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黛玉在地藏庵,早起誦經(jīng)寫卷,一點也不松懈,十分虔誠。紫鵑雪雁見其如此,倒也不忍黛玉如此辛苦,常勸黛玉。黛玉卻笑道:“你們也別勸我,我來這里,本意就是如此。我可一點不覺的累?!庇钟挟敵醯难绢^藕官蕊官,因是故人,當初黛玉也對她們不錯。常來問候黛玉,對主仆三人十分照看。幾人倒過得舒適。
不知不覺,黛玉來到地藏庵已經(jīng)有七八日。黛玉對這種誦經(jīng)寫卷,晨鐘暮鼓的生活感到從未有的安適,飯量也比在府里多了些,面色反比在賈府紅潤嬌美。雪雁紫鵑見黛玉的身子果然好了不少,都很高興,都道:“姑娘,這里的菩薩真靈,我們倒來對了地方?!摈煊竦溃骸叭苏f心誠則靈,說的就是這樣呢?!毖┭愕溃骸肮媚锾焯爝@樣不累,怕是菩薩會累壞呢。我看姑娘還是歇一歇,那怕歇半天也好?!摈煊竦溃骸皠傔€在說心誠則靈,沒有幾天就停下,豈不前功盡棄?”紫鵑道:“只不過偶然歇歇,也不會影響姑娘的心誠吧?”雪雁好像突然想起來道:“姑娘,我聽藕官說,這庵后面的山坡下有一大片桃林,現(xiàn)在桃花開得正盛。姑娘原來不是喜歡寫桃花詩嗎?想不想去看看?我們?nèi)齻€來到這庵里,還沒有出過庵門呢?!?p> 黛玉聽了,想想也有些心動,笑道:“雪雁,你才來幾天,就想玩?!毖┭愕溃骸肮媚?,自從來到這里,也該出去透透氣,在賈府是沒有辦法,人都要被關(guān)傻了?,F(xiàn)在好不容易出來,姑娘就真不想出去看看?我記得姑蘇,揚州時,姑娘可是最喜歡去外面逛了?!摈煊裥Φ溃骸澳菚r還小,我爹老是要我穿上男孩的衣服。在揚州,好些人叫我林公子呢?!弊嚣N聽了笑道:“姑娘小時候這個樣子,我倒有些不相信?!?p> 黛玉嘆了口氣道:“那時候雖小,有爹娘帶著,倒把姑蘇揚州的山水風光看了不少。哪個孩子不喜歡玩?誰不想開心些呢?可惜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毖┭阋婘煊裼行﹤?,忙勸道:“姑娘,別想那些不開心的了。藕官說了,那后山坡沒有外人去,那里十分偏僻清靜。在大觀園,姑娘們看到花兒朵兒都要結(jié)社做詩,明天姑娘去看了這么多的桃花,說不定詩興大發(fā),心情也會更好的?!闭f得黛玉和紫鵑都有些向往。雪雁見二人心動,于是道:“我這就去問藕官,叫她明天和蕊官陪我們?nèi)??!?p> 第二天一早,果然藕官來見黛玉。藕官說道:“圓心師父今天帶蕊官出去了,叫我?guī)Ч媚锶タ刺一??!摈煊駟柕溃骸斑h不遠?”藕官道:“不遠,那片桃林邊有一小溪,庵里在那里種了些菜蔬瓜果。那里每年的南瓜和冬瓜長得好?!摈煊衤犃?,這才放心,帶了紫鵑和雪雁跟著藕官出庵。
四人出庵走了幾步,紫鵑忽然想起黛玉身子弱,忙道:“我回去幫姑娘拿披風來,你們先走,我馬上來?!毖┭泓c頭道:“紫鵑就是比我細心,果然應(yīng)當帶上披風好?!比诉呑哌叺?。黛玉伸了伸腰,笑道:“出來真舒服,怨不得古人說‘行樂三春節(jié),林花百和香’?!毖┭阈Φ溃骸肮媚?,我說出來看看,姑娘肯定高興,現(xiàn)在還沒有看到桃花,詩興就來了?!?p> 一時紫鵑抱了黛玉的披風來,給黛玉披上。黛玉看雪雁如剛出籠兒的小鳥一樣,也頗受感染。幾人加快腳步,往山坡上走去。黛玉心情好,也并不覺得累。
四人登上山坡,四下一望,果見那邊坡下一片火紅。那片桃花開得正盛。遠遠青山連曉霧,朵朵桃花滿上頭。好一片桃林!黛玉心里不由一贊。只見那密密層層的桃花,映在晨光中,顯得格外艷麗,宛如一片朝霞。黛玉心情大好。紫鵑看黛玉臉上紅撲撲的,額上有細細汗珠,于是找了塊干凈的大石頭,用手帕蓋好,讓黛玉坐下。說道:“姑娘,我們先還是歇會,這樣坐著看是一樣的?!摈煊駟柵汗俚溃骸斑@片林子應(yīng)當是種的吧?這么多桃樹?!迸汗俚溃骸奥爭煾刚f,這片桃林有好些年了,是庵里的產(chǎn)業(yè)呢?!毖┭愕溃骸芭汗?,這么多桃樹,花開這么盛,到時桃子也多吧?這里的桃子可好吃?”藕官道:“這里的桃子不是十分好吃,庵里除了賣一部分,多數(shù)摘來做桃子干吃。那桃干的味道是好的,我們庵里的人都喜歡?!?p> 黛玉聽了笑道:“雪雁,你來看桃花,就想道吃桃子了?花兒還沒有落呢?!闭f得雪雁不好意思地笑了。幾人在山坡上遠望,黛玉見三人都陪著自己,忙說道:“這里也沒有人來,我們下去看看,你們也不用跟著我,你們隨意走走,出來了就不應(yīng)當這么拘束?!闭f著慢慢走下山坡。藕官道:“林姑娘,我就在那溪水邊拔草,師父說過幾天種上南瓜冬瓜苗。你不要走遠,有事叫我?!弊嚣N聽了也道:“姑娘小心些,我也去那里幫藕官拔草?!毖┭愕溃骸拔蚁认氯タ纯?,一會就上來,姑娘就不要走太遠?!摈煊竦溃骸拔揖土肿永锛毤毧刺一?,不會下去太遠。雪雁你要下去,可小心些。別走太遠?!毖┭愕溃骸拔蚁氯?,一會沿那溪水上來,也幫藕官拔草?!摈煊竦溃骸昂昧?,你們別管我,我就這附近看,你們放心好了?!闭f著邊走邊看那一叢叢的花兒。處在紅紅一片花海中,黛玉只覺如入仙境一般。
卻說水溶那日被太妃說了幾句,心里更是煩悶。而太妃又似說得有理,水溶不想和太妃頂撞。本想請圣旨去邊關(guān)躲段時日,又怕太妃身子不好出意外。這日,水溶朝中無事,一大早,水溶帶了弓箭,叫上水安,兩人騎馬飛奔出城準備打獵。出了城郊,水溶發(fā)現(xiàn)打獵的興趣遠不如縱馬飛奔在青山綠水間的愜意。兩人一直飛奔了十多里才緩緩?fù)O?。遠遠看見山腰有一庵堂,知是女尼所在,水溶不好冒然停下,又打馬沖上山坡。水安道:“王爺,你看這坡下的桃花開得多盛。不如這里歇歇?”水溶道:“你在這里,我下去看看,一會再上來。”說著將韁繩丟給水安,快步走下山坡。
黛玉穿梭在桃花林中,完全陶醉在繁花美景中。一陣風吹來,桃花紛紛落下,黛玉不由伸出兩手去接那些落下的花瓣。心里感嘆: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眼前何其真也!想到昔日葬花情形,把賞花的興致去了大半。望著紛紛揚揚的花瓣,嘆道:“桃花飄落入泥土,誰憶曾經(jīng)艷枝頭?!睌n過一枝桃花,黛玉忍不住吟起了《葬花詞》那幾句“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毕氲阶约耗壳疤幘?,黛玉仰天長嘆:“爹,娘!告訴我,我該怎么辦?我好累,我真的好累!”黛玉閉上眼,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好些時日了,黛玉不敢哭,怕賈府的人看到議論紛紛,怕紫鵑雪雁王嬤嬤擔心失望難過。在這個沒有人的地方,黛玉只想好好哭上一場。黛玉抽噎得傷心欲絕,任由淚水滿面縱橫,如雨而下。
“姑娘,你怎么了?”突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黛玉嚇了一跳。睜眼一看,只見前面不遠的桃枝下,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那人容貌俊美,滿是關(guān)切的看著自己。黛玉驚問:“你是誰?”水溶低下頭穿過桃枝,走上前,遞過一條手帕。黛玉滿面淚光,惶恐不安,并不接手帕。水溶見黛玉這樣,忙退后一步道:“姑娘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打獵經(jīng)過這里,看姑娘哭得這么傷心流淚,想是姑娘遇上了什么為難事。要幫忙嗎?”黛玉見這人雖無惡意,但離自己這么近,想自己剛才的一切肯定被他看到,不免羞愧緊張。抬腳往后退去,沒有想道因為緊張腳下一滑,黛玉忙伸手去抓那桃枝,卻沒有抓住,眼看要摔下。水溶忙上前拉住黛玉懸空的手道:“姑娘小心!”也許太著急用力太大,水溶把黛玉拉道了自己胸前,只聽得黛玉“哎喲”一聲,身子就要倒下。原來黛玉的腳撞到一塊石頭上,一下疼得黛玉直流眼淚。水溶忙將黛玉扶住,忙問道:“怎么了?傷到哪了?”黛玉這時也顧不了害羞,流淚道:“我的腳疼?!币皇肿プ∷艿男渥?,就要蹲下。水溶忙將黛玉抱起,安慰道:“姑娘別怕,我們先上去,一會再看看傷口。”說著抱起黛玉低頭走出桃林。黛玉抬起淚眼看了一下水溶,才發(fā)現(xiàn)水溶脖子上有一條長長的劃痕,也不知是自己指甲還是珠釵劃的??吹阶约罕凰鼙е?,羞愧又無奈,索性靠在水溶胸前不言語。
水溶見黛玉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溫馴依在自己懷中,心里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愛憐和激動。抱了黛玉快步走上山坡,將黛玉放坐在那塊石頭上,低頭就要去看黛玉受傷的腳。黛玉這才感到尷尬萬分,忙一把推開水溶,生氣道:“你走開,我不要你管!”水溶看著黛玉又羞又急還帶著淚痕的臉,竟是癡了。黛玉這女兒嗔怒的嬌態(tài)讓水溶又急又好笑,只好退后幾步看著黛玉,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爺,這姑娘怎么了?”只見水安突然走過來問道。水溶道:“這姑娘受傷了。”黛玉一聽知道這兩人是一起的,更是生氣:“你們走開,我不要你們管?!彼苤缓玫溃骸肮媚?,你別生氣。我姓水,你可以叫我水公子。你不要我們的幫助,那你不會是一個人在這里吧?你的同伴呢?”黛玉看了看下面,卻沒有看道藕官紫鵑雪雁的身影,只好低聲道:“她們在那小溪邊?!彼苻D(zhuǎn)身對水安道:“你去把姑娘的同伴找上來?!彼簿鸵氯?,水溶又走前低聲對水安道:“你順便問一下這個姑娘是什么人,快去!”水安一笑,心里明白,跑下坡去找人。
水安下去后,黛玉偷偷抬頭看水溶,見水溶脖子上那劃痕已經(jīng)滲出血絲,而水溶正呆呆地看著自己。黛玉只好紅著臉輕聲道:“剛才謝謝你。讓你受傷了?!彼軟]有說話。黛玉一時又生氣地說道:“剛才都是因為你?!闭f罷長嘆一聲,低頭流淚。水溶聽了心痛,又哭笑不得。
一會,只見水安帶了三人上來:一個小尼姑,兩個姑娘。一個姑娘跑過來哭道:“姑娘,你怎么了?傷在哪?”另外一個姑娘來拉起黛玉的手,蹲下身來察看黛玉。那尼姑也忙過來問候。黛玉道:“我不小心滑了一下,腳疼。雪雁,扶我起來?!蹦强薜墓媚锞鸵鲼煊?。黛玉搖搖晃晃試著站起,卻疼得直流眼淚又坐下。水溶心疼地說道:“姑娘剛受傷,這樣哪能走?不如坐我的馬下去?!摈煊駡詻Q地說道:“不要,紫鵑雪雁,扶我下去?!毙∧峁玫溃骸肮媚?,這樣怕走不下去?!毖┭愕溃骸肮媚飫e怕,我背你下去?!弊嚣N道:“雪雁,你可以嗎?”雪雁道:“我背姑娘,你和藕官扶著,我累了再放姑娘下來。姑娘,你忍著點?!彼芸戳丝催@叫雪雁的丫頭,倒有些佩服她的忠義——這主仆一樣固執(zhí)!轉(zhuǎn)身對水安道:“水安,把我們的藥給她們?!彼踩ヱR上拿了藥,交給那個叫藕官的尼姑,告訴道:“把這藥和熱水拌一下,將傷處清洗后敷上,一次不用放太多,一天兩次?!?p> 黛玉低頭不語。紫鵑代謝道:“多謝兩位公子?!毖┭愣紫律碜?,將黛玉背上,藕官和紫鵑一人一邊扶著。四人慢慢走下山坡。快到庵門時,水溶道:“姑娘們先進去看看傷重不重,如果嚴重,出來說一聲,我?guī)湍銈冋覀€大夫來,我們有馬,會比較方便。我們這里等你們的回話?!弊嚣N見黛玉不說話,代言道:“那就麻煩兩位公子了?”說完幾人進去。
等幾人進去,水溶問水安道:“你剛打聽得怎么樣?”水安道:“我打聽了,那個姑娘是榮國府的表姑娘林姑娘,現(xiàn)在地藏庵為故去的父母誦經(jīng)抄寫經(jīng)卷祈福?!彼艿溃骸笆橇止媚铮植坏??!彼灿行┎唤猓蝗皇∥虻溃骸笆菍毝斦f的那個林姑娘?”又看了看水溶脖子上的劃痕,忙問道:“爺受傷了?”水溶道:“多嘴。”水安只好閃在一邊不說話。
一會兒,只見那尼姑藕官出來道:“多謝兩位公子,你們給的藥已經(jīng)給姑娘敷上了。姑娘是腳趾受傷了,一個大腳趾腫得厲害了,估計要好些天才能好。姑娘讓我謝謝你們?!?p> 水溶道:“那個林姑娘要在這里住多久?”藕官道:“林姑娘來這里靜修,要四十九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住了九天了。”水溶道:“那你們好好照看林姑娘,過幾天我們會再來看你們?!迸汗俚溃骸肮臃判?,我也曾是林姑娘的丫頭,她待我也是好的,我自然會好好照看她?!彼苡謫柕溃骸澳橇止媚锏拿纸惺裁矗俊迸汗俚溃骸肮媚锩纸绪煊?。”水溶聽了大喜,拿出五十兩銀票交給藕官道:“我看林姑娘的身子弱,你平常做些她喜歡的好吃的給她,也不必說是我吩咐的。我姓水,你們以后可以叫我水公子。”藕官接過銀票,謝過水溶道:“水公子真是好心,我代姑娘謝謝你了?!彼艿溃骸安挥弥x,好好伺候林姑娘,我們走了。”說完上了馬,兩人飛奔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