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心奔向村里,只見地面上橫七豎八的倒著數(shù)個死尸,都是村民模樣。他心急如焚,身形閃動,往家中方向奔去。到了家門不遠處,正碰見一隊金兵圍攻一人,他定睛一瞧,不是王一全是誰?只見王一全遍體鱗傷,正拿了一把鐮刀勉力抵抗,身子歪斜,一瘸一拐的,左腳已然跛了。地面上躺了一人,卻是許葵,渾身亦是傷口處處,尤其是下體的位置竟流出一灘鮮血,雙目緊閉,生死不知。
覺心見此情狀,怒吼一聲,彈身而起,蛟龍出洞一般沖入人群,只數(shù)招,就將眾金兵打倒,躺在地上哀呼不止。他上前扶住王一全,道:“一全,你怎么樣?”
“心、心哥兒?”王一全見是覺心,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登時流下淚來,嗷嗷大哭道:“心哥兒,你可回來啦。這群金狗,這群金狗把咱們村子里的人都殺啦,二全死啦,我爹娘死啦,葵子也快死啦……”
覺心只覺得一顆心猛地下沉,澀聲問道:“我爹我娘呢?”
王一全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淌,已是泣不成聲,搖頭不住的道:“我、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啊……”覺心甩開了他,沉重的腳步拖著他的身體往院內(nèi)走去,心中只期盼那萬一的僥幸??墒沁~進院內(nèi),眼前卻是出現(xiàn)了他寧愿自己身死也不愿見到的景象。院子中間,趙海手里握著被斬成兩截的草耙子躺在了血泊之中,雙目圓睜,顯然死不瞑目。而李華則倒在了屋門口,心口上破開一個大洞,鮮血染透了全身。她手里握著的是一只未做完的鞋子,形狀與趙海寬大的腳掌不合,而是修長的樣式,正和覺心的腳型相符……
覺心只覺得天空都被一只黑色的大手罩住了,暗得讓人瞧不到光明,壓得人口鼻透不出氣。他雙目呆滯,嘴唇微張,像一條跳到岸上不能呼吸而將死的魚,勉強拖動腳步挪到了趙海身邊,腿上再也沒了力氣,腳下一軟跪倒在地,抓著趙海粗糙的大手,感受到他緊緊握著耙桿的力道,顯然是死前與人有了一番拼斗。他抬手輕撫,像是不敢打擾爹爹的酣睡般,將趙海圓睜的雙眸合上,然后四肢著地,爬向李華,顫抖著用手輕觸娘親長出皺紋的面龐,瞧見她手中緊握的鞋子,于是面上便微微扯出一絲虔誠愛慕的溫柔表情,然后腦袋猛地磕在了門前的石階上,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從緊閉的雙眼涌出打在地上,一聲再也壓抑不住的慟哭從喉嚨里嘶啞而出。
完顏青奔到院內(nèi),見到此處情狀,心里驚慌起來,輕輕的走到覺心近前,與他并肩跪在地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輕柔的聲音夾著哽咽道:“覺心,你……”不知該怎么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忽然遠處傳來數(shù)聲馬嘶,一陣馬蹄聲朝這里傳來。王一全在外喊道:“心哥兒,又有金兵來啦?!庇X心聽見金兵二字,渾身打了個激靈,站起身抬步走到院外,完顏青連忙跟在身后。只見薔薇當先奔來,跑到完顏青身邊打了個響鼻停在她身側(cè),一隊騎兵追著薔薇奔到近前,見到覺心等人,都是怪叫連聲。當先一人哈哈大笑,叫道:“殺掉男人,搶走馬和女人?!北婒T兵紛紛掣出馬刀,吆喝著沖了過來,完顏青眉頭大皺,剛要出聲,忽見覺心一言不發(fā),邁步朝他們走去。
那騎兵頭領(lǐng)見覺心居然敢迎著他們走來,心中冷笑,奔到近前,揚刀欲砍,忽然眼前一花,面前的人竟然消失不見,然后腦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瞧不見了。
其余人只見那頭領(lǐng)的腦袋如西瓜一般爆開,腦漿連同鮮血一齊崩了出來,都是臉色大變,驚怒之下?lián)]舞馬刀朝覺心砍去。卻見覺心一步邁出,一把拽下一個騎兵,抬手將他的腦袋拍進了腔子里,然后扔出他的尸身,將另一人砸下馬來,晃身上前,豎掌如刀將其腦袋斬下,爾后身子又動,跳在半空,雙腿連踢,兩名金兵的頭顱如同鞠毬般,從脖子上斷開落在遠處。
這些金兵哪里見過赤手空拳卻殺人如斬瓜切菜一樣的人,都是大驚失色,連忙調(diào)轉(zhuǎn)馬頭,想往來路奔回,卻哪里逃得出覺心的手心,被他一招一個,都是爆頭斬首而死。
他殺了眾騎兵,猶自殺心不減,拾起一柄馬刀,向之前被他打倒在地的金兵們走去。那些金兵見覺心一臉漠然的朝他們走來,都是大驚,紛紛哀聲求饒,卻見對方理也不理,自顧自的朝他們的脖頸中斬去……
覺心扔下馬刀,低頭瞧見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木然呆滯,心中茫然,他自小在南少林出家,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犯殺戒,哪怕是師伯將護寺保經(jīng),甚至助宋國恢復中原的重擔交給他,他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親手殺人。他望著躺了一地的金兵尸體,心中說不清是什么滋味,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呼喚:“覺心,你,你沒事吧?”猛地一醒,轉(zhuǎn)頭望去,確是完顏青一臉擔憂的望著自己,又想起了父母雙親倒在院內(nèi)的情狀,登時心中大痛,眼淚又止不住的涌出,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完顏青朝覺心走了過去,卻見對方走到倒在地上的許葵身邊,探出一只手按在他丹田上。過了一陣,就聽一聲微弱的呻吟從許葵的口中發(fā)出,覺心站起身來,對王一全道:“你照看他。”聲音沙啞難聽,仿佛不是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一般。他走到院子里,將二老的尸身放在院子里的獨輪板車上,推動板車朝外走去。
完顏青怕他傷心難過之下做出什么過激之舉,忙跟在他身后,喚道:“覺心,你要做什么?!眳s見他并不理會,只是推著車子向前走。直走到桃林中一個隆起的山包上,才停下腳步,把板車駐住,然后跪在地上,用手一把一把的挖著泥土。
完顏青看出他要給二老挖墳掩埋,掏出匕首,想要上前相助,卻被覺心用手隔開。完顏青一愣,站了起來,不知他為何要如此對自己,卻見對方瞧也不瞧自己一眼,只自顧自的用手刨土。
不一會兒,一個能容雙人的坑穴挖好,覺心站起身,雙手一搓,將手上的泥土搓掉,然后又用衣服仔仔細細的擦拭了一遍,才輕輕的從板車上將二老抱下,并排放入坑穴中。他跪在坑邊,望著二老面容,眼光中透出悲傷、不舍、親慕等諸多情感,俊目中又流出淚來,過了一會兒,終于顫聲道:“爹,娘,孩兒不孝?!彪p手一推,將坑穴邊的土推入坑中。壓實土堆,他起身走到一株桃樹旁,運起六脈神劍,削掉樹皮做出一塊墓碑,又運起指劍,在上面刻道“先父(先母)趙海(李華)之墓,不肖子趙覺心謹立”插在墳前,重又跪下,重重的磕了三個頭。
一旁的完顏青走上前,剛想跪下,被覺心一把推開,完顏青愕然道:“覺心,你怎么……”卻聽他道:“你也是金人。”
“什么?”
“你不知道,能有父母,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你不知道,對之前的我來說,能得到父母的愛護,是多么可望而不可求的一件事,你不知道,當我見到他們,知道他們這么在意我,我是有多么開心呵??扇缃瘢磺卸紱]了,一切又都沒了……”語調(diào)平靜,可語氣中透著一股說不出悲傷。
完顏青又是傷感,又是迷糊,不知覺心為什么會這么說,以為他傷心難過之下,思緒混亂,于是道:“覺心,你別傷心了……”忽然覺心吼道:“你也是金人!你走,你走啊!”
完顏青驚愕無比,望著覺心變得猙獰的面龐,不知所措,顫聲道:“你趕我走?”覺心又吼道:“你是金人,是金國公主,金人害死了我爹娘,我不要再見你,你走??!”
淚水猛地模糊了完顏青的雙眼,她緊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緩了一口氣,開口道:“覺心,我知道你傷心難過,你別這樣……”
“走?。 ?p> 完顏青身子一顫,只覺得一顆心被凍成一塊冰,然后摔在地上裂成無數(shù)碎片,凝視覺心半晌,慢慢轉(zhuǎn)過了身子,往村內(nèi)走去。到了薔薇身邊,翻身上馬,一拍馬臀,飛奔而去。臉上的眼淚被吹成了一串晶瑩的碎珠,灑落一路……
日落西山,天色暗了下來,覺心還是跪在墳前一動不動。忽然,他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過了半晌,就聽不遠處有人呼喊:“心哥兒,心哥兒,你在哪了?”正是王一全擔心覺心,一瘸一拐的在林子里尋找覺心。他走到近前,見到覺心倒在地上,驚呼一聲:“心哥兒!”連忙走過去,將覺心扶起,但見他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心中驚慌,連呼兩聲,見他沒有反應,不由大是焦急,將他背起,往村子里走去。
……
覺心睜開雙眼,發(fā)覺自己正躺在一個屋子里的炕上。他支起身子,環(huán)顧四周,見室內(nèi)一燈如豆,炕的另一邊躺著許葵,而王一全正趴在屋內(nèi)的一個木桌上,輕微的鼾聲從他口鼻間傳出,顯然是睡著了。
他坐直了身子,雙手卻捂住了臉,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趙海和李華的音容笑貌,心中不由大慟。忽然,一副絕美的容顏又從腦中浮現(xiàn)出來,心中又是一痛,想著二人從初識一直到相戀的場景,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痛苦,暗悔自己為什么會那么狠心,會說出那樣的話來逼走對方。爹娘的死,逼走完顏青的痛,讓他又是傷心又是懊惱,越想越是糾結(jié),忽然一抬手,重重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耳光聲響起,王一全驚醒過來,見到覺心坐在炕上,忙道:“心哥兒,你醒啦?”起身給覺心倒了一碗水,遞了過去。覺心接過水,喝了一口,嘆了口氣道:“一全,我睡了多久了?”
王一全道:“你睡了一整天了,餓不餓,我去給你整治點吃的。”見覺心擺了擺手又聽他問道:“村里的鄉(xiāng)親,都沒了?”王一全眼眶瞬間紅了,恨聲道:“嗯,都被那群烏龜王八羔子殺了。村子里,現(xiàn)在就剩咱們仨了。”
覺心不再說話,望向炕邊的許葵,看清他的傷勢,心中一驚。他之前惶急傷心之下,竟沒瞧見許葵傷的是下體,此刻得見,心里不由大不是滋味,恐怕日后許葵都不能行人道之事了。他嘆了一口氣,上前撫其心口,緩緩渡入真氣,然后手掌緩緩在全身游走,將真氣走遍他全身經(jīng)脈,然后坐到一邊。過不一會兒,許葵眼皮顫動,醒了過來,見到旁邊的覺心,道:“師父。”聲音虛弱,想要掙扎著起身,卻被覺心按著道:“你傷的太重,躺著就好。嗯,葵子,你,你以后恐怕,怕是不能娶妻生子了?!?p> 許葵望了望自己的下身,慘然一笑道:“師父,若不是你從明教的人手里把我救出來,我早就死啦。至于娶不娶妻,對我來說沒什么打緊。”
覺心又是嘆了一口氣,望向王一全:“一全,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王一全亦是苦笑一聲道:“還能有什么打算,如今我爹娘死了,二全也死了,家里就剩下我了。我爹我娘本來給我們兄弟倆起個帶‘全’字的名字,就是希望我倆全須全尾的活著,可如今二全不在了,我渾身上下更是找不到一處囫圇的地方,手指更是斷了一根,腳也跛了,還能叫什么一全?干脆叫一損得了。不,哪里是一損,簡直是十損百損。心哥兒,我以后不叫王一全了,我叫王百損?!?p> 覺心聽見他有些自暴自棄的話,張了張嘴,剛想接口,卻聽他又道:“心哥兒,你說人是不是得變得厲害起來,別人才不會欺負你,才不會拿你的命不當命?”仿佛是自問自答般,他笑了笑接著道:“村子里的鄉(xiāng)親都死了,我沒人可保護了,就得自己變得厲害,把自己護好了,就行了?!彪m是面上帶笑,卻是透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覺心心頭黯然,明白他的心境發(fā)生了些許變化,卻不知道如何去勸。想要勸他不要誤入歧途,卻終究說不出口,因為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見到了爹娘身死,傷心痛苦之下,竟然失去理智,將完顏青趕走,現(xiàn)在想要挽回也來不及了。
這時許葵道:“師父,弟子想跟在您身邊,好能夠服侍您?!蓖跻蝗?,也就是此時的王百損亦道:“不錯,心哥兒,我也想跟著你。不過不是為了伺候你,而是想和你多學些武功,好趕快變得厲害,再不受別人欺負?!?p> 覺心嘆道:“嗯,如今你們兩個的爹娘都已身逝,我現(xiàn)在亦是如此。把你們帶在身邊,彼此也好有個照應。這兩天你們先安心養(yǎng)傷,待傷養(yǎng)好了,咱們就離開村子吧?!?p> 二人俱都點頭,王百損又道:“心哥兒,和你一起來的那個姑娘,為什么自己走了?我瞧她哭得可是傷心的很?!?p> 覺心搖了搖頭,沉吟一會兒,將他二人從認識一直到完顏青離去的事情都說了出來,“我那時好似神志不清,仿佛覺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欠我的一般,不由自主的將那些傷人的言語說了出來,哎,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庇X心搖頭道。
王百損沉默一會兒道:“心哥兒,爹娘和二全死了,讓我明白一個道理。人既然活在世上,就不要做讓自己后悔的事,尤其是對自己身邊的人。我瞧你還是喜歡那姑娘,那姑娘哭得那么傷心,肯定也是心里有你,現(xiàn)在心里一定難過的要命。不如咱們出村子之后,就去找她吧?!?p> 覺心聞言,點頭道:“嗯,不錯,我去找她,給她道歉,求她原諒我。如果沒了她,我這一輩子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望向王、許二人,道:“你們愿意跟著我去找她么?”
王百損笑道:“剛才都說了,不跟著你跟著誰?”許葵亦道:“師父,請容徒兒在您身邊伺候。”覺心嗯了一聲,望向窗外的黑夜道:“那咱們就一起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