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寶釵因心情不好,帶鶯兒出園返回薛家,讓香菱一人去瀟湘館看黛玉。于是香菱一人前往瀟湘館。
香菱進了瀟湘館院子,并不見雪雁紫鵑??主煊癫辉?,想去問小丫頭,只見春纖掀起簾子走了出來。原來春纖是出來倒水,見了香菱,笑道:“香菱姐姐,你來了,真是稀客。”香菱上前問道:“妹妹,林姑娘在嗎?”春纖忙道:“姑娘在呢。姐姐快進去,林姑娘在寫詩呢,雪雁姐姐和紫鵑姐姐都在看呢。”一面回頭對里面道:“姑娘,香菱姐姐來了?!?p> 春纖對香菱道:“我聽說姐姐也會寫詩,你快進去瞧瞧吧。”只見雪雁紫鵑迎出來道:“香菱,我們姑娘叫你快進去呢?!毕懔怆S了雪雁紫鵑進去,見黛玉坐在書桌邊,手里拿著筆,抬眼正看著自己。香菱忙上前問候道:“林姑娘,我們姑娘要我代問姑娘好?!摈煊穹畔鹿P,往香菱后面看了看,問道:“香菱,寶姐姐怎么沒有來呢?”香菱道:“我們一起進園子的,剛姑娘正要一起來的,突然身子不舒服,所以和鶯兒先回去了?!?p> 雪雁給香菱上了茶。黛玉見香菱臉黃身瘦,全沒有了當(dāng)日學(xué)詩時的靈氣,不由問道:“香菱,我看你病怏怏的,病了吧?怎么也不請個大夫來瞧瞧?”香菱道:“叫大夫來看過了,也吃了不少藥,還是這個樣子。林姑娘,我好久沒有進園子了,你們還常會結(jié)社作詩嗎?”黛玉道:“我們好些時間沒有結(jié)社做詩了。說到詩,香菱,你來得正好,你過來瞧瞧,我剛錄了兩首詩,你看看怎么樣?”
香菱聽了道:“林姑娘,我還是你教我作詩時看過詩寫過詩了,想來都已經(jīng)忘了?!边呎f邊走到黛玉身邊,拿起看黛玉錄的詩。只見一張紙上寫道: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愁思到誰家。
又見另外一張紙上寫著: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香菱看著這兩首詩,輕聲念了兩遍,想了想道:“這兩首詩固然是好的,想是林姑娘想家了吧?”雪雁紫鵑聽了,笑道:“香菱,你果然懂姑娘,不虧是姑娘教的作詩弟子。我們姑娘因想家,說不少古人把想家的心緒都寫完了,就選了這兩首詩錄了,可巧你就來了?!毕懔饴犃耍畔略?,慢慢坐下來,只管沉思。黛玉問道:“香菱,你怎么了?”
香菱滴淚道:“林姑娘,不知怎的,看了你這兩首詩,我就忍不住想哭。”
黛玉似乎明白過來道:“香菱,對不起,是我惹你難過了?!毕懔獾溃骸安?,林姑娘,不關(guān)你的事?!摈煊竦溃骸澳菂s是為何?香菱你別哭,慢慢說?!币贿吔凶嚣N道:“你和雪雁去到小廚房備幾個菜,一會讓香菱這里吃飯再回去吧。”香菱忙站起來要止住,黛玉擺手道:“香菱,就這里吃吧,我這里平常也少人來看我,我們說說話,我叫春纖去和寶姐姐說一聲便是?!闭f罷叫春纖去薛家告知。
香菱見黛玉這樣熱心,心里感動,止不住淚流滿面,對黛玉謝道:“林姑娘,你心眼真好,讓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摈煊裥Φ溃骸斑@有什么,不過一頓飯而已。我雖寄人籬下,一頓飯還是請得起的,何至如此?!?p> 香菱道:“林姑娘也知道,我不過是被薛家買來的丫頭。我從小被人賣來賣去,沒有過安生日子。如今身子這個樣子,若不是我們姑娘可憐我收留我,現(xiàn)在不知道又被賣到哪去了?!?p> 黛玉聽香菱這樣說,靜靜地看著香菱,安慰道:“香菱,你一點也不記得你怎樣別人拐走的了?你腦中真沒有一點你曾經(jīng)的家和你爹娘的印象?”香菱搖頭道:“我真不記得了。只是我常做夢,夢里好像有些模糊的東西似真又似幻。好像自己還很小,被人抱著去玩,又??吹接泻蜕袕奈壹议T前經(jīng)過。街上不遠,有花燈有社火,還有好些小吃,常聽到叫賣聲。在我的腦中,除了金陵,京城,就是姑蘇這個名字好像很熟悉,其他什么也不記得了。林姑娘,你信嗎。這些常在我夢里出現(xiàn)。有時我想,我的家是不是就是姑蘇,或者我的爹娘是姑蘇人?!?p> 黛玉聽了大驚道:“香菱,你說的可是真的?我就是姑蘇人,我想這些說不定就是你被拐賣前的印象呢。我五歲前就是在姑蘇生活,后來因為父親要去揚州上任,才離開姑蘇的。”香菱難過地說道:“林姑娘,你雖然父母不在了,有老家可想,有故去的親人可念??晌也恢牢业母烤乖谀?,我的父母究竟是誰?我一無所知。我命不好,現(xiàn)在身子又這個樣子,能活一天是一天。但我真希望有生之年,能回到生養(yǎng)我的地方,讓我知道我的爹娘是什么樣子,就是死在故鄉(xiāng),我也甘心了。”
黛玉聽了,勸道:“香菱,你仔細想想,還記得或常夢里有些什么。我五歲離開姑蘇,在姑蘇的很多事情我都記得。你說的花燈社火,姑蘇很常見。我記得那時候,我爹娘常帶我去看社火煙花,花燈,我最喜歡在街上吃那種小豆腐干,每次在街上買吃了,還要我爹買會家給我留著吃?!?p> 香菱聽了,睜大眼睛看著黛玉,站起來有些不相信的說道:“小豆腐干?花燈社火,姑蘇很常見?我小時一定見過吃過。林姑娘,難道我的家真在姑蘇?我是姑蘇人?”
香菱說到這里,停了一下,嘆氣道:“可是我就是姑蘇人,又能怎么樣呢?這么多年了,我什么都忘了,忘了爹娘名姓,忘了家是什么樣子在哪,現(xiàn)在爹娘也不知道還在不在?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縱使我是自由身,只怕也熬不到那個時候了?!摈煊竦溃骸跋懔猓靹e這么想,每個人都有病的時候,你想開些,說不定你也會有重見天日的時候。”香菱道:“罷了,我也別讓林姑娘替我難過了。好林姑娘,我剛說的那些可千萬別和人說,我現(xiàn)在最怕再節(jié)外生枝了?!?p> 黛玉點點頭道:“香菱你放心,我不會和人說的?!币粫r雪雁紫鵑進來傳飯,于是黛玉拉了香菱一起去用飯。吃了飯,黛玉又勸慰了香菱一番,香菱告辭返回薛家。
香菱走后,紫鵑見黛玉坐在那里發(fā)呆,猜到是剛才香菱來訪之故,于是勸黛玉道:“姑娘,才吃了飯,不如去去外面走走,姑娘好長時間都悶在屋子里,都快要悶出病來了,眼下雖然有些涼,但有太陽,出去園子逛逛也好。姑娘今天還沒有出過院子呢?!?p> 黛玉聽了,也覺得好久沒有出去,站起來走向外面,紫鵑忙拿了披風(fēng)跟上。
兩人邊走邊聊,黛玉道:“紫鵑,我總以為我是命苦的,早早沒有父母,又沒有個親的兄弟姐妹,沒有想到香菱更命苦。她竟然不知道家也不知道父母,被人賣來賣去,挨打受罵也不知道有多少。這么好的一個姑娘,如今成了這個樣子,我看可不是小病?!?p> 紫鵑道:“可不是,我看她這個身子,保不定是被打被罵被折磨落下的大病?!摈煊竦溃骸白嚣N,香菱的事我們千萬別在人人前說起,她不是自由身,又遇上寶姑娘哥嫂這樣的人,可別讓香菱雪上加霜才好。”紫鵑道:“姑娘放心,我和雪雁對外一個字也不會說,我們知道?!?p> 忽然一陣風(fēng)吹來,紫鵑忙給黛玉披上披風(fēng)。黛玉見紫鵑這樣,方想起紫鵑沒有披風(fēng),黛玉于是對紫鵑道:“紫鵑,你回去吧,我有披風(fēng),可別凍壞了你,我這里略站一站,馬上會回去?!弊嚣N也確實感到有些涼,囑托了黛玉幾句,才放心離開。
黛玉一人往前走了幾步,腦里卻總想著香菱的事情,香菱也是如花女子,卻身世坎坷,又遇上薛蟠和金桂這樣一對夫妻,夾縫求生,前途任人堪憂。又想到迎春,遇上不管自己死活的父母,再遇上孫紹祖這樣的粗野男人,人都說初婚如蜜,現(xiàn)在迎春過的是如此日子,將來又會如何呢,紅顏,都難逃薄命之劫?
黛玉仰頭望著穹空,忍不住長嘆。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雖然在賈府已經(jīng)多年,已經(jīng)從一個稚童長成了一如花年華的少女,等著自己的前程又是如何呢?賈母對自己是好的,寶玉也是,自己的身份好像一直不比賈家正經(jīng)姑娘差半分,可自己終身誰作主?好像自己以前從沒有想過這事。記起紫鵑說的話,要早拿主意才好。自己已經(jīng)慢慢長大,最疼自己的外祖母在一天一天衰老。寶玉,會是自己的終身所托嗎?
想到寶玉,黛玉心里竟然一下有說不出的滋味。共讀西廂,夜送舊帕,寶玉的溫情體貼,曾經(jīng)確實讓自己心動,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一絲心動變成了心痛。寶玉癡情,為喜歡的女孩子可以低聲下氣,都有一份“一起住一起過”的美好愿望,哪怕為對方做和尚??墒牵瑢氂裣矚g的金釧死了,喜歡的晴雯也死了,喜歡的芳官出家了,寶玉心里把自己看得很重,可是看得出,襲人,寶釵,在他心里也不輕,在寶玉的心里,裝著的姑娘可不只有自己一個??v然寶玉有私心,但舅舅舅母呢呢?晴雯死了,寶玉還作了祭文寄托哀思,若自己死了,真正哀痛的會有誰呢?縱然這樣,自己奢望的是不是寶玉對晴雯這樣一樣的情感?
想到這里,黛玉不由撒淚而泣。哭了好一會,才試了眼淚返回瀟湘館。正是:懷舊事,更無奈,無限情絲,空對年年歲歲。要知后事,請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