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用情

　　金輪法王仿佛不敢置信般慢慢的走到蘇沐之身前，單膝跪地托起他的腦袋，顫聲道：“沐之，你，你為何要這樣做？”見到蘇沐之逐漸渙散的目光，心中急怒交并。這股怒氣撞得他胸中憋悶欲炸，只覺得無處發(fā)泄，于是瞪視伏在地上的覺心，寒聲道：“不將你碎尸萬段，難消我心頭之恨！”起身就要朝他走去，不料衣襟卻被蘇沐之緊緊抓住，只聽他道：“師父，徒兒求你，求你放過他……”

　　金輪法王怒道：“他是害你受傷的罪魁禍?zhǔn)祝趺催€替他求情？”

　　蘇沐之又吐出一口血，金輪法王目露痛惜之色，連忙蹲下身來。只聽蘇沐之無比虛弱的聲音傳出：“師父，徒兒……就要死啦，求你放了覺心大師，不要為難他啦。”見金輪法王不答，手上用力，緊抓他的衣服道：“師父，他畢竟是，是徒兒的救命恩人，徒兒求你啦……”

　　金輪法王見蘇沐之面色蒼白，眼光中流露出哀求神色，模糊中好像與他四位亡故的師弟的面容合為一處，讓他一顆冷硬的心也微微軟化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緩緩點了點頭。

　　蘇沐之知道金輪法王言出如山，不是無信毀諾之人，于是心頭一塊大石落下，抓著金輪法王的手也松開了，望著他道：“師父，多謝您慈悲，收我為徒。只是請恕徒兒，咳咳，恕徒兒不孝，不能侍奉您了。待來生，來生再做您的徒弟吧……”

　　蘇沐之每字每句，仿佛一根鑿子般不斷敲打在金輪法王堅如金石的心上，他眼中的痛惜神色愈發(fā)沉重。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說道：“沐之，你不會死，師父定要將你救活?！?p>　　蘇沐之緩緩搖了搖頭道：“師父，我不成啦，您不必費心啦。”咳了兩聲，抬眼望著蔚藍(lán)遼遠(yuǎn)的天空，目光逐漸空洞，嘴里喃喃道：“那時我十三歲，爹娘托人給我送到無量劍派中。派中只有幾個人，師父不茍言笑，嚴(yán)厲的很，師兄們見我年少，也不大搭理我。只有師姐把我當(dāng)?shù)艿芤话阏疹櫸遥瑒φ袥]練對，她就給我喂招，師兄把晚飯都吃光了，她在夜里就偷偷給我送饃饃。她說話雖然兇巴巴的，可我看出她是真心對我好。漸漸的，我偷偷的喜歡上了她，一時見不到她就會想，見到了還是會想。她說什么我都照做，她說瑯?gòu)钟耔涤邢扇耍乙哺??？墒?，她為什么要對我那么狠心啊？我多么想一輩子都給她當(dāng)師弟……”

　　蘇沐之陷入回憶，這一會兒仿佛回光返照，說話順暢得就像沒受傷一樣，只是聲音愈發(fā)微弱：“她對我那么狠心，我雖是傷心難過，卻并不恨她，后來隨金輪恩師修行，心中也總是對她念念不忘。恩師看出我的心思啦，總對我說，要幫我斬斷塵緣，可我沒想到，是這樣的斬斷法兒……，為什么要這樣斬斷呢，為什么啊……，師姐死啦，我的塵緣是斷了，可我也……，我也不想活了……”這句話說完，蘇沐之瞳孔散開，終于氣絕而亡。

　　金輪法王緊緊閉上雙眼，冷硬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痛苦表情。他將蘇沐之的尸身放下，緩緩站了起來，一言不發(fā)，朝著身后的珠穆朗瑪峰走去。群培喇嘛從人群中跑了出來，跪在地上道：“圣者，你要去哪里？這妖僧還有這幾個宋人怎么辦？”

　　金輪法王的聲音從風(fēng)中傳來：“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沐之，放了他們，那就讓他們滾吧?！甭曇魺o比冷漠，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腳步不停，仍是往山中走去。群培一愣，想質(zhì)問卻不敢說出口。其余眾喇嘛聽見金輪法王如此說，心中雖是憤怒不甘，卻不敢違拗金輪法王的意思，于是閃開一條路，讓出了賀辛夷等人。

　　三人連忙跑到覺心身邊，賀辛夷將他背起，沖王百損道：“搶兩匹馬去，快走?！比伺艿饺巳和?，賀辛夷與覺心一乘，王百損與許葵一乘，搶了兩匹馬，見眾人也沒加阻攔，于是拍馬往東飛奔而去。

　　……

　　金輪法王渾渾噩噩，走了不知多久，踏著不知多少萬年都沒有融化過的積雪，一步一步向山上而行。朔風(fēng)極寒，吹得他的身體僵硬起來，可卻不能再讓他的心冷上一分一毫。他恍恍惚惚，仿佛靈魂抽離，身體只能依靠本能行事，牽線木偶一般不由自主的邁動腳步。

　　他又行百丈，身體忽然打了個寒顫。這一個寒顫好像把他打醒過來，讓他僵凍麻木的腦子也清醒了一些。他停下腳步，環(huán)顧一圈，見四周皚皚白雪一望無盡，珠峰之頂藏在云靄之中，仍舊遙不可及。他身體僵木，發(fā)現(xiàn)自己快要被極寒的天氣凍死了。忽然，陽光偏移之下，一點亮光進入他視線之中。他下意識想往泛出亮光的地方走去，雙腳卻沒了力氣，冷風(fēng)吹得他縮起了身子，只好四肢著地，艱難地往亮光處爬去。

　　他終于爬近了，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洞穴，洞口盡是寒冰，洞內(nèi)一丈遠(yuǎn)處卻露出泥土。他掙扎著爬了進去，發(fā)現(xiàn)洞內(nèi)不深，約有三丈。他爬過了冰雪覆蓋的洞口，到了露出泥土的地方，心神松動，終于沒了力氣，趴倒在地。過了一會兒，他勉強抬起頭來，見光線幽暗的山洞最深處，居然開著一朵碩大蓮花，瓣分七彩，絢麗生姿，在幽暗的山洞中仿佛散發(fā)著幽幽彩光。他匍匐著爬到近前，張大了嘴，一口咬住花瓣，啃咬著，咀嚼著，吞咽著，清甜的花汁伴著心頭的苦澀，被他一齊咽入腹中……

　　……

　　忽冷忽熱，忽明忽暗，渾渾噩噩，悠悠蕩蕩，不知身在何方，不知魂歸何處。忽然，仿佛從極遠(yuǎn)處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細(xì)不可聞，漸漸的變得清晰起來：“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也……，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嗯，覺心哥哥怎么看這樣的書？畫里的女子都沒穿衣服，難道覺心哥哥喜歡看？還是讀師父留下來的書比較好。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體者，所稟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f物背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萬物背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腦海中轟然連響，回蕩著這一句話，覺心猛然醒來，只覺渾身疼痛無比，骨頭仿佛被人拆過一般。他痛得輕哼一聲，驚動了身邊的人，那人忙走過來，清清脆脆的聲音帶著驚喜道：“覺心哥哥，你醒啦?！?p>　　覺心睜開眼睛，見自己躺在一個屋子里，可待瞧清身邊的人，卻不由一愣，發(fā)現(xiàn)居然是許久不見的藍(lán)百靈。他又驚又喜，又夾雜著一絲說不出的羞愧意味，雙唇微張，不知該說什么好。藍(lán)百靈嫣然一笑道：“你別動，我給你拿水喝?！?p>　　覺心望著藍(lán)百靈的身影，一時間百感交集。他對完顏青乃是一見鐘情，而對藍(lán)百靈，最初相見的時候沒有感情，可在五毒教時，當(dāng)她流露出對自己念念不忘的情意后，就慢慢陷入對方的溫柔之中，逐漸產(chǎn)生了愛意。這股愛意不同于與完顏青在一起時那樣來得洶涌猛烈，而是絲絲縷縷，仿若涓涓細(xì)流般鉆進心田匯聚成河，讓人同樣無可抵擋。

　　覺心本是去尋找完顏青的，卻在這時見到了藍(lán)百靈，心里說不尷尬那是假的。這時藍(lán)百靈倒好了水，端過來將覺心的頭微微抬起，喂給他喝，動作自然流暢，好像照顧臥病在床的丈夫一般。覺心面上微紅，將水喝下，終于開口問道：“靈兒，你怎么在這？我是到了五仙教了嗎？”

　　藍(lán)百靈笑道：“不是呢，這是川邊一處村莊，我是五日前碰見你的兄弟、朋友還有徒弟的。剛開始見你昏迷不醒，還以為是他們搞的，給我氣得不行。你兄弟見了我，也以為我是找你尋仇的，于是我們還打了一架，看看誰用毒施藥的本事更厲害，結(jié)果你那胖兄弟不是靈兒的對手呢。”

　　“哼，若不是石大叔在一旁幫你，誰輸誰贏那可難說?！眳s是賀辛夷從門外走了過來，身后跟了許葵和王百損，門口還站了一人，卻是五毒教金蛇門主。

　　“心哥兒，你可終于醒過來啦?！薄皫煾福阍趺礃?？”

　　覺心道：“沒事，我好多了。嗯，我昏迷了多久了？”

　　賀辛夷道：“你睡了一個將近一個月啦，幸好昏迷之中還能喝下水，要不然我真不知該怎么辦?！痹S葵在一旁接口道：“賀師叔帶著我們一邊往中原走，一邊在途中采集藥物，熬成藥湯喂給您喝，可是辛苦的很。”

　　覺心聞言對賀辛夷道：“好兄弟，可多虧你了?！?p>　　“沒有葵子說得那么辛苦，何況咱們兩兄弟哪里還用得著這么客氣?！辟R辛夷笑道。

　　藍(lán)百靈道：“覺心哥哥，你才醒過來，還需要休息，讓他們出去吧，我在這陪著你就好啦?！闭f完瞪視賀辛夷等人，那眼神好像在說：“趕緊離開，不然要你們好看?！?p>　　賀辛夷瞧見藍(lán)百靈的神色，不甘示弱的回瞪一眼，偏過頭瞧著覺心卻賤兮兮的嘿嘿一樂：“大哥，讓藍(lán)姑娘在這照看你吧，我出去再給你熬制一味藥?？?，百損，咱們一起出去，石大叔也給我指點指點，看看我的藥熬得怎么樣，走吧走吧?！睅е娙俗叱龇块g，將門從外關(guān)上。

　　覺心見幾人的古怪神色，心中好不尷尬。待他們離開，不等藍(lán)百靈開口，搶在頭里問道：“靈兒，你還沒說你怎么到這來的？”

　　藍(lán)百靈道：“我是給阿爹出來找藥的?！庇X心一愣，問道：“藍(lán)教主怎么了？”

　　藍(lán)百靈輕輕一嘆：“自從上次阿爹被師父用金蟾錐打傷后，傷病總是反反復(fù)復(fù)的，總也沒見大好。前些日子，我從五毒秘傳里看到，有一味草藥對治療蟾毒極有療效，只是這味藥卻是長在藏邊之地，極為難尋，于是我懇請阿爹，讓我出來為他尋藥?！?p>　　覺心道了聲“原來如此”，又問：“那你找到了嗎？”見藍(lán)百靈搖了搖頭，便安慰道：“別急，慢慢的再找找，肯定能找得到的。嗯，辛夷兄弟也是醫(yī)道高手，辨識草藥不在話下，我可以請他幫你找。”

　　“那可多謝你啦，不過要等你好了之后再說?！彼{(lán)百靈歡喜道。

　　二人對視了一會兒，藍(lán)百靈忽然小聲問道：“覺心哥哥，聽你那個瘸了腿的朋友說，你們本來是出來尋一個年輕女子的，是么？”

　　覺心心里慌亂起來，不知該怎么接口，藍(lán)百靈見他模樣，心里難過極了，螓首微垂，睫毛顫動，聲音帶著憂傷：“覺心哥哥，你有心上人了，是么？”

　　覺心瞧著藍(lán)百靈泫然欲泣的模樣，心中大痛，想要說出一句安慰的話，卻不知該怎么說，到最后，嘴里只能發(fā)出一個“嗯”字來。

　　藍(lán)百靈聽見他應(yīng)了，身子一顫，眼淚終于落了下來。覺心見她哭泣，心痛不已，忙道：“靈兒，你別哭啊，求你別哭了?！?p>　　藍(lán)百靈邊哭邊道：“我在教中等你，日日夜夜盼你回來找我，心里不知有多想你，可你為何要喜歡別人？”哽咽著又道：“覺心哥哥，靈兒哪里不好，你難道不喜歡我嗎？”

　　“我也喜歡的?！庇X心這句話完全出自本心，可謂脫口而出。話剛出口，他自己也是訝異非常，驚訝自己為何會回答的這么痛快。藍(lán)百靈哭泣頓止，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瞧向覺心，透著驚訝欣喜。

　　覺心終于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心里痛快了許多，他緩了緩神又道：“我喜歡青青，也喜歡你。在五毒教時，咱們同睡一個屋子，說了那么多話，聽到你說想著我，我就喜歡你了。剛才見你哭，我心疼得要命，就明白你在我心里是如此重要。靈兒，我也喜歡你，這是我肺腑之言，不摻半個字的假話?！?p>　　藍(lán)百靈歡呼一聲，猛地?fù)涞接X心的身上，壓得他痛哼一聲。藍(lán)百靈見他齜牙咧嘴的模樣，連忙起身道：“哎喲，覺心哥哥，壓疼你了么？聽你說喜歡我，我高興得忘啦，可真對不住?！?p>　　覺心連道無妨，見藍(lán)百靈臉上的歡喜神色怎么也化不開，心中也是高興。藍(lán)百靈道：“剛才聽你說喜歡別人，我都想立時死了?？陕牭侥阏f喜歡我，我又高興得不得了，你喜歡別人的事，現(xiàn)在覺得也沒什么打緊了?！?p>　　覺心暗嘆自己可算是個渣男了，喜歡上一個，又喜歡另外一個，難道自己竟然走得段正淳的路線？想到段正淳最后與幾個紅顏知己接連身死的慘狀，微微打了個激靈，連忙將這念頭驅(qū)散，不再去想。

　　藍(lán)百靈微微嘆了口氣，道：“覺心哥哥，靈兒好喜歡你，這顆心都是你的了，聽到你也喜歡我，我只覺得高興，至于你心里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人，我也不在乎了，你可千萬別不要靈兒?！?p>　　覺心聽到她如此說，方知她對自己用情之深，一至于此，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慚愧，道：“靈兒，我喜歡你，又喜歡青青，總覺得對不起你們，我可真是個混賬?！?p>　　藍(lán)百靈捂住他嘴，輕聲道：“靈兒不怪哥哥，永遠(yuǎn)不怪，無論哥哥將來做什么，到哪去，只要心里有靈兒，那便行了?！倍四抗庀鄬?，其中情意難以言表。

　　過了半晌，藍(lán)百靈忽然嘻嘻一笑，開口道：“哥哥的目光好熱，讓我臉都發(fā)燒了。嗯，我去找你的胖兄弟，就說你讓他幫我找藥?！逼鹕硗崎T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