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心愕然回頭,見是周伯通,便道:“不錯,瑛姨現(xiàn)在獨自一人幽居在南疆黑沼之中,小僧曾見她獨自一人在夜里練那幾招功夫,看了幾次,便學會了?!庇X心連說“獨居”“獨自”,就是說給周伯通聽的,見他擰著眉頭,似是心中糾結無比,于是便加了把火道:“瑛姨一邊練,還一邊‘念著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聲音中夾雜著百般情緒,好像在想著什么人?!比缓蠖⒅项B童道:“她念著的人,不會就是你罷?!?p> 覺心連說兩次“獨自一人”,又念出“四張機”的句子,周伯通聽了早已神思不屬。覺心一番話說完,他便頹然退了兩步,跨坐在屋梁上,雙手抱頭,神色苦惱無比。覺心見狀,明知故問的道:“周前輩,你這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說出來讓洪前輩和小僧幫你排解一下。”
洪七公瞥了覺心一眼道:“小和尚沒安好心眼子,明明知道怎么回事還問。不過老頑童,你這平日里總沒個正形的人,居然也有苦惱的時候。究竟是什么事,說出來聽聽,讓我?guī)湍汴蛾??!彼荒樒诖哪油懿?,顯然也是很好奇的樣子,覺心見了不由得為之汗然。
周伯通嘆了口氣,皺眉道:“這是我年輕時候做的糊涂事,實在是沒臉說出來,快別讓我說了?!?p> 洪七公見他不肯說,也就沒再追問,覺心見狀也識趣閉嘴,心道:“且先不忙逼他去見瑛姨,待時機成熟,再與他細說?!?p> 覺心有心讓洪七公指點武功,但不太好意思開口,話題一轉,望著周伯通道:“周前輩,咱倆之前比武,是我贏了吧?”
周伯通聽到“比武”二字,甩開煩惱念頭,興致大起,“嗤”聲道:“小和尚耍陰謀詭計,贏得不光彩,不光彩?!?p> 覺心道:“你不服氣?那咱們再來比試比試,讓洪前輩給咱們做個見證。”
周伯通拍手笑道:“好啊好啊,老叫花子,你吃飽了沒?吃飽了咱們就出去吧,皇宮里人雖然多,可個個跟木雕泥塑也似,無聊得緊,咱們出去耍耍。”
洪七公睨了覺心一眼道:“小和尚還說見我沒有其他的目的,這不就是想讓我教你兩手嘛。可老叫花子功力未復,教不了你什么咯。”
覺心連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前輩口頭上指摘一二,晚輩就受用不盡了,哪里用得著前輩出手演示?!?p> 洪七公轉頭見老頑童一臉急切的模樣,便道:“也罷,吃飽喝足,便陪你們耍耍。”
覺心大喜過望,三人從房梁上跳了下來,從殿中的窗子躍到殿頂,躲過侍衛(wèi)等宮人耳目,翻出宮墻,直往城外而去。
出了臨安城,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小和尚,咱們來比比腳力。”
覺心略略遲疑,望了一眼洪七公。周伯通在一旁道:“你不必擔心老叫花,他雖然功力還沒完全恢復,可是跟上咱們卻沒有問題?!?p> 洪七公亦道:“你們比你們的,不用管我?!庇X心昨夜已知,論輕身功夫,自己恐怕也非周伯通對手,但卻不愿就此示弱,于是便道:“比就比!”施展凌波微步,當先沖了出去。洪七公與周伯通見狀同時贊道:“好身法?!倍烁归_輕功跟上。
行不數(shù)丈,洪七公就已被落下數(shù)步之距,于是他道:“你們倆誰先到牛家村,誰就算贏。”周伯通高聲叫好,覺心不敢應答,怕泄了真氣被他追上,只是奮力猛跑。
行至半途,周伯通已然與覺心并駕齊驅(qū),他哈哈笑道:“小和尚,怎么樣,被我追上了吧,再過一會兒我就贏啦?!庇X心理也不理,只是加催內(nèi)力,向前猛奔。
周伯通的內(nèi)力畢竟比覺心高出一籌不止,到了后來,就漸漸與覺心拉開距離。牛家村與臨安城離得很近,等到牛家村村頭時,周伯通終究贏了覺心三丈之距。他停下腳步,笑著對覺心道:“怎么樣小和尚,這回可服氣了?”
見到洪七公才是覺心此行的最大心愿,此刻愿望達成,早就心滿意足,輕功輸了也無傷大雅,于是他便道:“前輩的輕功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晚輩拜服?!?p> 周伯通聞言哈哈大笑,只覺得志得意滿,高興得手舞足蹈道:“你的輕功也好得很,尤其步法之精妙,我竟前所未見。輸只輸在內(nèi)力比我差罷了,若是你苦練幾年內(nèi)功,將來贏我不難?!?p> 覺心見周伯通雖然有一顆頑童之心,舉止滑稽,可是談吐說話中,顯露出坦蕩的胸懷,心中遂起敬意,合十拜道:“能和前輩切磋,讓小僧受益匪淺,實在是小僧的福氣?!?p> 老頑童哈哈笑道:“你這個小和尚,比郭靖那傻小子會說話多了。來,咱們再比比其他功夫。”
覺心道:“還是等洪前輩來了再說吧?!?p> 周伯通朝一邊努嘴道:“喏,那不是來了嘛。”
覺心聞言,順著周伯通的目光看去,只見大路盡頭,洪七公邁開大步,一步數(shù)丈的朝這邊走來。到了近前,洪七公問覺心道:“他贏了你多少?”覺心照實說了,洪七公點頭道:“似你這般年紀,才輸了這么一點,已經(jīng)不容易的很了?!?p> 覺心道:“前輩請歇息一陣,我想向周前輩再討教一些武學上的疑難?!焙槠吖Φ溃骸澳汶m是個年輕和尚,但有時說話就像個老學究一樣?!庇X心撓頭而笑,周伯通早就等不及了,站在一旁對覺心連連招手,示意來攻。覺心先向周伯通與洪七公各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再用了韋陀掌當中的一招“靈山禮佛”,向周伯通攻去。
周伯通見覺心用得是對自己極為恭敬的招數(shù),笑道:“小和尚不必客氣,盡管放馬來吧?!?p> 覺心知道這是自己千載難逢的機會,尋常人哪有跟天下兩大高手同時請教武功的機緣?是以態(tài)度極為認真?!办`山禮佛”用到一半,直接變到天山六陽掌中的“白日參辰現(xiàn)”,雙手幻出一片掌影向周伯通罩去。
周伯通見了來勢笑道:“小和尚變招倒是順溜得很哩。”以攻對攻,一拳直擊,搗向覺心掌影中心處。他這一拳用得極妙,攻擊的正是覺心防守最為薄弱之處,逼得覺心慌忙變招。他一轉身躲開周伯通的拳勁,反手橫劈,一招神龍擺尾順勢擊出,卻不料被周伯通趕上一步,探出兩根手指在他后心上一彈一推,把覺心推得腳步踉蹌。覺心本可以止住勢子,沒想到周伯通再向前一步,拉著覺心,腳下一絆,讓他跌倒在地。
覺心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對周伯通道:“再來!”周伯通歡然稱好,洪七公卻道:“且慢?!庇X心連忙收勢,合十道:“洪前輩有何指教。”
洪七公道:“你且打一遍降龍十八掌給我看看?!?p> 覺心雖不明其意,但想來洪七公必有深意,于是先施了一禮,道了聲:“獻丑了?!北阋徽幸皇降膶⒔谍堈拼蛄艘槐?。
洪七公見他打完,解開腰間的葫蘆,打開了先喝了一口酒然后道:“你跟老頑童過招,兩三招就輸了,你知道是為什么么?”
覺心道:“小僧武藝低微,功力淺薄,與周前輩實在差之甚遠,輕易落敗,也是無可奈何?!?p> 洪七公道:“哼,你內(nèi)力雖然不如老頑童深厚,卻至純至正,學得武功也是天下間一等一的絕技,腦子也夠聰明,不同武功的招式接起來也順暢得很??墒且徽幸皇?,用得卻跟照著書本比劃似的,我問你,神龍擺尾非得掃向?qū)κ盅g么?”
覺心聽了一愣,尚不知如何作答,就聽洪七公搖頭續(xù)道:“神龍擺尾就不能打向?qū)κ值哪槪坎荒苁峭??不能是腚??p> 覺心支吾道:“可是,可是……”
洪七公哼道:“可是什么可是?你變招靈活,那神龍擺尾用得也不錯,可是攻的卻是對方早有防備的地方。你打過去,打不著,人家打你,一打一個準,你不是輸定了嗎?”
周伯通也笑著插言道:“早就說了,小和尚你招式用得不怎樣?!?p> 洪七公一擺手止住他的話頭道:“攻敵所必救,這句話你沒聽過嗎?武功練得再好,也得打?qū)Φ胤?,打的不對,練得好又有什么用??p> 覺心喏喏稱是,洪七公又道:“你現(xiàn)下的功夫,對付一般人那是夠了,可是想要跟高手過招,那是萬萬不敵。你打別人打不中打不倒,別人一見你出手,就知道你的虛實深淺,破綻所在,三招兩式拿下你,那不是太平常了嗎?”覺心聽了連連點頭。
洪七公自顧自的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又喝了一口酒道:“再與你多說幾句,剛才見你使的功夫,斧鑿痕跡太重,處處都透著刻板。武學一途,跟做菜也是一樣,就好比同樣一盤鴛鴦五珍燴,有的人做得鮮點,有的人做得甜點,有的人蘿卜放得多,有的人蘑菇放得多,可是要說誰做得更好吃,那可說不準,只不過用料不同,各具風味,甚至有的人做得比最開始創(chuàng)出這道菜的人還要好吃。哼,武功也是一樣,難道同樣的招式,非得同樣的使法么?”
覺心聞得這一番話,好似醍醐灌頂,甘露滋心,喜得無以復加,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朝洪七公磕了三個頭,道:“多謝前輩指點?!?p> 洪七公哈哈一笑,上前扶覺心起來,道:“我聽郭靖說,你雖身在禪門,卻心憂祖國,是個有心報國的好小子,若是像楊康那般壞,我才懶得跟你多說,早叫老頑童抹你滿臉屎,把你趕跑了?!?p> 覺心一笑,順口將取到兵書一事說與他聽了。洪七公大喜,哈哈大笑,拍著覺心的肩膀道:“小子好樣的!”覺心連道僥幸,遜謝不已。
洪七公道:“再與你啰嗦幾句,咱們練武的,要用與自己性子相符的功夫。更進一步的說法是,同樣的功夫,使得要更合乎自己的路子?!?p> 覺心若有所思,緩緩點頭,洪七公續(xù)道:“拿降龍掌來說,我?guī)煾负臀矣玫镁痛蟛幌嗤K先思倚牡厣屏?,性子頗軟,武功使出來也是中正平和,降龍掌的路子與他不大符合,反而是其他功夫,用得更好。我呢,招式大開大合,凌厲灑落,這套掌法與我契合得很。據(jù)故老相傳,我們丐幫第九代幫主,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性子寧折不彎,遇強愈強,降龍掌在他手里,那是剛猛無儔,威力非凡。后來更取精要,刪繁就簡,將原本的降龍二十八掌,改成了十八掌,將這套掌法的威力變得更強。方才見你用降龍掌的時候,一味使得剛猛,與你性子不大相符呢?!?p> 覺心疑惑道:“降龍掌不就是務求剛猛凌厲么?難道降龍掌不是以剛猛天下第一著稱么?”
洪七公搖頭道:“降龍掌一定要一味的剛猛凌厲才能到練到絕頂么?這掌法若是不能練到剛柔隨心,收發(fā)自如,還稱得上什么天下第一的掌法?至于其他武功,也是如此?!?p> 周伯通在一旁道:“我?guī)煾缭?jīng)說過,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終究是人駕馭武功,而不是武功駕馭人。方才老叫花說他師父的性子與降龍掌不合,那是功夫沒到家。其實武功練到絕頂,不管什么功夫,要輕柔還是要剛猛,應是隨心所欲,無所滯礙。平平常常的功夫,無論輕柔剛勁,都能有絕大威力,那才叫了不起呢。”
洪七公點頭又道:“說的對,咱們學武的人,一開始練的都是別人的功夫,把別人的功夫變成自己的功夫,才算是登堂入室。而到了最后,就要走出自己的路子了。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路數(shù)都大不相同呢?!?p> 覺心點頭道:“不錯,前幾日有幸見了周前輩與東邪西毒兩位前輩比試,武功路數(shù)確實不一樣。”
洪七公點頭道:“嗯,他們?nèi)寺窋?shù)雖然不同,可是比較起來,孰強孰弱,那可難說的緊了。”
覺心道:“那若是所學武功,與自己路數(shù)都不一樣怎么辦?”
洪七公罵道:“好笨的小子,合著剛才跟你說那么多都白說了。哼,難道就不能創(chuàng)出一套適合自己的功夫么?古往今來那么多宗師,到了最后,都是獨樹一幟,自成一家,流傳下來的功夫,也是因他們而成名。若是不能獨具一格,練多少年也是白搭,到不了絕頂之境?!?p> 這一番話仿佛給覺心的習武之路點亮了一盞明燈,他心中歡喜之下再次合十下拜道:“得前輩指點,勝得十年苦功,小僧實在是幸運之至?!?p> 洪七公道:“這些道理,說出來你或許會懂,但是要做到,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還得要你自己領悟?!?p> 覺心點頭稱是,周伯通在一旁道:“你倆啰嗦了這么許多,可等得我心焦的很,來來,小和尚,咱倆再過幾招才是正理?!?p> 覺心搖了搖頭,然后雙手合十道:“洪前輩、周前輩,晚輩聆聽教益,實在獲益匪淺。只是小僧聽了這么許多道理,一時半會兒消化不了,先容小僧想一想,自己領悟一會兒,可以嗎?”
周伯通與洪七公對視一笑道:“好,就等你片刻?!?p> 覺心緩緩踱步,低頭沉思,間打出一拳,踢出一腿,演練幾招,然后繼續(xù)低頭思索。過了好半晌,才抬頭對周伯通道:“周前輩,可以了。”
老頑童笑道:“好,還是你來攻我?!?p> 覺心見老頑童離自己有五步距離,一招“震驚百里”直推過去,掌勁猛烈,教人不敢忽視。只是招式運用,有別于之前刻意追求的剛猛凌厲,變得明快脆爽起來。洪七公眼前一亮,贊道:“不錯,有點意思!”
老頑童叫道:“來得好!”左掌虛引接住覺心掌勁,卸到一旁,右拳向前打去,正是老頑童七十二路空明拳當中的一招。覺心見他的拳勁似虛非虛,似實非實,曉得厲害,當下身子猛然下沉,避開來勢,一招商陽劍斜斜上挑,劍氣直切對方脖頸。老頑童見覺心招式靈活巧妙,大感興奮,呼喝一聲,拳勢展開,與覺心你來我往斗了起來。
洪七公見他二人比斗的圈子漸漸擴大,緩緩走到一旁,心中暗贊道:“小和尚確實穎悟,這么一會兒就能摸到武學的另一層意思,并能學以致用,我像他這么大年紀的時候,可沒有這么厲害?!?p> 二人斗了二十多招,覺心才被對方的一招“昊天掌”打中胸口,敗了下來。他呼吸吐納了幾下,緩解胸口疼痛,然后興奮地對老頑童道:“周前輩,小僧可是與你對了不止十招啦,你沒讓著我吧?”
周伯通哈哈笑道:“我可沒讓你,小家伙果然聰明的很,咱們再來?!?p> 覺心興奮道:“好!”又撲了上去。
二人你來我往,一直斗到中午時分,就聽洪七公叫道:“好啦好啦,你們兩個別比啦,我都一覺睡醒啦,肚子老早就叫喚啦?!?p> 覺心拼斗半晌,也覺內(nèi)力稍有不繼,不過他仍是處于興奮之中。二人斗了這么久,覺心最多一次撐到四十多招才落敗,相比之前,進步驚人。他聽了洪七公叫喚,跳出圈子,道:“周前輩,咱們先且停手,吃了午飯再說。”
周伯通叫道:“吃飯有什么好玩,還是比武有趣,再來再來?!?p> 洪七公叫道:“你個老頑童,只管自己好玩,不管老叫花的死活,我都快餓扁啦。再不聽話,我叫蓉兒那丫頭把你眉毛胡子全都扯光,讓你變成光禿禿的大鴨蛋!”
周伯通也是真怕那個古靈精怪的黃蓉,聽了這話,只得悻悻停手,嘟囔道:“哼,那就吃完了再比?!?p> 覺心聽了黃蓉的名字,一拍腦門,叫道:“啊,我都忘了,我跟郭大哥黃姑娘約在牛家村碰頭,和他們一起去找會用兵的將領呢。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還在不在村里,我得去看看?!?p> 洪七公聽了,道:“那件事要緊,咱們一起去。”上前拉著周伯通往村里走去。
周伯通邊走邊問覺心道:“你叫郭靖那傻小子大哥?”
覺心點了點頭,周伯通笑道:“他也管我叫大哥,那你是不是也得叫我大哥?不對,我是大大哥,快叫我周大大哥?!?p> 覺心汗然,心道:“你還大大泡泡糖呢?!弊焐蠀s道:“這怎么敢當?”
周伯通叫道:“不行,你都叫郭靖大哥,那就得叫我大大哥?!背闹墉h(huán)顧一圈,道:“這里沒酒沒香,也就罷了,心誠就行,你快給我磕八個頭,我再給你磕八個頭,咱倆就算結拜成了。嗯……,大大哥不怎么好聽,你以后也管我叫周大哥好啦?!?p> 覺心暗笑:“你還知道大大哥不好聽啊?!币娝绱?,知道若不遂他心意,必然吵鬧不休,于是便拜道在地,叫道:“小弟覺心,拜見周大哥!”
周伯通開心不已,也是跪在地上。二人對著拜了八拜,這才起身。三人繼續(xù)前行,走到牛家村客店里,忽見店中地上留著一大灘血跡,三人齊齊一驚,覺心叫道:“怎么回事?難道郭大哥他們遇到了什么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