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族里長輩們因我的事都來找楊如玉算賬時,我本很擔心。的確,宋朝禮教嚴苛,講究門當戶對,我一個來歷不明且賣身為奴的女子,哪能入老古董們的眼,灰姑娘的故事在這個時代并沒有那么多。真沒想到楊如玉那么快便將老古董們擺平了。
接下來就更快了,楊如玉向全族的人宣布了我是他的未婚妻,而我們的婚禮會在下月十五舉行,也就是六月十五。這天他還偷偷帶我去家墓祭祖,我不管他是怎么讓全族人信服的,我只相信他便是了。
去家墓祭祖這天天氣特別好,晴空萬里,天藍得就如同一塊光潔的寶石。楊如玉帶我去了他母親的墓前。
“娘親,我?guī)齺砜茨懔?,我的妻子?!睏钊缬顸c了三炷香跪拜,然后插在墓前,他用手輕撫了下墓碑,眼里盡是對母親思念的傷感。
“娘親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如玉的,此生我都不會和他分開?!蔽尹c了香跪著拜了拜,然后牽起楊如玉的手站起來,拿出了那個不起眼的小盒子,打開。
“這是我在龜茲的時候得的,聽說這是一對受過漠北大巫祝福的指環(huán),帶著它的兩個人,靈魂將永不分離?!蔽艺f著取出指環(huán),“如玉,答應我,不管以后我的靈魂去哪,你都要記得我?!蔽艺f著,將指環(huán)套在了他的指上。
他笑著點點頭,取出另一枚指環(huán)套在我指上,“我答應你,你放心?!?p> “你放心”當再次聽到這三個字時,我的心真的放下了,因為我信他,我信他。
“其實,我來自一千年后?!蔽业皖^說道,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抬頭見他只是淡然一笑,我便沒有再說話了。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婚禮臨近,依著規(guī)矩,我與楊如玉從前幾天起就不見面了?;槎Y的前一天晚上,我正在梳妝鏡前篦著頭發(fā),大紅的嫁衣就掛在旁邊的架子上,我通過銅鏡看著那美麗的衣裳,面上便是滿足的笑容。
“真沒想到??!”翎兒端了一杯安神茶奉上,說道,“我入府晚,沒聽過姑娘大名,萬萬沒想到姑娘原是與公子有婚約的貴人。原來說話多有冒犯,還請姑娘擔待?!?p> 聽了她的一番話,我接過茶杯的手微有顫抖,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還是沒有去細問,只得拿了一只玉鐲,遞給了翎兒,“以前多虧了你的照顧,該是我多謝你?!?p> 翎兒拿著玉鐲很是高興,多謝了一番,便退下了。喝了安神茶的我,并沒有安神,一躺下來,我就開始想翎兒那句話,“原是與公子有婚約?“我不是一個被公子買來的丫頭嗎,公子起初特別照顧我,后來我們相愛了,我們還快成婚了。但聽翎兒這么說來,我和公子以前是認識的?不可能,他買我回來的時候明顯就不認識我,但他后來總會對我說過的那些奇怪的話,會不會是有那層原因?我感覺頭快要炸裂了,我焦慮萬分,情緒怎么也無法安穩(wěn)下來,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還沒等梳洗的侍女來,便獨自起身了,我望著鏡中的自己,臉色發(fā)白,眼下一片烏青,昨天剛篦順的頭發(fā)也毛糙起來。我的精神狀態(tài)很是不佳,頭還暈著,好像忽然染上了什么病似的。
我直直盯著架子上掛著的大紅嫁衣,今天是我和楊如玉的婚禮啊,我一定要打起精神來,不要多想了。沒過多久,梳洗的婢女們來了,她們見我呆滯的表情,先是一驚,隨后便上前來為我梳洗。
婢女們先是用玫瑰花水為我浣臉,然后撲上鉛粉,她們都看出來我狀態(tài)不佳,便一個勁兒地往我臉上撲粉,遮蓋我眼下流露的不安。畫黛眉如銀月,點唇脂似櫻桃。云鬢高髻,飾以寶石釵環(huán)。一襲大紅色金絲云紋翟衣裹身,望著鏡中的自己,我抿嘴一笑,我要嫁給楊如玉了,我要在宋代開始我的新生活了。
“真美??!”只見芳華走了進來,邊拍手邊說道,道罷,又吩咐下人,“你們都下去吧,妾身要和如今的當家主母說說話?!?p> 由于過去的種種,我對她難免會有些厭惡之感,再加上今日頭暈腦脹,便更加重了,“你來做什么?”
“我今天來,是為了你好,是來解你的迷題!”芳華理了理裙擺,坐了下來。
我站著,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沒有說話。她輕笑一番,悠悠說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李阿珠娜這個名字?!?p> 我不耐煩地搖搖頭。她倒也不惱,繼續(xù)說道:“李阿珠娜,聽名字就好美。阿珠娜的母親是龜茲人,父親是邊境守將李將軍。但她母親只是李將軍的一個外室,所以她這個私生女便一直生活在龜茲。五年前的一天,一位少年公子跟著家人來龜茲做生意,少年貪玩,獨自騎馬跑去了大漠里,卻被一群餓狼包圍了,眼見少年就要成為餓狼的盤中餐,阿珠娜出現(xiàn)了,她可以驅(qū)使狼,狼見著她便散去了。阿珠娜救下了那個少年。后來,他們在一顆沙棗樹下定了終生之約。少年說,三年后,便來娶她。正是三年后,有政敵舉報阿珠娜的父親通敵叛國,那個別國間諜便是阿珠娜的母親,她父親眼見申冤不成,為了自保,便將罪全都推脫在她母親身上,朝廷派兵捉拿她們母女,她母親死在了逃亡途中。最后,孤身一人的阿珠娜被朝廷官兵逼上了絕路,懸崖下是滔滔江水,她跳了下去,從此死不見尸。少年聽說了此事,瘋了似地找她,卻不見音訊。也是,那么高的懸崖,真的是尸骨無存了?!?p> 芳華語罷,站起身來,捻起了梳妝臺前的那塊絲帕,一只玉手摩挲著那帕上細密的繡花,“沙棗花與綠梅,真是一段凄美的故事??!”她很快又放下了那塊絲帕,如火般的眼睛瞪著我,“知道是誰告發(fā)李將軍的嗎?我們楊家的人,捉拿你們母女也是我們的暗衛(wèi)和朝廷官兵合作的?!?p> “我不是李阿珠娜?!蔽覐妷鹤∥㈩澋穆曇?。
她微有些驚訝,卻又道:“你知道為什么族里長輩能接納你嗎?就是因為你那紙婚約,楊如玉愿娶李阿珠娜為妻……你不是她還能是誰?明明連模樣都和公子畫得一樣,不然公子會對你那么上心?”她停了一下,又抬高了聲音,“我雖沒有見過李阿珠娜的真容,但她這名字與和公子的往事我早已聽得耳子起繭了。你失憶了那么久,還記不起來,索性我就來幫幫你吧?!?p>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臉上的怒容漸漸消失,接下來是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我記起來了,我是李阿珠娜?!蔽曳隽朔鲅灥念^,又接著道,“我愛楊如玉,楊如玉也愛我。你這樣,是破壞不了我和他的關系的。你真的是太可憐了,我奉勸你早些放棄吧。我不管是不是楊家人對付我和我母親,但一定不是楊如玉,因為我相信他?!?p> 一番話說完,芳華怔在原地,眼里滿是怒意,“難道你就不恨嗎?是他們毀掉了你和你母親的生活!”
“如玉很快就會給我一個答案了,你且看著吧。我和他會幸福在一起一輩子的。”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憑什么?我和他青梅竹馬,我喜歡了他十年??!憑什么???”芳華悲戚的哭喊就縈繞在我身后,我停了一下,還是徑直走了出去。
我們的婚禮真的很熱鬧,府里布滿大紅一片,裝飾的珍寶物件大多是西域風格。最特別的是,每個長廊邊都擺滿了用花瓶插的沙棗花,每走一步,都是那芬芳的味道,可此時此刻,那種芬芳,仿佛一點一點在抽干我呼吸的空氣,讓我窒息。
在府里最有資歷的兩個媽子,扶著我走進大廳,蓋著頭巾的我眼前是一片令人暈眩的紅色,我一直強忍著那種惱人的暈感,因為我要和他說句話。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正在我與他夫妻對拜時,我終于說了,“我是李阿珠娜?”我的語氣,微帶了點疑問。
“阿珠娜,你記起來了?!彼艘幌?,先是異常欣喜,然后又面色沉重道:“我有件事必須和你說,一刻也等不得……”還沒等他說那事,我便一把揭開了蓋頭,擲之于地。
我走近幾步,踮起腳正好夠到他的耳朵,我小聲道,就似親密的耳語,“你放心,我很快就把她還給你了。你要說的話,等會兒再說吧?!北緛硎窍氚察o地回去的,但我還是不甘心,我想讓他為這句話想一輩子。
還沒等楊如玉反應過來,我便轉(zhuǎn)身瘋了似地往前跑,他伸手一抓,抓散了固住我發(fā)髻的金梳,其他的飾物也跟著掉落,最后只剩我一頭干凈的長發(fā)。我并沒有停止奔跑,我的頭似萬根針扎般地疼痛,眼里布滿了紅色血絲,只要我稍稍激動,速度就更快。我后來才想到,肯定是翎兒給的那杯安神茶有問題,驅(qū)使她的還能有誰?是芳華,她對楊如玉的愛,就是那么執(zhí)著。
很快,我到了楊府的玉湖前,湖面波光粼粼,微風撫柳陽光明媚愜意,今天這個日子很好,這一切都很好。謝謝你,楊如玉,讓我有了這一宋朝奇遇記,愿我能遇見你的來生,這樣,你就能認識真正的我了。再見,楊如玉。說眷念也好,不甘也罷,我終究回過頭去望了眼快要追上來的他,然后,墜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我在醫(yī)院里,媽媽就在我的床邊,讀著小時候經(jīng)常給我讀的故事書。我忍不住眼中的淚水,撲向了媽媽的懷抱。媽媽也喜極而泣,但她還是趕快找來了醫(yī)生,就是擔心我會不會有什么后遺癥。醫(yī)生檢查完了,說我已經(jīng)全然康復,可以出院了。媽媽聽了趕快打電話給爸爸,讓他來接我們,我們一家人回家吃飯去。
看到媽媽高興的樣子,我也由哭笑了出來。但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好真實的夢,都可以寫成一個故事了,可惜這個故事太悲傷了。我輕嘆一聲,忽然覺得口有些渴,便伸手拿過床頭柜上的水杯,手指上那枚熟悉的戒指映入眼簾,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戒指上雕刻的花紋都那么分明。
原來,這不是夢,一滴淚潸然落下。
宋真宗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
被楊如玉從玉湖里救起的李阿珠娜在吐了好幾口水以后終于醒了過來,她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楊如玉?!坝窭伞!彼桓抑眯诺貑玖寺?,還撫上他的面頰,生怕眼前的是泡沫幻影。
“是我,我的阿珠娜,你失憶了兩年了。”楊如玉一把抱住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對不起,你的父親是我楊家人告發(fā)的,因為他得罪了楊家二房的長輩楊宗林,你的母親也是我楊家的暗衛(wèi)殺死的。但這一切我原先都不知情,后來知道你跳崖了,我就一直在崖下找你,卻遍尋不著。再后來我接手了楊家,才有能力派人去調(diào)查清楚?!彼]說完,雙手捧住李阿珠娜的臉,真誠地說道,“二房的楊宗林私通官府栽贓陷害好人,本就犯了法,我已經(jīng)交給上級官府處置了,至于那些殺害你母親及你其他無辜的鄰居的暗衛(wèi),我也早就處死了。阿珠娜,你放心。”
李阿珠娜笑著看著楊如玉,那美麗的笑容就映在楊如玉的眼底,她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抱住楊如玉,不再松開。楊如玉也是笑著抱緊了她,不經(jīng)意間一瞥她的手,指環(huán)不見了。
李阿珠娜換了身干凈的嫁衣后,婚禮照常舉行,熱鬧非凡,似乎大家都忘了之前的烏龍事。他們婚后也很幸福,還生了一兒一女。至于芳華,便說楊府既已有了主母,她的任務也完成了,自請到佛寺為先夫人祈福去了。
楊如玉在婚禮之后曾派能人潛到湖底去找那枚指環(huán),前前后后找了無數(shù)次,湖底都翻了個遍,卻再也找不到了。大巫說過,這對指環(huán)是聯(lián)系了戀人的靈魂,會跟著所戴之人的靈魂到他們?nèi)サ牡胤健钊缬裼窒肫鹆怂罢f的話:“我很快就把她還給你了。”
就是這句話,讓楊如玉思考了一輩子,也眷戀了一輩子。他臨死前看著眼前的李阿珠娜,輕喚起了一個名字“葉蓁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