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柳湘蓮撿起惜春掉在地上的書，看了一眼，見竟然是一本《妙法蓮華經(jīng)》，不由驚訝。將書還給惜春，見惜春臉上微紅，卻是十分平靜。惜春接了書，說了一句：“謝謝柳大哥?！庇謱Ｗ⒖茨菚ＯТ旱倪@種孤傲和冷漠，讓柳湘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不過是十三四歲的花樣女子，靜心看的竟然是經(jīng)書！
柳湘蓮忍不住道：“姑娘，我聽說‘為凈佛土故，常作佛事’，但能教化的眾生到底有多少呢？我看姑娘應當?？催@書吧？可以告訴我是為什么嗎？”惜春聽了，平靜地道：“不瞞柳大哥，我看這書好幾年了，不為什么，只求心安?！绷嫔彽溃骸澳枪媚镞€沒有十五歲吧？除了看書，還喜歡什么？”惜春道：“我十四歲了。偶爾會下棋作畫?！绷嫔彽溃骸澳枪媚锖臀覍囊痪郑绾?？”惜春道：“可以。”
湘蓮聽了高興，忙進屋子拿了棋，搬了一張小桌子，放在惜春面前。擺好棋，柳湘蓮道：“姑娘先下吧！”惜春也不答話，先下一子。湘蓮想惜春不過是一個十四歲的姑娘家，所以也沒有放在心上?？戳讼Т簬紫?，見惜春只安靜地看著棋局，正眼也沒有看自己一下。不一會功夫，湘蓮已經(jīng)是略占下風，不由驚道：“不知道姑娘棋藝師承何人？”惜春沒有抬頭，道：“一個是我的姐姐，一個是故人。”湘蓮道：“那姑娘的姐姐和姑娘的故人定是高人?！毕Т旱溃骸安皇歉呷耍呛臀乙粯拥拿≈??！毕嫔徲行@訝，忙問道：“那姑娘能否說說？”惜春道：“我那個姐姐，被至親之人折五千兩銀子賣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那故人，是一個從小就沒有父母的出家人！”柳湘蓮問道：“那姑娘呢？”惜春道：“我打出生沒有見過母親，因為她死了，父親也沒有什么見過。現(xiàn)在是一個沒有母也沒有父沒有家的人！”
柳湘蓮聽了，不由一怔，只聽惜春道：“柳大哥，你輸了?！绷嫔彽皖^一看，果然自己輸了，不由贊道：“姑娘好棋藝！”惜春道：“不是我棋藝好，是我比大哥更專心！大哥心不靜，所以我可以贏?！绷嫔徛犃?，面露愧色，忙道：“那我們再下一局，如何？”惜春道：“也罷?！?p> 這次柳湘蓮不再說話，專心下棋。惜春如先前一樣，一切依舊平靜，只專心看著棋局，似乎從沒有想過要看湘蓮一眼。也不知道下了多久，兩人最終是平局。柳湘蓮贊道：“不想姑娘年紀這么小，棋藝卻這么精通，竟然是個才女，湘蓮佩服！”惜春道：“我哪稱得上才女，不過是個空軀殼罷了?！毕嫔徛犃?，心里嘆道：“人人都說我柳湘蓮冷情冷面，只怕眼前這個十四歲的姑娘才算得上冷面冷情！”
一陣風吹來，惜春頓感一陣寒意，不由抖了一下身子。柳湘蓮見了，忙起身道：“姑娘還是到里面吧，這里別凍壞了?！闭f著挪開桌子，將惜春連人帶椅搬了進去，再去里面拿了一件披風，毫不遲疑披在惜春身上。惜春一時窘困，羞紅了臉，也不好生氣，見柳湘蓮似若無其事，然后把桌子搬進來，道：“應當快吃飯了，有空我們再下吧?！?p> 等湘蓮收拾好，見惜春手拿書坐在那里，倒沒有了先前的冷漠。惜春本來長得十分清麗，披著柳湘蓮寬大的披風，倒讓人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憐惜。見湘蓮靜靜看著自己，惜春忙紅了臉低下頭。柳湘蓮道：“姑娘，以后你叫就我柳大哥，我叫你妹子。我姑媽沒子女，我也沒有姐姐妹妹。我知道姑娘冰清玉潔，姑娘不會覺得我這個俗人不配吧？”惜春抬頭，見柳湘蓮一臉認真，忙道：“我知道柳大哥是好人，也定不是俗人?！绷嫔徛犃?，喜道：“妹子這樣說，我太高興了。對了，妹子會不會做針線？”惜春聽了，點點頭。柳湘蓮高興地說道：“那太好了。我剛買回一匹緞子，看天氣冷，姑媽一人忙不過來，你們一起都每人做一件御寒的衣服吧。過兩天得空我會再去買一些，妹子身子這么單薄，又受了傷，多穿些衣服，別凍壞了。”
惜春聽了這些話，不由將手里的書放下，抬頭看著柳湘蓮，見他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做作，滿是真誠與關切。想到自己的哥哥嫂子從沒有過這樣的問候關心，榮國府眾人也只會說自己的冷面冷情，性子孤僻尖刻，家不能呆下去，未來不知在何處，惜春不由用雙手捂住臉流淚抽噎。
柳湘蓮見惜春突然流淚哭泣，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忙拿出手帕，蹲下身子，拿開惜春的手，幫惜春擦眼淚，安慰道：“妹子怎么了？如果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為難事情，告訴柳大哥，柳大哥定會盡力相助！”惜春接了帕子擦了眼淚，很快恢復了平靜，道：“我讓柳大哥見笑了。柳大哥會不會認為我很討人嫌？”柳湘蓮道：“妹子真性情，是人之本性。人人都會有喜怒哀樂，男人們可以去外面交朋識友或弄槍使棒發(fā)泄，女子只能琴棋書畫或哭鬧打發(fā)苦悶。我覺得妹子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呢。”
惜春聽了道：“柳大哥話不言衷吧。好多人都說我冷面冷情尖刻孤傲，我還沒有聽過幾個說我好話的?！毕嫔徴嬲\說道：“那是那些人不知道妹子，也從沒有關心過妹子的人說的罷？我看妹子性靜心寬，品性高潔似不染塵埃，胸中自有丘壑，所以棋藝才會如此好；妹子喜歡看書，還說喜歡畫畫，可見性情是書香陶冶，必是蘭心蕙質；妹子還長得這么美，怎么會是冷情冷面呢？”
惜春聽了，紅著臉道：“柳大哥是故意夸我？我那有你說得這么好。我喜歡看經(jīng)書，是因為我身邊紛擾太多，想求心靜；我畫畫下棋，是因為閨中寂寞。我無法子改變其他，只能保我自己?？梢苍S有一天，我連自己也保不了?！?p> 柳湘蓮道：“妹子小小年紀，想這么多深奧的東西，怪不得心如此沉靜。我想妹子是很少出來。其實，世事紛擾處處有，心有山川自然寧，不分富貴貧賤。我的師父，開始我見到他時，就如一個乞丐瘋人，可跟了他后才知道，師父轉眼可以是泛游名山大川的逍遙人，轉眼也可以是萬事皆空的出家人。喜怒哀樂不在于人，在于自心?！?p> 惜春有些驚訝問：“難道柳大哥也出過家？”柳湘蓮道：“是，因為我?guī)煾妇褪且粋€出家的道人。一個月前，我才從姑蘇虎丘回來。”惜春道：“姑蘇蟠香寺的梅花很好，柳大哥有沒有去看過？”柳湘蓮道：“妹子怎么知道？妹子是姑蘇人？”見惜春不回答，柳湘蓮正要再問，只見彩屏和姑媽來擺飯，只好起身去端水給惜春洗手。
柳湘蓮走后，惜春示意彩屏去把準備的錢給柳湘蓮，彩屏去屋子里拿了交給惜春。見柳湘蓮端過熱水，惜春忙道：“柳大哥，我和彩屏給你們添麻煩了，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收下。”柳湘蓮紅了臉道：“妹子這是做什么？原是我的不是，害你受傷，遭受苦痛，你們給什么，我是不會收的?！毕Т杭钡溃骸傲蟾?，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我知道一菜一飯，來之不易。你要不收，我心不安！你要我不心安嗎？”彩屏也道：“柳大哥，姑娘說了，如果你們不收，我們就去住客棧，也不要你換藥呢。收下吧，我們自己還留了些?！?p> 柳湘蓮道：“我們貧寒之家，不過粗茶淡飯，用不了幾個錢，妹子這樣，太見外了?！毕Т旱溃骸傲蟾纾脣?，請收下！我還有傷，可能還要麻煩你們很多，要讓我安心，收下吧?！绷脣屄犃?，只好道：“既然姑娘這么說，湘蓮，收下吧。收下我們吃飯，看飯菜都要涼了?！绷嫔徛犃耍缓脤⒛前鼥|西給了柳姑媽，然后幾人吃飯。
飯后，收拾完畢，柳姑媽道：“湘蓮，我在后院給你收拾了屋子，你去后面歇息，養(yǎng)好精神，好好訓練，爭取選撥到好職分?！绷嫔彽溃骸肮脣尫判?！雖然這次好多世家子弟都報名了，但好多人我都知道，我會盡力的。”又對彩屏道：“彩屏，妹子坐了好久，你背她進去歇息，好好伺候?！闭f著去了后院歇息。
惜春醒來，已經(jīng)不見彩屏。細聽，外面客廳是柳姑媽和彩屏的說話聲。惜春忙叫：“彩屏！”彩屏應了一聲，走了進來，惜春叫彩屏把自己背出去，彩屏只好依了。惜春坐在椅子上，見彩屏和柳姑媽正在榻上做鞋襪，惜春道“柳姑媽，拿一雙過來給我縫吧，我反正沒有事情?！绷脣屄犃?，忙道：“姑娘還是養(yǎng)傷吧？我和彩屏縫就可以?！毕Т旱溃骸拔业膫谀_上，要不我縫襪子吧?！辈势谅犃?，遞給惜春一雙裁剪好的襪子給惜春。并將惜春移至榻前，幾人專心做鞋襪。
過了好一會，只見已經(jīng)是日落西山，柳姑媽道：“你們這里縫，我去廚下做飯?！毕Т旱溃骸安势粒闳土脣?，我這里做?！绷脣尶聪Т阂呀?jīng)縫好一只襪子，彩屏快做好一雙鞋，笑道：“還是姑娘手巧手快，我這兩年眼睛不好使，做得慢，一天難做一雙襪子。家里人多就是好。彩屏，你就陪姑娘這里，廚下我一個人就夠了。”彩屏道：“那我做好了這雙鞋子來幫忙。”
柳姑媽走后，彩屏道：“姑娘，我看這柳姑媽和柳大哥都是好人。”惜春點頭道：“是，我知道。看來我們還是有運氣，先遇上一個趕車的好人，然后是柳姑媽和柳大哥這樣的好人?！辈势劣值溃骸傲脣屨f，要這兩天趕緊把這兩雙鞋襪做好，柳大哥過兩天要穿去禁衛(wèi)營校場參加選拔，現(xiàn)在柳大哥腳上的鞋襪都快穿不了?！毕Т旱溃骸澳俏覀冞@兩天幫著做，柳姑媽說她眼睛不好，我們能幫就幫著?！辈势咙c頭。兩人做了一會，彩屏已經(jīng)做好了一雙鞋。惜春道：“彩屏，你先去幫柳姑媽吧，我馬上做好了。”彩屏道：“好，有事情你叫我。”說著起身去了廚房。
惜春專心縫著襪子，只聽柳湘蓮的聲音道：“妹子。”惜春抬頭，見柳湘蓮站在面前看著自己，忙紅了臉道：“柳大哥，你來了?！绷嫔彽溃骸懊米釉诩乙渤Ｗ鲠樉€？”惜春道：“有時做，鞋襪做得多些，衣服做得少?！绷嫔彽溃骸疤焐呀?jīng)晚，這里有些暗，明天做吧？”惜春道：“這只襪子馬上做好了，你姑媽說要趕在你參加選拔前做好?！绷嫔徝o惜春倒了一杯茶，道：“謝謝妹子！”
惜春縫好襪子，對柳湘蓮道：“柳大哥，試試吧？若不合腳，另外一雙就可以改?！绷嫔徛犃?，坐在榻邊，脫下鞋子，試穿了一下，道：“剛好，辛苦妹子了?！毕Т旱溃骸安势羷傄沧龊昧艘浑p鞋子，大哥也試試吧?！绷嫔徱苍嚵?，道：“都好，辛苦你們三個了。”
惜春道：“柳大哥，這鞋樣應當都是你姑媽剪好的，你姑媽真是好人。”柳湘蓮道：“是，從小我姑媽對我好，我本來還有個哥哥，比我大三歲，十多歲時病死。我姑媽命苦，她比我大十二歲，我六歲她出嫁，可她嫁人四年，我姑父病死，又沒有孩子。我父親去世時交代，等我長大，若姑媽無有依靠，要接回來好好孝敬。幾年前我把接回這里，這是我家老宅?！?p> 惜春聽了，嘆息道：“那柳大哥也從小沒有父母？”柳湘蓮道：“我七歲沒有父母，從小也不喜歡讀書，倒是喜歡弄槍使劍。原想有一身好武藝，不但可以自保，也可匡扶正義，打抱不平，所以，有好些年在外游逛，從不知道家的感覺。但我姑媽來這里后，她為我做飯做鞋襪衣服，讓我才有家的溫暖。所以我這次回來，我決心安頓下來，好好孝敬姑媽。”
見惜春沒有說話，柳湘蓮忙道：“妹子別見怪，大哥我散漫慣了，說話不妥，禮數(shù)不周，你千萬別見怪，但我決不是奸詐使壞之人，我會盡力先去謀個職分，讓家里生活好一點。妹子要我做什么，我定會盡力周全。”惜春聽了，忙道：“柳大哥別誤會。我剛聽你說起你姑媽，所以為她難過。你放心，彩屏很能干，她什么事情都會做，我們情同姐妹，只要我們在這里一日，定會好好的?！绷嫔彽溃骸懊米臃彩路艑捫?。天無絕人之路，別想那些不開心的?！闭f著指著外面那棵樹道：“妹子知道那是什么樹嗎？看它現(xiàn)在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可不久后，滿枝香梅綻放，會讓人贊嘆不已?！毕Т旱溃骸澳鞘敲?？”湘蓮道：“正是。我十一歲時種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年了。”
看看屋子里有些昏暗，湘蓮道：“妹子，你別悶著，我想個法子讓你解悶?！闭f著將惜春搬到屋檐下，對惜春一笑。進屋子拿了寶劍，跳到院中。突然手一揚，只見寶劍一分為二，湘蓮一手一劍，迅速舞動，只見寒光閃閃，身影矯健飛轉，惜春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嘆服！
柳姑媽和彩屏正廚房，見湘蓮在舞劍給惜春看，笑道：“彩屏你看，我家湘蓮今日心情好，在舞劍呢。這孩子，我從沒有看到他有這樣的好興致。”彩屏道：“柳大哥原來不會這樣嗎？”柳姑媽道：“可不是，人家都叫他冷二郎呢，二十多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唉！”彩屏道：“可我看柳大哥樣樣都好，怎么會呢?！绷脣尩溃骸跋嫔徴f要找一個合自己心意的，天知道他什么時候可以找到！”
惜春看著柳湘蓮瀟灑舞劍的豪俠身影，滿是敬服。一時舞完劍，見湘蓮依舊二劍合一，走上臺階。見湘蓮臉不紅心不跳，惜春不由贊道：“柳大哥好厲害！”湘蓮聽了道：“妹子喜歡不喜歡？”惜春毫不猶豫道：“喜歡！”突然又覺得這樣說有些不妥，忙羞紅臉低下頭。湘蓮聽了喜道：“妹子喜歡，我有空就舞劍給你看?！?p> 二人正說話，彩屏和柳姑媽已經(jīng)擺好飯菜，柳湘蓮放了劍，又將惜春搬進去，惜春羞道：“讓柳大哥這樣搬，太辛苦了，以后讓彩屏背好?！绷嫔徯Φ溃骸懊米由碜硬恢兀瑳r且我是習武之人，小事呢?！闭f著去端水給惜春洗手。
四人坐好，柳姑媽高興地說道：“這樣才好，我們百姓家，只求和和氣氣過日子。你們兩個姑娘家，不管在這里住多久，我們都要像一家子才好。湘蓮，你說是不是？”惜春聽了道：“謝謝柳姑媽，是我們兩個給你和柳大哥添麻煩了?！绷脣屆Φ溃骸安宦闊宦闊?，兩位姑娘，你們人漂亮心又好，我們這宅子不知道多少年沒有這么溫馨了，你們就是長住這里，我也是喜歡的，就怕你們嫌這里窮酸受委屈呢。”
用了飯，柳湘蓮將帶回的緞子交給柳姑媽，道：“姑媽，這緞子給你們三個做衣服，姑媽看還缺什么，我明天回家時買好?！绷脣屜肓讼氲溃骸澳愕男m我們給你做了兩雙，我看這兩個姑娘身子弱，你帶半匹做女兒鞋襪的布匹，也給你自己挑塊做衣服的緞子吧。想你要是有了職分，也要穿像樣些才好。”柳湘蓮聽了道：“那我明后兩天買好。”
這日，正是柳湘蓮要去校場選拔的日子。一大早，柳姑媽和柳湘蓮起來準備早飯，彩屏和惜春也早早起來，見柳姑媽在神位上擺了供品，插了香。用過飯，柳姑媽看柳湘蓮已經(jīng)準備好要出去，囑咐了好一番，惜春坐在椅子上叫彩屏：“彩屏，把我們做的汗巾子給柳大哥吧。”彩屏進去，拿了一條汗巾出來，交給柳湘蓮道：“柳大哥，這是姑娘給你準備的，給你擦汗。希望柳大哥選拔好職位?！毕嫔徑恿耍蠢C的是一支潔白的蓮花，還有兩片綠荷葉，十分逼真，忙對惜春道：“謝謝妹子?！毕Т杭t著臉道：“校場刀劍無情，大哥小心！”
柳湘蓮再看了一下惜春，彩屏，姑媽，牽了馬，往校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