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澈一夜沒合眼，同樣還有小蘇和那群長輩。
天一亮，那輛載著老太太的白色面包車就開出了醫(yī)院。陳澈和蘇瑜萱坐進陳澈家的小車，慢慢跟在后面。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小蘇戳戳大橙子的手臂。
陳澈搖搖頭，再次靠在身邊人的肩膀上。腦子里還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來。
車子停下之后，兩個女生直接下車，快步往前走。走到白色面包車旁邊，默默注視著工作人員把那個長長的柜子端出車廂。
小蘇下意識遮住大橙子的眼睛，掌心瞬間感受到冬日里淚水的溫度。
錐心刺骨的燙，這樣溫度的對比真的讓她心驚。
柜子被放在推車上，工作人員們麻利地把車推進那間小房子。全程都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寒風(fēng)里飄蕩著凄涼的哭聲。
小蘇放下手，拉住陳澈的手腕：“大橙子，你聽話……見最后一面的時候，你要記得和外婆道別，好不好？不要哭，不要讓外婆擔(dān)心你好不好？”
陳澈乖乖點頭，被蘇瑜萱拉著，跟在那群正在抹眼淚的長輩們身后，慢吞吞地走進小房子。
外面突然開始放炮，陳澈閉上眼睛，垂著腦袋。
靈魂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炮聲能為遠(yuǎn)途中的靈魂驅(qū)散一路上的妖魔鬼怪。
走進廳里，一群人都找到位置坐下來。陳澈坐在角落里，小蘇就待在她身邊，緊緊抓著她的手，像是害怕小橙子也會離開她一樣。
等到推車被人從旁邊的小房間里推出來，原本坐在椅子上等待的一群人再次擁上去，圍在小推車旁邊。陳澈直接擠到人群最里面，定定地看著那張她突然覺得有些陌生的臉，一時說不出任何字眼。
老太太已經(jīng)被換上一身全新的衣服，干干凈凈的。妝容雖然完整，連皺紋都被遮住了不少，卻沒有任何血色。
陳澈在一瞬間失去了觸碰她的所有勇氣，微微低下頭，好像有一滴眼淚掉在了老太太的衣服上。暗暗握緊拳頭，指甲嵌進肉里。
手心有一絲痛楚，漸漸彌漫開來。掌心里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還是血。但是她已經(jīng)感受不到痛苦了，手心的痛苦被心底彌漫上來的悲哀徹底掩蓋。
小蘇費力地擠到陳澈身邊，看見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簡直心疼得說不出話，拍拍她的背。
在一片哭聲中，陳澈深呼吸一次，拳頭握得更緊：“外婆?！?p> 聲音沙啞到聽不出原來的音色，伴隨著明顯的顫抖。
“再見。”
蘇瑜萱的眼淚瞬間掉下來，直接抱住她的肩膀。
陳澈你個傻孩子，徹頭徹尾的傻孩子。
在一片哭聲中，小推車被工作人員再次推走。幾位長輩甚至拽住小推車，不讓工作人員繼續(xù)往前推。陳澈就這么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前方那些正在撒潑的長輩們。
外婆再見，是真的再見。
以后在那個地方要好好生活，我總有一天會回到你身邊的，不要害怕。不要跟陌生人說話，想跳廣場舞的話要注意安全，記得找個伴兒一起去。做針線活的時候一定要看清楚，不要被扎了。
外婆再見。
工作人員皺著眉頭推開那些涕泗橫流的家屬，把小推車推進另一個房間里。外面響炮四聲，現(xiàn)場所有人齊刷刷跪下，小蘇干脆跪坐在陳澈身邊，扶著大橙子的手臂。
越看越心疼，而且明顯能看出來大橙子現(xiàn)在的狀況很不好。
小蘇很擔(dān)心大橙子會突然倒下去，她必須時刻盯著這個傻孩子。
長輩們七嘴八舌地安排著接下來的事情，小蘇把大橙子扶起來，走到人群前面，再次看著她跪下去。在心里暗暗嘆口氣，也跟著跪坐在她身邊。
陳澈是媽媽家這邊的長外孫女，要跟長外孫、長孫和長孫女一起跪在第二排。第一排是長子和長兒媳，以及長女和長女婿。再往后就是其他后輩了，依次排下去。
陳澈整個人都在顫。
蘇瑜萱似乎終于察覺到身邊人的異樣，下意識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媽的！這他媽怎么這么燙??！陳澈能不跪嗎？她的身體狀況根本不支持她跪那么久??！我靠這都什么破規(guī)矩！整個過程就必須跪在外面等著嗎！這是不把后輩的身體當(dāng)身體看的嗎！
而且這荒郊野嶺的，高德上都定位不到的地方，去哪兒給陳澈買藥?。∷拇蟪茸右钦娴目辶嗽撛趺崔k！原本是想求助男朋友的，然而這也完全行不通的??！要是他根本就找不到這個地方在在哪兒怎么辦！
想起來陳澈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一口東西都沒吃，蘇瑜萱急急忙忙從挎包里掏出早上匆忙買的已經(jīng)不怎么熱的小包子，塞進她手里，湊到她耳邊：“橙子你聽我的，你這會兒必須聽我的。你現(xiàn)在在發(fā)燒，我不能讓你真的垮掉。等我們從這里離開之后，我讓張睿風(fēng)給你買藥。吃點東西好不好？你生病了外婆會擔(dān)心的，你就當(dāng)是為了自己的身體?！?p> 陳澈木然地點頭，小口啃著手里的小包子。
看著大橙子終于肯吃東西而且顫得沒有之前那么厲害，小蘇的心微微放下一些。換了個跪坐的姿勢，依舊扶著身邊人的手臂，皺眉看向那扇小窗戶。
真的太折磨人了，已經(jīng)快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沒有出來。
大橙子已經(jīng)在地上對跪了這么久！膝蓋受得了嗎！一會兒站起來還能正常走路嗎！天哪！
十一點多的時候，外面突然開始響炮，嚇得小蘇抖了一下。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炮聲，房間大門旁邊的那扇小窗被打開。
廳里的所有人彎腰磕頭，小蘇皺緊眉頭，扶住陳澈。
本想把自己的手墊在陳澈的額頭下面的，畢竟這個傻孩子還在發(fā)高燒，額頭直接貼在冰涼的石頭地板上也不行，然而陳澈搖頭拒絕了她的好意。
蘇瑜萱簡直心疼死了。
媽的媽的。
長子和長女起身，走到小窗邊。長子接過里面遞出來的盒子，長女捧起一直放在旁邊小木桌上的那張照片。兩個人同時轉(zhuǎn)身，面對著正在磕頭的所有人。
哭聲就沒停過，外面的炮聲還在響。
試問，一個人的生命結(jié)束之后，還要經(jīng)過多少道不同形式的送別，才能真正意義上離開這個世界。靈魂隨著炮聲走遠(yuǎn)，軀體變成小盒子里的一把灰，相貌永遠(yuǎn)停駐在一張經(jīng)過放大的黑白照片上。
所有人直起腰板，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陳澈站起來的時候差點再次摔下去，所幸小蘇及時拉住她的手臂，小腿止不住地顫抖，甚至站都站不直。
轉(zhuǎn)身往外走。
蘇瑜萱心疼地給她擦掉臉上的淚痕。
再次坐進車?yán)?，陳澈終于扛不住，直接倒進蘇瑜萱懷里。
坐在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上的兩個人并不是陳澈的父母，小蘇硬著頭皮問他們車上有沒有藥，結(jié)果都無奈地?fù)u搖頭。
“陳澈生病了？”副駕駛座上的中年女人回過頭。
“估計是昨天晚上冷到了吧……這附近也沒有藥房，只能等到了市里再買藥了?！瘪{駛座上的中年男人接話。
“我們現(xiàn)在是去哪？陳澈的外婆家嗎？我可以叫人買好藥在那里等我，你們給我個具體的地址?！碧K瑜萱急急忙忙地開口。
記下中年女人報的小區(qū)地址之后，小蘇立刻給張睿風(fēng)發(fā)了條短信。男生接到消息之后，拿了車鑰匙就直接跑出家門。
車隊在路上慢慢開著，期間還要時不時停下來一陣。為首的那輛車會每隔一段時間就往外扔一串點燃的小爆竹，后面的車往外扔著白色的圓孔紙。
像是為靈魂的遠(yuǎn)去鋪路。
陳澈昏昏沉沉地靠在蘇瑜萱懷里，眉頭緊皺。小蘇掏出一張紙巾，小心翼翼地給她擦掉兩手手心的血。
她的燒好像又起來了，剛剛都沒這么燙的。
蘇瑜萱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禱著到時候一下車就能拿到藥，趕緊讓大橙子吃下去。
陳澈不能倒下，她不能垮，一定不可以。
車隊終于回到市里，小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回到市里就意味著已經(jīng)快了，大橙子你再堅持一下。
車隊終于停下，蘇瑜萱帶著陳澈下車，看到了站在不遠(yuǎn)處等著的張睿風(fēng)，沖著他招招手：“這邊！”
張睿風(fēng)聽見喊聲，急匆匆地跑過來，把手里的藥盒交給小蘇。然后自顧自擰開一瓶礦泉水，塞給陳澈。
“趕緊把藥吃了，再不吃藥的話你真的就垮了?！毙√K慌慌張張地剝了兩顆膠囊出來?！澳悴荒茏屚馄艙?dān)心，對不對？要好好照顧自己，好不好？”
眼淚再次滑落，陳澈無聲地接過膠囊，就著冰涼的礦泉水咽下肚。
棚子就搭在小區(qū)大門外面，棚子里擺著的那個超級大的龍頭讓小蘇心里一陣惡寒。小盒子被長子端下車的時候，站著的后輩們再次齊刷刷跪下。
張睿風(fēng)下意識給陳澈踢掉地上的小石頭，小蘇蹲在大橙子身邊，扶著她的手臂，和蹲在陳澈另一邊的男朋友交換了眼神。
這規(guī)矩真的太折磨人了。
盒子被轉(zhuǎn)移到棚子里的龍頭棺中，蓋上紅布。晚輩們起身，慢慢往前走。
陳澈默默接過小姨遞過來的那件壽衣，慢吞吞地穿好。還有一截麻線和一朵白花，前者被綁在羊角扣上，后者由小蘇幫著卡在她的頭發(fā)上。
蘇瑜萱和張睿風(fēng)都被算作是來參加葬禮的外人，各自接過麻線，綁在扣子上。
陳澈走近棚子，先在龍頭前下跪磕頭，然后起身走進棚子里。小蘇跟在她身邊，也先磕頭，然后扶著她的手臂往里走。
棺兩邊各擺了長凳，由一開始跪在前兩排的那些后輩們坐著。龍頭兩邊各放著一個軟墊，坐在兩邊的晚輩各派一個出來跪著，每四個小時輪一次。輪換之前，下一輪跪著的晚輩必須先去洗塵，也就相當(dāng)于洗個澡。
這是徹底告別之前的最后一次守護。
按照先外后里、先女后男的規(guī)矩，陳澈是她這邊晚輩第一個跪的。
趁著其他人還在忙著安排這安排那，蘇瑜萱扶著陳澈去搞那個什么洗塵。
洗塵的地方就是陳澈的外婆生前住的那套房子里的衛(wèi)生間，目送大橙子拿了衣服走進衛(wèi)生間之后，小蘇轉(zhuǎn)身看著跟上樓的張睿風(fēng)，無奈嘆氣。
“中午要不要吃點什么東西？”張睿風(fēng)小聲提問。
“陳澈還沒退燒，不能吃筵席上那些大鍋炒出來的東西，太油了。你去附近看看有沒有什么面館之類的店，給她帶點清淡的吧，我一會兒拗著她吃下去?！?p>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