滿酒,遞到了他面前。

  葉坤轉頭看了看葉常,遲疑的接過面前的酒碗,借著火光,方才看清那碗中清澈酒面上倒映著的臉龐:雙眼迷茫,滿是愁苦,貼著酒碗的胡須也因此變得尤為明顯。

  葉坤心中頓時一陣感嘆,原來自己的胡須都已經(jīng)這么長了!原來現(xiàn)在的自己,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稚嫩的紈绔孩童了??!

  不過,看著自己手里的酒碗,葉坤依然有些困惑:父親之前從來不準自己喝酒的,為什么這次卻主動將這么一大碗酒遞給了自己呢?

  當他回過頭時,葉常手里也已經(jīng)端著一大碗酒了。

  葉常看著眼帶疑惑的葉坤,將兩個酒碗碰過一下,示意葉坤喝掉碗中的酒,同時他自己也抬起酒碗,一飲而盡。

  葉坤見葉常喝完,不再多言,心一橫,舉起碗一口一口的將碗里的酒喝了個干干凈凈。

  “哈——”

  葉坤一抹嘴,擦了擦眼角嗆出來的淚水,許久才放下空碗,打了個酒嗝。

  第一次喝酒,對他來說,有些辣肚子,也有點嗆嗓子。

  葉常見葉坤喝完酒,拿著手中的空碗,在他面前晃了兩下,笑道:“酒,在戰(zhàn)場上是必不可少的!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葉坤聽到葉常的提問,搖了搖頭:“不清楚……”

  “你看看眼前的這些將士!”

  葉坤順著葉常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片嘈雜聲中,不禁陷入了深思。

  篝火旁,很多將士明顯已經(jīng)喝高了,相互攙扶著,有的甚至還動起了手腳,你追我趕,拳腳相加,但在周圍人的拉拉扯扯下,也都控制在一定的分寸之內(nèi)。

  他們的嬉笑怒罵、痛哭悲啼,都被掩蓋在這一片喧鬧聲中,最終隨風而去,不知所蹤,而唯一不忘的,便是朝彼此的碗里繼續(xù)添酒,繼續(xù)暢飲,直到醉倒在地,不省人事為止。

  “因為酒,能幫我們忘記,能幫我們逃避,能幫我們?nèi)朊?!酒,能讓我們把?zhàn)場前的恐懼,戰(zhàn)場上的哀傷,和戰(zhàn)場后的心乏,全都自然的吐露出來,不用再一個人默默承受,你的所有情緒,都會有這么一大幫兄弟來幫你分擔!”

  “也只有大家都醉了的時候,才沒人取笑你,沒人可憐你,因為不論是被取笑還是被可憐,都是一個男兒的恥辱!”

  葉常繼續(xù)說著,同時把葉坤和自己的碗再度斟滿酒,父子倆一同舉起碗,一飲而盡。

  而這次,葉坤覺得碗中的烈酒,并不像剛才那般辛辣了,似乎變的柔和溫暖了許多。

  “我們作為一支有著嚴明紀律的軍隊,在戰(zhàn)場上,弓箭手將自己的安全托付給槍兵,而槍兵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鐵盾兵,鐵盾兵又將自己的命運托付給弓箭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但我們又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彼此,所以我們不僅為自己而活,同時也為我們的同袍戰(zhàn)友而活,若是這個時候仍然要選擇自己承受,對那些將生命托付于你的人有所隱瞞,就未免太過于自私了!”

  葉坤又喝過一大碗烈酒,靜靜的聽著葉常說話,不知不覺間開始有些頭暈了,但胸中那塊一直壓著的重石仿佛也漸漸松動了,有好多話想要一吐為快。

  又幾碗酒下肚,葉坤終于將自昨晚以來,一直沉沉壓在自己心底的不安和迷茫,全部向葉常一一吐露。

  那在烈火中掙扎的老婦,胡人母親祈求的眼神,護著小孩的雙臂,身穿破鞋粗麻的胡人士兵……

  這兩天和以往的經(jīng)歷,有太多的不同,心中有太多不安,眼中有太多茫然,讓他不知所措。

  葉常聽葉坤說完,一時沒有答話,只是望著頭頂?shù)囊箍?,片刻后才嘆了口氣,反問道:“坤兒,你覺得這世上真有正邪之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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