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密布,雷音滾滾,一場大雨正下得急。
如幕雨簾中,隱約能望見遠處的半山上佇立一座寺院。寺院山門雖大,但朱紅色的大門卻略顯斑駁,門上的牌匾寫著四個大字——“南少林寺”。
忽然,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山腳下,順著通往寺門的山道石階縱越而上。那人身材高大,并沒有穿避雨的蓑衣,而只是平日里穿的粗布麻衣,渾身早已被大雨澆透。他緊蹙著兩道烏黑濃眉,懷中緊緊的抱著什么。幾個呼吸的工夫,他就奔到了山門前,隨即用力敲打:“開門,開門!”
連喊數(shù)聲,門內(nèi)知客僧的聲音從雨中傳來:“施主,今日大雨,若要拜佛進香,煩請明日再來……”
那人不待知客僧說完,便大聲道:“施什么主!我是你們師叔,快快開門!”
知客僧一驚,趕緊撐傘快步上前,將門閂拿下,門外那人不等知客僧把門敞開,便一把將門推了開來,知客僧被撞了個趔趄,還沒緩過神來,那人已向寺院深處沖去。此人顯然是對這座禪院的格局極為熟悉,拐了幾拐,就到了住持所住的禪房處。待到離禪房門外有幾步遠的時候,他卻緩下身形走到門前,似乎不敢對房中之人過分打擾。
“師兄,師兄,我回來了,請師兄開門?!彼p輕的在房門上敲了三下,嗓音低沉,尊敬的語氣中卻透著焦灼。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一個大概四十歲左右的僧人站在門內(nèi),只見他身材瘦削,長眉高額,雙眼十分有神。一身灰色的僧袍,雖然有些舊,卻洗得十分干凈。他瞅了一眼門外的大漢,說道:“哼,回來了?虧你還記得我這師兄?!?p> 原來這二人是師兄弟,他們乃是上代南少林方丈所收的弟子,一個法名天音,一個法名天海。老方丈僅收了這兩個徒弟,收天海為弟子時已經(jīng)年過半百,精力又大多放在主持寺中事物上,所以大部分時間由天音負責教導天海。天音禪學深湛,精明端莊,對天音而言又亦兄亦師,因此天海對天音十分敬畏。后來,老方丈圓寂,天音便接掌了南少林寺。那時候天海年紀尚輕,正值血氣方剛。他時常感嘆自己學了一身的武功,卻要終老于青燈古佛之旁,心中頗有不甘,便常懷還俗之念,想在江湖中闖出一番名聲,好不枉此生。終于有一天不顧師兄勸阻,毅然蓄發(fā),步入紅塵。天海俗家姓方,還俗后仍用法號作為名字。后來闖蕩數(shù)年,因其拳法不俗,在武林中拼得一個“銅拳鐵臂”的稱號。他性情火爆,是一個信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思想的耿直漢子,眼睛里也揉不得沙子,因此做的俠義之事雖多,樹敵卻也不少。天音與天海師兄弟感情深厚,雖然當初兩人因還俗之事鬧出點小矛盾,但是天音仍十分掛念這個師弟,每每聽到他在江湖做出的事跡,都為他歡喜擔心,是以重見之時雖冷言冷語,但是內(nèi)心深處卻有一股久別重逢的欣喜。
天海身量雖高,但是在天音面前卻好似矮了一頭,聽了天音說的話,不敢分辯,只是低聲急道:“是,是,師弟知錯。師兄,我懷中這孩子中了毒,師弟無能,不通醫(yī)理,還請師兄救救他?!闭f完快步走進禪房,將懷中之物放在房中的床上,天音這才看清,原來天海抱著的是一個小男孩。
這孩子大概八、九歲年紀,本來眉清目秀的小臉上竟然泛出五彩斑斕的顏色來,雙眉緊蹙,露出痛苦的表情。天音見了,快步上前,伸出三根指頭搭在孩子的手腕上,只覺那小孩子的脈搏時慢時緊,忽弱忽強,再一探呼吸,竟是若有似無。天音抖開袍袖,露出纏在手腕上的一圈布帶子,在帶子上并排插著數(shù)十枚銀針。他取下一根來,扎在小孩子中指指尖,流出來的血竟然是黑色,而且流出甚緩,顯然是所中之毒在逐漸凝固全身血液。
天音一驚,皺眉道:“這孩子中的毒我從未見過,這是什么毒?為何會中此毒?”說話之時另取出幾枚銀針,在孩子身上幾處要穴接連刺下,另一只手撫在其心口上,緩緩渡入一股真氣,將毒氣逼住,免得毒氣攻心,同時皺眉苦思解法。
天海面對師兄,不敢隱瞞,將來龍去脈簡要與師兄說了。原來這孩子是一戶普通農(nóng)家夫婦之子,這戶農(nóng)家曾在天海被仇人打傷落難的時候救助過他。天海心中感念這兩夫婦的恩德,因此前不久又路過這戶農(nóng)家的時候就將其家中獨子帶在身邊,想要將他收為弟子,傳授武功。沒想到天海在剛進入福建路境內(nèi)時,遇到當年的一個仇家,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那是不必說了。那仇家較之從前,武功只是略有長進,但不知從何處學來一身用毒的功夫,交手之際便施用毒功,大放毒藥。天海習武多年,身手敏捷,沒有給毒藥沾到,但他一個照顧不周,帶著的那個小孩子卻不幸沾上毒粉,當時便摔倒在地。天海大驚之下,疾攻幾招逼退仇家,抱著孩子急忙遁走。那孩子中毒之后,不一會兒便膚色斑斕,呼吸微弱,時昏時醒,但卻總吊著一口氣不死,天海心中焦急之下想到師兄醫(yī)術(shù)不俗,閩境之內(nèi)又沒有什么出名的郎中大夫,于是便趕緊施展輕功往南少林方向狂奔,途中又搶了一匹馬,一路上馬不停蹄,終于剛剛趕到。
天音知道了原委,心中微怒:“若不是你在江湖上到處惹是生非,哪里來的仇家,又怎么會讓這孩子中毒!”想到此處,本想斥罵天海幾句,但是見到他渾身濕透,水珠不住從頭發(fā)上滴下來,衣襟褲子上全是泥水,一雙眼睛布滿紅絲,想是疲累已極,心中一軟,又想到現(xiàn)在不是批評他的時候,斥責的話也就說不出口了,只重重的哼了一聲。
只聽天海說道:“我在逃脫之際,聽得那仇人說此毒是他用五種毒蟲、五種毒花、五種毒草、五種有毒金石、五種海中毒物煉成,因所用毒物成五五梅花之數(shù),因此喚作‘凝血梅花散’。哼,都怪我當年放過了他,讓他不知從何處學了用毒的本領(lǐng)?!?p> 天音沉吟片刻,皺眉道:“多年不出寺,我也孤陋寡聞了,此毒我從所未聞。這孩子氣息微弱,血液漸凝,脈象之亂,前所未見。適才我試著用內(nèi)力逼毒,卻沒半點效果。我不明毒性,只能用銀針封穴暫緩毒氣,想要以藥石救下這孩子,恐怕……”說道此處,忽然心中一動:“用藥或許不行,那其他方法也許可行,這孩子毒氣已深入腑臟,卻還不死,兼且時昏時醒,似乎尚未完全失去神智,或許可以用那樣東西試上一試?!毕氲酱颂帲愦蚨酥饕?,站起身來將孩子抱起,對天海說道:“你在這里等著!”言畢,不等天海反應(yīng)便開門沖入雨中。
天音出了房門,徑直向后山方向奔去。他奔行甚速,對山中地形也熟。不一會兒,就到了后山中的一處所在。天音躥入林中,在一顆大樹前站定,這株大樹有三四人合抱那么粗,但它周圍的樹木也是差不多粗細,因此與旁邊的樹木相比,也顯不出什么特異之處來。天音伸手在樹根處輕輕一提,將一大塊樹皮掀起,露出了一個樹洞。
天音將孩子抱在懷中,側(cè)身邁入洞中,洞內(nèi)有向下走的臺階。往下走了四五丈,露出一條通道。通道兩邊墻上備有火把,天音從衣襟內(nèi)掏出火折子將一個火把點燃,拿在手里?;鸸饣蝿酉?,映出甬道盡頭的一扇鐵門。天音走上前去,把火把擱在一邊,從懷中取出一串黃澄澄的銅鑰匙,將門上蓋住鎖孔的鐵片掀起,露出九個鎖眼。天音按著特定的順序?qū)⑷谚€匙插入其中三個鎖孔,分別扭動,咔噠一聲,門鎖打開。吱呀聲中,天音推開鐵門,左手抱著孩童,右手拿起火把走入門內(nèi)。門內(nèi)是一所大廳,約有五六間房子大小,大廳中央處立著九排鐵制書架。廳中石壁上嵌著幾座銅制的人俑燈,天音走上前將燈一一點燃。
天音將火把熄滅,走到中間一排書架前,從最上層取出一本書來。這本書書頁不多,但每頁都比普通書籍所用的紙張厚了不少,顯然不是一般材料制成。天音低頭看著懷中依舊昏迷的孩子,心道:“能不能用它救你性命,就看你的造化了。”天音將孩子放下,靠在書架旁,自己面對孩童盤膝坐下,伸出右掌貼在其頭頂百會穴上,緩緩渡入一股內(nèi)力。
過了大約盞茶的功夫,那孩子身體微微一顫,緩緩睜開了一雙眼睛,目光中顯出迷茫,口中喃喃說道:“我……我在哪兒?”天音并不答話,只是用左手將書冊翻開,對著孩子的眼睛,輕喝道:“摒除雜念,心神凝聚,意到氣隨,觀書行法!”書頁中畫著一個擺著五心向天姿勢的小人,小人的身上用紅筆標注出了經(jīng)脈穴位,圖畫旁邊的空白處寫著幾句注解。
只見孩子的眼神漸漸凝聚了一些,盯著書冊,嘴里又模糊不清的說了幾句什么,又過了許久,借著天音渡入的內(nèi)力生出的一股力氣,竟然擺出與書中小人同樣的姿勢來。天音看了心頭微微一喜,隨即慢慢撤回手掌,坐到一邊,專心看著孩子的情狀,以便隨時出手相助。
過了許久,聽得孩子口中“呃、呃”了兩聲,天音一凜,待要出手相助,卻見那孩子“嗚哇”一聲,低頭吐出一大口黑血,隨后肚子咕嚕兩聲,又吐了兩大口,幾口污血吐出,臉上五彩斑斕的色彩也好像淺了一點。黑血腥臭撲鼻,中人欲嘔,天音卻是大喜:“這孩子果真福緣不淺,與此書甚有緣分,居然能在半昏半醒的狀態(tài)下照書修習,把毒給逼了出來?!笨吹胶⒆佑謱⒀劬Ρ犻_,趕忙將書又翻了一頁,展開在孩子面前,讓他繼續(xù)修煉。果然,那孩童看了書頁后,緩緩側(cè)臥下來,右手作枕,左手貼著身側(cè),左腿彎曲置于右腿之上,這姿勢卻像佛祖涅槃之相。
又過了良久,孩童的鼻翼、額頭等處的毛孔,均緩緩滲出黑色的汗來,不一會兒的功夫,渾身上下黑水越出越多,滴在地上,腥臭難聞,想來是身上所中之毒通過毛孔排了出來。天音心頭大石終于落下,暗自尋思:“這本《洗髓經(jīng)》果然神妙難測,如此劇毒都可逼出。可為何我當初觀看揣摩,照書修習,卻不得要領(lǐng),徒然無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