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夏邦馬雪山腳下,一個小村莊,籠罩在和平安謐的冥夏季候中
這是牦牛旅的本部,幾排木屋,一片牧場和幾間牛舍而已
在這里,早晨和黃昏,一樣的姍姍來遲
最快樂的是青煙和霞曲,混在一群牦牛中間,優(yōu)哉游哉,一般的虛度光陰
這是天空之城,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在積云風暴中的,一葉扁舟
遙遠的譜系,可以開始了嗎
在峨山的書里,談到了希夏邦馬峰,以及山下這個叫銳豽的小村,豽,喜馬拉雅山北麓的一種白猴,經(jīng)常從山上的冷杉林中躥出來,與二馬嬉戲為樂
這里的西邊一維,坐落著一個小喇嘛寺,住持的是喀巴師傅
牦牛旅的幡主叫做平措赤烈,乃是尼瑪江辰的族系后人,亦是倫布寺住持江白赤烈座下大弟子
說起丹山黎家,都是興高采烈,不厭其煩
黎翁的兒子黎澍,原是平措赤烈的至交好友,神醫(yī)江白多吉,也是他的師弟
在東邊的杉林下坐落一個小屋,乃是柳葉的住所
東方和平措赤烈住在村中的公舍之中
平日二人對飲悠游,相談甚歡
平措赤烈不過三十又余,卻是風塵仆仆,皺紋削刻,乃是流布在雪山方圓數(shù)百里的希夏部各落的盟主
也是嗜酒如命,揮斥方遒的豪強
不過一簞牦牛肉干,幾把鹽水浸蠶豆,二人就可以對坐一個下午
每次東方都是酩酊大醉,似乎有些不勝酒力
這酒略見苦澀,又是色澤深褐,異香淺淺
這是來自蔥嶺吐火邏城的酒,有一個名字叫做苦艾酒,赤烈笑容可掬,一語點破
妙哉,妙哉,那吐火邏城主也是一個梟雄罷
城主白梟確是一個難解的人物,他既篤信曇教,又是大開殺戒,辟疆拓土
他的武學造詣如何
似乎是來自拜占庭的神通,骷髏挪移大法
那是彌渡西海骷髏島的神功罷
東方兄弟年紀輕輕,知道的倒也不少,竟難道你曾到此一游
是巨鹿書院峨山先生書里說的
難怪,聽聞峨山先生窮經(jīng)叩源,足下踏遍四維八荒,乃是太昊大陸第一圣雄儃父
是,可惜我無緣拜見
這樣的人物,原是難得輕易見到的
骷髏會的人,已然流入大陸了罷
幾個刺客而已,似乎不必小題大作哈
平措兄有所不知,山雨欲來風滿樓,如今空桑大陸已是千瘡百孔,風雨飄搖
平措赤烈悠悠浩嘆,所謂劫數(shù)難逃,只是苦了這浮游生靈
二人舉杯痛飲,且以永日
忽聽得琴聲響起,正是那一曲昆侖闕
東方別過赤烈,徑望西邊小寺而來
來到寺院山門外,駐足諦聽
似乎指法更見嫻熟,流水行云,凌波微步,遨游銀河之上
一曲拂過,余音裊裊,繞梁莫測
主持乃是一介耄耋喇嘛,叫做幸饒冪沃,乃是希夏族人的白衣主教喀巴,喀巴,族人對主教的尊稱,但聽他欷歔經(jīng)念,恢度在天之靈,大陸樂魂
東方俯首跪拜,共祈心侶英魂不滅,流芳萬世
老衲風燭殘年之際,還能有幸得聞神曲,實在是福緣深厚,感激涕零,女施主萬里迢迢前來,又是康峻師兄的譜系傳人,但有所命,老衲自當成人之美,共襄盛意
小女子前來,只為拜見大司命,豈敢有所覬覦哉
老衲在此守候多年,所為何來
請司命指教
原來喀巴還是神教的大司命,座次僅次于教主,與帕拉斯神廟祭司并列執(zhí)掌神教法器,不過喀巴隱居銳豽小村多年,已然漸漸被教民所遺忘,只曉喀巴,不知大司命
門外是何人,何不堂奧一敘,喀巴幸饒冪沃倏發(fā)玉聲相邀
山門本來洞開,東方進來庭院,竟是拜倒在地
冪沃揮袖之間,蒲墊滑過,東方展袖落座
東方小白,你不識得老衲了麼
一絲熟悉的氣息襲來,東方驀地想起一個人來,不禁大喜過望,合什禮拜
往昔的情景流水般呼嘯而過
那一年他才懵懂少年,隨乞活一部流落到河西的紅柳傆一帶,竟遭塔木素大漠馬賊的偷襲,擄去無數(shù)輜重,東方率游騎孤軍深入,在距沙刧舖數(shù)十里的地方又遭遇沙暴,一時把人馬吹散,東方從沙丘下爬了出來,也是年少氣盛,單槍匹馬更向馬賊老巢沙刧舖而來,哪知陷入迷瘴歧城中,終于支持不住,墜下馬來,不省人事,待他清醒過來,已然躺在一巖穴屋之中,一個耋佬正在熬粥,一問之下,才知自己已然昏迷了兩天三夜,不禁起身叩謝救命之恩,耄耋老人輕描淡寫道,是你的伙伴尋到了你,暫且送到了這里,小軍爺不必多禮,東方請教那人姓名,那人遙指西方,說是日后你自然就會知道,意猶未盡,飄然而去
幸饒冪沃悠悠回憶往事,其實不是老衲扶救了你,而是你救贖了老衲,只緣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從前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譜系
東方復投深拜
嘿嘿,遙遠的譜系,東方少君,你在夢中看見了什么,可以見告麼
一個遙遠的城邦,我相信,她就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某一個斡維
柳葉一曲遇神,以助談興
在那個偉大的城邦,降生了一階先知,他是天父的信使,也是帕拉斯女神的化身,他傳道,山下坐著密密麻麻的平民,他說,我讓你們離開這里,去往一個新的天地,是我讓你們?nèi)サ?,就像羊入狼群,所以你們要機警如蛇,雋良如翮,遭人捉拿時,毋要考慮說什么,天父自會教予你說什么,兄弟要把兄弟,父親要把兒子,送到死地,惟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哪城迫害你們,你們就到另一城去,那殺身體的人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
柳葉妙目相睇,清淚瑩然
幸饒冪沃俯首頌禱,善哉,善哉
這個世界,真正的風景,真正的風暴,真正瑰絕壯麗的譜系,來自一個絕對的靈魂
東方天生異稟,他可以聽見來自世界另一頭的聲音
對東方來說,沒有家國和異鄉(xiāng),沒有高貴和卑賤,沒有東方和西方,在他的眼里,太乙天尊和佛陀,先知和斯郎仁波切,其實并沒有分別,名頭只是一個稱號,你要感覺的是他的氣息和來自何界的譜系
一曲綠云出岫回蕩在銀杏樹下,一片金色的樹葉隨風飄落,滑落在柳葉的手心
這銀杏樹和你的空海龍駒,均是來自三疊世的信物,幸饒冪沃一言為應
柳葉,東方復又禮拜,這才起身合什離去
倆人一路無話,東方把柳葉一直送到東陂杉林下的小屋,柳葉回眸一笑,說一聲,要進來坐坐麼
東方俯首撫在左衿說,小人不敢
柳葉垂首不語,半晌幽幽言道,好罷,你去了麼
東方轉(zhuǎn)身飄然而去
不敢回頭,一直走到山麓間的公舍
也不吃晚飯,倒頭酣游夢鄉(xiāng)
翌日一早,柳葉撫琴相召,東方忙流星大步的趕來,柳葉笑靨如花,倚樹相候,倆人并肩來到庭院,但見一張小桌上擺滿了幾道藏家美食,更有一卮赤霞冰酒,東方大喜之下,問所從來,原來是斯郎遣人所送,說是已然窖藏二十年的玉液,正好得酒國少卿鑒定一番
二人用過酒飯,整飭一身藏家長衣熊冕,又帶了隨身利器,柳葉袖藏分水蛾眉刺,這才相攜上山,路上見到一頭白猴,吱吱清啼,在樹上長臂逾越,竟是自告奮勇在前引路,原來不過短短數(shù)日,已然歸順柳葉麾下
一路荒徑幽敻,小豽迂回絕境,叩屏破障,竟是山重水復處,柳暗花明時,如是一直推進到雪線之上,倏爾寒風徹骨,暴雪遽下,柳葉虛叱幾聲,命小豽下山僻寒,小豽也是飛雪覆面,佝僂一團,仄仄數(shù)聲,一溜煙下山去也
東方一鼓作氣,更向絕頂攀來,柳葉緊隨其后,若無其事
待到上來山頭,但見地勢豁然開朗,遠方一座皚皚巔峰隱約縹緲在流霧之間,正所謂天外有天,重山無量
那是希夏邦馬峰諸神之所,山下是一片深綠的銀杏樹,隱約掩映一泓水波粼粼的仙湖,嵐煙裊裊,冰鴉破云,霎時雪霽晴開,玉宇無愆
柳葉,東方拜倒在地,默默祈禱
倆人相攜穿過樹林,來到仙湖之畔,柳葉手捻摩尼株,口銜云笈祈簽
流光遍照,水下世界纖毫畢露
一匹綠毛水獺徑從彼岸游至,桀桀幾聲,投地聽命
柳葉遙指水下一隅,又是呵斥幾下,那綠妖水獺徑潛水下世界,洄游一匝,出水飛跑過來,口銜一支青版
柳葉俯身接過,摩頂示謝,那綠妖靈獺一聲清嘶,徑歸云中雪峰去了
倆人并肩細看青石府版,只見上面鈐有殷墟文,似乎乃是巽籟二字,二人垂瞼捭闔,運籌術數(shù)
柳葉遙指東南,乃是開啟水府的冥符
二人湖邊一岻生了篝火,東方取來糌粑煎餜,一個橐駝酒囊,原來這冰酒頗有驅(qū)寒辟邪的妙應
柳葉把樹枝拈了糌粑,在火上烘焙,東方又下瓊冰柔紅,一時興高采烈,唱起歌來
天門開,詄蕩蕩,穆并騁,以臨饗
光夜燭,德信著,靈浸鴻,長生豫
太朱涂廣,夷石為堂
飾玉梢以舞歌,體招搖若永望
說的是天門開啟,青闕廣邈,諸神駕馭飛禽瑞獸熙熙而至,共享醪饗,與聞弦樂夜有流光,惟德動天無遠弗屆,神靈庇佑長生無極,永樂未央天界清歡
柳葉咯咯笑道,天門開,老妖怪,莫相識,問從來
東方哈哈一笑道,那定是你識不得我了
何為
因為你是織女下凡,永遠不會變老的
艾呦,那不成狐貍精啦
唉,可惜你不是狐貍精,東方仰天長嘆
柳葉揚手欲打,東方嬉笑聲中早已躍下寒岻,去了長衣熊冕,赤條條僅結(jié)一條海蛟水靠,筋骨勻停,頎長修峻,柳葉一時含羞帶怯,垂睫他視

西南移
閃電書 潛入統(tǒng)緒之思 卻不受語境束縛