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郎莞久居西鷲宮,不問世事,長年不出,早已沒有帶隨從的習(xí)慣,不像豪門里嫡母夫人一般,身前身后有使喚不完的人。
她近年,也只留了幾個服侍。
主母之尊本是該有這些的,她是北祁唯一的夫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嘗不曾有過山呼海嘯般的追奉,只是都已是曾經(jīng)……
待郎莞到了不年亭外,祁芙正在不年亭外跪著,祁芙著實(shí)一驚……不知主母已有多少年沒有走出西鷲宮了,何等的新鮮事。
待祁芙想要上前攀談一句,郎莞也是一驚,因祁芙跪在不年亭長階之下,不得召見,長小姐從未受過主公的冷遇。
而恰恰郎莞懷揣著心事,祁琳所述的那一段祁信的故事,并未涉及祁芙,郎莞整理思緒,不年亭外,不敢多言,一時(shí)掂量著要如何招架,這不年亭,自己是進(jìn),還是不進(jìn)呢?
……恐怕不得不進(jìn)!
徘徊之時(shí),長階上頭有一白鬢老者迎出來,正是‘果老’。
果老:“主公請夫人上來?!?p> 郎莞應(yīng)聲稱是,心中有數(shù),那白鬢紅袍的老者,正是主公祁琰的隨身內(nèi)侍,人稱‘果老’。
果老已近九十歲,曾侍三代北祁宗主,在琰公祖父一代,就已經(jīng)近身入仕,從琰公父輩一代開始,果老不再承接虛職,只做內(nèi)侍不問其他,極受人尊重。
正因果老身份尊貴特殊,歷任盡忠盡職,異勢從來不得利用,是故能長壽至今,安然侍奉。
郎莞見這三朝元老,自然比作心腹,應(yīng)聲飛上長階,欠身先施了一禮。
果老笑面,謙恭直道使不得,忙把主母扶了一下,道:“折煞老奴了。”
郎莞也是久未與他相見,只道:“日久不見,果老越發(fā)矍鑠了不少?!?p> 果老笑面將郎莞往不年亭正殿里迎,邊走邊道:“琰公厚待,才敢有今日,夫人常駐西鷲宮,今日怎么過來了?”
郎莞:“果老還用問我,自然為了孩子們,聽得梅花墓的風(fēng)聲,您老處事不驚,一會兒可得幫襯我?guī)拙洌译m這些年青燈佛影,到底是舍不得如今這些孩子?!?p> 果老:“自然,今時(shí)下頭流言兇狠,主公正琢磨著,還請夫人進(jìn)殿才好。”
郎莞:“明源跪在階下,難道主公果真不理會?”
果老:“明源小姐執(zhí)意求見,老奴稟過,可是主公不見。”
郎氏:“為何?果老不妨透露一二?!?p> 果老:“傳言與長小姐并無關(guān),何況傳言中的兩位尊主,到現(xiàn)在還沒露面,老奴猜測主公一來為長小姐避嫌,二來也要看看還有多少人牽連其中,主公心意,大致如此吧?!?p> 郎莞:“原來如此,不知主公氣色如何?”
果老:“老奴不敢揣測?!?p> 郎莞知道不該再問,又聽果老囑咐了一句‘家和’,便不再說話。
不年亭,名為亭閣,實(shí)為宮宇,與西鷲宮、青巒宮、曲南殿并無太大區(qū)別,但‘不年’意在無疆,取永世長存之意,給人的感覺便十分的悠遠(yuǎn)。
宮殿內(nèi)累世積攢的華麗塵封,便是如何清理出去,如今還是難掩繁華。
琰公在這些雕琢間,相伴了幾十年,自身仍是一派清逸閑散,仍不能和這些雕琢之物似稱,郎莞也是見怪不怪了。
郎莞慢慢走進(jìn)不年亭,身子便有些發(fā)軟,身心難得感染一份真誠清凈,好似比在自己寢宮中還得安寧。
舊梁、舊柱、舊宮,一時(shí)物是人非之感,泛上心頭……
她雙眸中一江春水,又換做幾許愁腸淚,難免思憶少時(shí)情懷……心中想到琰公真心,并非與卿,想及此處,趕緊收拾了心緒,不敢再多流露出隱忍來。
她穿過大殿,又過了幾許亭閣,未看見一個人,若是有護(hù)衛(wèi)在周圍隱沒,也不會靜匿至斯,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仆婢一個也沒看見,才肯相信,近年不年亭中連豎衛(wèi)都省了,無一閑人之說,恐怕是真的!
歷代主公跟前并非如此,這是琰公越發(fā)不喜歡人服侍的緣故吧,除了果老、明源、親信,便不愿多見誰人。
郎莞一直走到不年亭后殿,殿門虛掩著,琰公恐怕在這里。
在郎莞看來,殿內(nèi)一切如舊,四周用浣紗裝點(diǎn),盛唐的風(fēng)物,一應(yīng)多余擺設(shè),全請了出去,極是肅靜。
大窗全部敞著,浣紗隨四方清風(fēng)飛斜,中間案上供著一把古琴,焚香在望,一派飄逸的所在。
郎莞透過朦朦浣紗,可見東窗欞上似有人影,推紗走近,遙見琰公坐在東窗欞上,一如往昔……
他仍是一派灰色綢衫,并無束帶,手中也空空,像極了一個剛剛晨起的人,一派閑散倦逸。
還有什么比‘望日聽風(fēng)’,更使人倦逸的呢?
郎莞已久未見他,此時(shí)看見,心中還是難免一番澎湃,念佛許多年,心緒終是難平,沉聲喚了一聲:“主公?!?p> 郎莞只是覺得,無論是如何要緊的事,別人無論如何狼狽,永遠(yuǎn)也擾不到他這一層。
琰公的灰綢衫,雖也是絲綢,和這殿里的浣紗比起來,還是遜了些,只是難掩他身上那一份清逸。
這些年下來,孩子們都長大了,彼此年紀(jì),也都經(jīng)歷了這番歲月,他越發(fā)瘦了,而郎莞也沒有當(dāng)年那些焦灼的情懷了。
他背對郎莞,面向窗外迎風(fēng),應(yīng)了一聲:“你來了?!?p> 他的發(fā)與袍,迎風(fēng)吹拂,郎莞一如從前,如待神祗,默默凝望著他的背影……知道窗前觀霧的他,當(dāng)下心并未在此處,是故并不作應(yīng)答,靜靜等著。
郎莞知道,縱然許多故人早已離去,自己這些年,又沒怎么見他……然今日相見,也不過就是如此,他心中到底還是沒有自己的……即便這些年歲月相伴,也還是強(qiáng)求不得。
郎莞一嘆,琰公終于回身,他的面容刻在郎莞心中,三十余年,早已無需再看,但是久未相見,今日來了,郎莞還是忍不住要再看一看的,即便彼此已是滿目蒼然。
琰公沒怎么變,臉上從來都是再清淡不過的氣質(zhì),無多表情,好似埋沒著一臉的山水氣質(zhì),山又無云,水又無波,總是難以揣測的。
郎莞從少時(shí),便不能猜透,‘果老’常說不敢揣測,到底果老,是否能懂,就不得而知了。
除了明源常被招來回話,幾個義子女,早早就分派了出去,琰公膝前,一個也沒留,這些孩子尚且還悟不到這一層吧。
若說郎莞介意的,曾有一個女子,可以懂得琰公的神思,只是早已如夢般消逝了。
琰公對郎莞淺聲道:“鳳衣在西鷲宮?”
郎莞:“是?!?p> 郎莞無力否定什么,亦無法發(fā)問,一如從前,可是她并非無由而來。
琰公:“梅花墓來報(bào),傳言子信失心,鳳衣喪死,就在你郎氏的舊邸里,司查使要去查,我總不能替他們遮掩著,此刻這兩個孩子都悄悄回來了,卻在兩處,和你有無關(guān)系?”
雖是查問口氣,郎莞自恃無關(guān),低頭沒有言語,琰公也不在逼問……
頃刻,琰公喚了一聲‘莞兒’,郎莞心知肚明,琰公對她,不會有柔情……
這一聲莞兒,是在催她開口。
郎莞在他面前,總是思前不得,想后不能,對著琰公,只有實(shí)話實(shí)說,含糊不了半分!
郎莞似是求他:“此事主公查不得?!?p> 言語間,一雙淚眼深深暗示著他
琰公深知郎莞的性子,從未開口求過什么,正色道:“就因?yàn)槭亲有藕网P衣?若是別的孩兒,你可還會如此?”
一語道破郎莞的心思,郎莞見他并無平和之色,陰晴間,有些動氣,撲通跪下,也顧不得身份了,左右這偌大的不年亭,也只有他和她兩個人。
郎莞聲音有些顫抖哽咽,話語卻很實(shí)在:“求主公莫要追查,莫叫子信,步了他生父的后塵?!?p> 祁琰聞聲一震,難道又出了當(dāng)年的事?
祁信是要叫他一聲叔父的,其實(shí)是他的親侄兒,至于子信的生父,便是琰公的嫡親兄長,原來天健都的舊主人,二十年前與祁琰齊名,北祁人人稱道的云崢公子。
當(dāng)年響當(dāng)當(dāng)?shù)穆暶c權(quán)力,就是敗在一段不合時(shí)宜的姻緣上,以至于后來風(fēng)波太大,內(nèi)外不容,又遭異勢殘殺,最終折損了……
到如今,琰公思憶兄長,久久不能忘懷那場角逐,是以成了琰公一大心病。
大約二十年前,上代北祁主公禪位,在宗主傳承上,還頗有些凄慘故事,若沒有那些是非,琰公絕不會襲位,到如今子信的身世,也只有琰公、郎莞、果老三人知曉,其余知曉的人,俱已不再了!
底下氏族,加上外頭的各方人馬,雖多有傳言,也都是眼看著這幾年,子信公子的地位日上,青巒宮恢復(fù)了上代的風(fēng)采,討論起嫡庶饒舌而已。
若說祁信如他父親一般,更欽羨于一段不合時(shí)宜的姻緣,而非立命北祁,便如同在揭琰公的傷疤一樣。
琰公追憶當(dāng)年,久久無言,無奈問道:“是內(nèi)宗的,還是外頭的?”這是在問徐氏。
郎莞:“鳳衣發(fā)了病,還沒問明白?!?p> 琰公有些微怒,郎莞憑著這張老臉,其實(shí)想壓制下來這件事,只是不知主公肯不肯。
琰公:“鳳衣怎么也在其中?這幾年她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p> 郎莞:“求主公將此事交由我來處理?!?p> 琰公:“你可舍得嚴(yán)辦?”
郎莞:“鳳衣病勢洶涌,求主公先救人?!?p> 琰公:“底下已經(jīng)一片嘩然,你要知道,梅花墓剛剛下放到明源手中,就出了這樣的事,但凡有證據(jù)呈上來,就將坐實(shí)了,我雖不便說什么,你就方便了么?司查使剛剛報(bào)備過,全瞅著呢,我怎么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